第一章 初醒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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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時值初春,山林間飄浮著淡淡的霧氣,櫟樹枝上嫩黃的小苞尚未展開,柳樹已經綠滿枝條,在微風裏柔弱地飄來蕩去,剛返青的草葉上掛滿露水珠,進山不久,我的靴子就被打濕,有些沉重,步子慢了下來,漸漸與大家拉開距離,王木頭停下腳招呼說:“李怡兄弟,快點,跟上。”我答應著,腳步卻快不起來,王妮兒退回來,取下我身上的弓箭、行囊背在自己身上,拉住我的手說:“走吧,是姐謀事不周,沒給你換雙走山路的鞋。”
    “不怪姐,是我自己要穿短靴的。”
    我不止一次見過皇叔、皇子、皇孫們狩獵出行時的場麵,個個騎高頭大馬,刀槍劍戟林立、弓箭盾牌齊全,攜帶著獵犬蒼鷹,禁軍護衛的穿著也是戰靴、鎧甲、頭盔,仿佛將士出征,想當然的以為王木頭帶我們打獵至少會騎馬,就穿上了靴子、綿袍,不料與我想象的大相徑庭,出村不久我就燥熱難耐,這會兒靴子濕漉漉的,一步一滑,步履蹣跚。
    前麵的五男一女全都停下來看著我和王妮兒,年齡最大的柱子更是一臉的不滿與嫉妒。
    這段日子,他多次試探著接近王妮兒,都沒有討到好,王妮兒要麽怒罵,要麽冷眼,今日出發時,他要幫王妮兒背行囊,王妮兒沒好氣的說:“走開,你那間破石板屋裏沒鏡子,照不到自己模樣,那個要你背了。”柱子似懂非懂,沒敢強求。
    “時辰還早呢,大家走慢些。”王木頭說道,柱子撇撇嘴不敢言語,妮兒姐牽我的手跟上了大家。
    日影偏西時到一山坳,王木頭讓大家在一處朝陽的山坡上歇腳,自己和柱子四處察看。我剛要脫綿袍,王妮兒說:“別急著脫,山裏風硬,小心感了風寒,”解下行囊丟在地上,遞過水囊,“小弟,喝口水,吃點幹糧,坐下落落汗,千萬不能脫衣裳。”
    不大功夫,王木頭兩人就回來了,他揮手一指,對大家高聲喊道:“聽令,此地甚好,下有水窪,光線很足,依山傍水,我們就在此安營紮寨、埋鍋造飯。”那股氣勢,像是指揮萬千士兵的將軍,很不相稱的是隻有我們幾個半大孩子,還有妮兒姐和彩荷兩個女娃兒,所謂的埋鍋造飯也隻是三塊石頭支一口小鐵鍋,更無營寨可紮。
    休息一會兒,王木頭帶我們在水窪的入口處下了幾個牛皮繩扣,挖一深坑蓋上樹枝做陷阱,做完這些已近黃昏,王木頭說:“我和柱子去弄點野物烤熟吃,你們多拾些柴火,夜裏火不能熄。”
    柱子說:“把李怡兄弟帶上吧,他沒有見過打獵。”我也躍躍欲試,王妮兒把弓箭掛到我身上,拍了拍我的脖頸說:“去吧,見識一下也好。”
    翻過山脊,是太陽照不到的陰屲,有些地方積雪未消,不遠處是一片鬆樹林,王木頭和柱子在一叢灌木後伏下身,我蹲在柱子旁邊,學著他們四下張望,四十步開外,幾隻大鳥在覓食,毛色花花綠綠,很是豔麗,王木頭和柱子取下弓、搭上箭,單腿跪地拉開弓,我也急忙彎弓搭箭,那幾隻大鳥有所察覺,扇動翅膀做勢要飛,王木頭、柱子的箭疾速而出,兩隻大鳥在草地上翻滾著,我的箭也射了出去,隻不過半道就掉落在草叢中。
    我扔了弓跳起來狂呼:“射中了,射中了。”
    “去撿回來,”柱子說。
    我蹦蹦跳跳地跑過去,兩手各抓住一隻大鳥,腰還沒直起來,“日”的一聲,一支箭從我耳邊飛過,“乓,”釘在了旁邊的樹杆上,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扭頭一看,兩張弓都在王木頭手裏,柱子兩手空空,王木頭大聲喊叫著:“你找死啊。”
    回去的路上,王木頭讓柱子拎著兩隻大鳥走在前麵,他背著我跟在後麵,安慰我說:“沒事兒,是我想把飛起來的雉雞射下來,就放了一箭,別怕啊。”我方才知道大鳥叫雉雞。
    妮兒姐和彩荷老遠就迎上來,彩荷接過雉雞說:“好漂亮,可惜死了,羽毛拔下來。”
    妮兒姐從王木頭背上扶我下來問道:“咋回事,傷哪兒了?”
    “沒傷著,路不好走,我就背回來了。”王木頭沒說我差點被射中的事。
    那晚,我們轉圈兒圍著火堆睡覺,妮兒姐把我倆的毛氈疊在一起,讓我躺在她懷裏,身上蓋的老羊皮袍子沒有一點兒腥膻味,到有一股淡淡的奶香。
    第一次睡在露天曠野中,仰望滿天星鬥,盯著半個月亮忽爾鑽入雲中,忽爾露出半個臉,清涼的山風吹打著灌木,發出沙沙聲響,我沒有一點兒睡意,幾個人都發出高低、粗細不同的鼾聲,我依舊大睜著兩眼。
    忽然聽到王木頭小聲說:“柱子,柱子,加柴禾。”我趕緊閉上眼睛。
    窸窸窣窣幾聲後,鬆枝燃燒發出劈裏啪啦的爆響。
    王木頭說:“柱子,可不能胡來,你若一箭射死李怡,別說婭姑不放過,我爹、二叔能饒得了我們嗎。”
    柱子說:“唉,沒忍住,不由地放了一箭,可不是存心不良,再不敢這麽幹了,你可不能說出去。”
    “行了吧你,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告訴你,要我不說也行,你得保證以後不動歪心思,還有,別再撩騷王妮兒,小丫頭和我們不是一類人,別討沒趣,不然我豁了你。”王木頭聲音低沉,語氣不善。
    “這你也管啊,村子裏的女娃子遲早都有那一天,七叔不也……”
    “閉嘴,再亂說我讓你活不過今晚,你動誰的心思都行,我管不著,就是不許謀算王妮兒。”王木頭打斷柱子的話,厲聲說道。
    “好吧,我聽你的,真難熬呐。”柱子歎了口氣。
    妮兒姐輕柔的摸了下我的臉,她也醒著。
    後來,在一次偶遇時,妮兒姐告訴我,從王木頭背後抱我下來時,我身體有些顫抖,麵無血色,眼裏透著恐懼,顯然是受了驚嚇。那夜,她一直醒著,打算乘柱子熟睡時結果了他,是王木頭的話讓她打消了殺人的念頭。
    王木頭他們是打獵的老手,繩扣和陷阱都有收獲,繩扣上套住一隻棕黃色小動物,酷似羊羔,妮兒姐告訴我那叫獐子,王木頭解開繩扣放走了小獐子,用繩索綁好陷阱裏的大獐子,柱子拉了上來。
    我疑惑地看著妮兒姐,她說:“村裏人通常隻打野豬吃肉,大獐子在上元節夜裏有用,小獐子太小,而且氣性大,養不活,隻能放走。”
    “那還下繩扣幹啥?”我問道。
    王木頭說:“是連環計,繩扣僅是疑兵,目的是為活捉大獐子。獐子很機警,到水窪喝水也是小心翼翼,發現小獐子被套,獐子群就會在驚慌失措中失去警惕,奪路而逃,很難躲過陷阱。”
    我沒想到,一次普通的狩獵,竟有如此深奧的學問。既為王木頭他們的智慧所驚歎,又為被活捉的獐子歎息不已,饒是它聰明、機警,又怎麽能鬥得過如此狡詐的獵人。
    歲暮之日,智誠和尚一早來到王家旮旯,給我帶來一套華麗的衣冠、鞋襪,說是我娘親手縫製的,念叨著:“娘想兒一根線,兒想娘一頓飯。我明知在此處你根本穿不了這麽華貴的衣裳,還得給你帶來。”
    “我娘好麽,她咋不來看我。”我問道。“怡兒,你娘出不了大明宮,更別說看你了,她是惦念你的。”智誠和尚拍了拍我的後腦勺。
    妮兒姐抖開衣裳比劃比劃說:“穿上吧,就元日穿一天。”
    王婭瞪了妮兒姐一眼,不言聲將衣服收拾起來。
    智誠和尚帶著我和妮兒姐在門戶之上插桃樹枝條,以避邪驅鬼。大門兩側貼上春帖,寫著:“臘月今知晦,流年此夕除。”是詩人張子容《除日》中打頭的兩句。
    智誠和尚興致勃勃,在左邊門扇畫一碩大的虎頭,右邊門扇寫一“聻”字,邊寫邊念叨著:“人死成鬼,鬼死為聻,鬼畏聻,猶如人畏鬼也。”
    咚咚鏘鏘的鼓聲響起,妮兒姐說:“驅儺戲快要開了,小弟,我們去瞅瞅。”
    王婭說:“瘋丫頭,又想找個由頭出去瘋跑,和我準備今天的夜飯,他們要到家來驅邪氣,李煥和怡兒去迎一下。”
    我和智誠和尚剛到小路盡頭,就看見六七個身穿羊毛朝外的皮坎肩、戴著塗了紅黑兩種顏色的麵具、手持皮鼓的男子一路敲打著走過來,從身形上看,有王木頭、柱子,最前麵是喂馬的駝背老人。
    平時很少露麵的村民簇擁著這幾個人進了院子,幾個人先是踩著鼓點舞了一陣,隨著鼓點放緩,駝背老人唱道:“人是人來鱉是鱉,嗽叭是銅鍋是鐵,老子英雄兒好漢,你大賣蔥你賣蒜。”
    正在和王七頭對頭聊天的智誠和尚高聲喊道:“老騷頭,你胡亂唱甚哩。”
    駝背老人沒理會智誠和尚,繼續唱著:“雞窩裏飛不出金鳳凰,安分守己無妄念,命裏三升就三升,硬求一鬥不安穩,平平實實日子長,……。”
    智誠和尚還要說什麽,王七說:“算了吧,腰傷了,心也折了,他已經沒了心勁,不過是在勸化我們這些人別再生事,也是好心。”
    夜裏要守歲,院子中央用劈柴燃起一堆火,曲足案放在火堆旁,擺著春餅、豬頭肉等等的幾大碗吃食。正吃夜飯,王七和王木頭抬著一大肚壇子來了,還帶著幾隻煮好的雞、一捆柏樹枝。
    放下壇子,王七吆喝著:“守歲講究的是全乎,沒酒哪能熬得夜,妮兒拿碗來,木頭,柏枝子架到火上。”
    王木頭打開成捆的柏樹枝,往火堆上丟了幾根,劈哩叭啦一陣炸響,隨著煙霧升騰,柏樹香氣在院子裏飄蕩。
    一老碗黃乎乎的酒擺在我麵前,我呷了一小口,又酸又澀,妮兒姐說:“小弟,這是屠蘇酒,家裏年齡最小的先喝,還得喝完,往年是我打頭,今年該著小弟了,喝吧。”
    王七說:“是這個理兒,年小者得歲,賀之,老人失歲故後飲,小主人先來吧。”
    我憋住氣息,幾大口喝完一碗黃湯,一股熱氣頂到了腦門,感覺頭暈目眩,爬在了曲足案上。
    王婭取來老羊皮袍子披在我身上說:“這酒上頭,困倦了就眯一會兒,照規矩不能上炕睡的。”
    迷迷瞪瞪聽見王七說:“李校尉,你是怎麽成為太子座上賓的,講講吧。”
    “那可是一本大戲,聽我慢慢道來,木頭,上酒。”
    “那日,李恒太子到罔極寺敬香,跪在蒲團上,右膝硌的生疼,不停挪動,我敲著木魚低聲說:“太子殿下,膝下有物,盡可除之,何必置於危卵之上,苦了自己。”
    太子屏退隨從,問道:“和尚什麽來路?此言何意?”
    我請太子就座,取出蒲團下的幾塊石子說:“和尚是徐茂功(李績)後人,不想讓自己滿腹經綸埋沒,故有助太子殿下成就偉業之意。此物讓殿下不適,為啥還留著呢?想我太宗,弑兄奪位,並不妨礙成為一代英武之君,殿下身居高位、飽讀史書,豈有不明之理。”
    “如何讓我信你有此智、此心。”
    “攀龍附鳳,世人之常情,和尚未能免俗,那就從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兩個哥哥講起,請殿下考量。”
    智誠和尚聲音越來越高,我想聽下去,腦袋卻不聽使喚,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景。
    醒來依舊是夜幕低垂,火堆上的火苗小了許多,曲足案上一片狼藉。幾個人裏隻有智誠和尚、王七在小聲說話,碗裏的酒還是滿的,其他人都在沉睡。
    月光之下,竹影婆娑,山雲如煙,似一幅顏色洇開了的水墨畫。
    智誠和尚見我醒來,說句:“該經曆的就讓它來吧,經曆的多了,怡兒也就長大了。”
    王七端起碗說:“兄弟,幹,我會舉全族之力助你。”
    智誠和尚站起身,舉碗對月,念叨句:“誓言既出,重如泰山,李煥將竭盡全力為大家討一個公道。”一口氣喝完酒,放下碗,將我攬於胸前,輕撫我的臉頰說:“怡兒,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這段文字我爛熟於心,每每受了欺侮,我都要默念幾遍,此時,看見智誠和尚在流淚,我覺得一陣酸楚。
    元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到我臉上時,王木頭在院子裏豎起竹杆子,很高,頂端掛一彩條絲綢做的幡子。
    我仰起頭,一動不動地盯著上下翻飛的幡子看了許久。五顏六色的幡子在晨風中翩翩起舞,像是隻長著華麗羽毛的大鳥,一隻腳被綁在了竹杆上,奮力掙紮著,卻沒有掙脫繩索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