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4章 翁婿間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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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是這麽說的?”
    卞學道邊朝著地牢走去,邊聽手底下人的匯報。
    當從手下口中聽到‘偽勳’二字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這並不是什麽專有名詞。
    說是原創也不為過。
    不過並不影響理解,偽,欺詐也。勳,原指大的功勞,引申為有功勳的人。
    但這個字從李夢龍口中說出來,大概率是指勳舊派。
    結合一下,偽勳,指的應該就是功勳作偽的勳舊派成員。
    至於功勳真偽,要如何來定義。
    這要分情況與立場,站在勳舊派的立場上來說,大家即便是心裏清楚,嘴上也不會說自己的功勳作偽。
    可若是站在士林派的立場上,怕是除了一、二等靖國功臣都不能全部幸免,三、四等靖國功臣更是要全軍覆沒。
    這群人瘋了不成?
    卞學道呆愣的原因不是害怕,而是覺得匪夷所思。
    士林派這群人提‘偽勳’是什麽意思,難不成要重定靖國功臣?
    這未免太可笑,也太膽大妄為了吧。
    難不成是前幾次的妥協,讓趙光祖飄了?覺得勳舊派是真的隻會忍氣吞聲?
    相較於趙光祖腦袋浸糞坑泡入味了,才想出這種餿主意,卞學道更願意相信手底下人聽錯了,或是李夢龍年紀輕輕,什麽都不懂,在虛張聲勢。
    但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都是要親自確認一番。
    若是手下人沒有傳錯消息。
    李夢龍也並非完全不懂,‘偽勳’一名確有其事,那卞學道覺得,自己如今的舉動還是保守了。
    地牢。
    相較於臭氣熏天南原府大牢,使道府的地牢雖然陰暗潮濕了一些,但還算幹淨整潔,且是難得的單間。
    卞學道走下來的時候,沒有直接出現在李夢龍麵前,而是來到了隔壁專門用來監聽的房間。
    而後讓手下去套話。
    “起來了起來了,一會兒不見,你這個刁民還睡起來了。”痞裏痞氣的府兵走過去就用手中的棍子敲欄杆,發出喧鬧的聲音。
    李夢龍經過剛才的調息,狀態好了不少,腦子也清晰了幾分。
    看著麵前的府兵,眼中很是不屑,同時殺意一閃而逝。
    剛剛,就是眼前這家夥,動作十分粗暴地把他扔到了牢房當中,自己表明身份後,對方非但不信,還反過來懟了他一句:“你要是暗行禦史,那我還是全羅道的府使呢。”
    他當時腦子本來就不清醒,又氣惱卞學道竟然真的敢關他,這何止是不把他這個暗行禦史和他那個在朝中當大官的爹,以及他背後的士林派放在眼裏,簡直就是藐視王權!
    於是乎,想起了仁義禮智信,想起了天地君親師,他就說了一些不理智的話。
    其實也沒什麽。
    就是嘀咕了一句:“你一個下賤的府兵竟然敢這麽對我,真以為你那偽勳主子能保你?等趙大人在朝中發力,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他聲音真的不大,可沒想到那府兵耳力極佳。
    竟真的被他聽到了。
    不過,腦子犯迷糊的他,一方麵覺得自己說的都是事實,另一方麵也是覺得對方隻是看守地牢的下等府兵,就算真聽到了,他能聽懂嗎?
    當時也就沒當回事。
    現在腦子清醒了,回想起來,當真是嚇出了一後背的冷汗,要是這府兵真的聽到了,且出去到處亂說,怕是要壞了趙大人的計劃。
    ‘不過現在也算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李夢龍心中想著,看著麵前的府兵,動了殺心,心想卞學道雖然抓了自己,但就衝著他爹和他背靠的士林派,對方就絕對不敢殺他。
    隻不過,想法是好的,可李夢龍畢竟不是飛花摘葉皆可傷人的高手,想要擊殺府兵,隻能將對方騙過來。
    念及至此,他看著麵前的府兵,語氣輕蔑道:“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對我大呼小叫,叫你們使道過來!”
    “就你一個刁民還想見我們大人?”府兵不屑,“老實交代,你還有幾個同夥,都藏在哪?”
    “想知道,呸!你還不配知道!”李夢龍啐了一口,同時注意著對方臉上的表情,猜測對方多半要忍不住,就要衝進牢房對自己動刑。
    “嘿你這混蛋!”
    府兵提著棍子就要上前,李夢龍則將一隻手掌背在身後,默默在掌心中積蓄真氣,力求一掌斃敵。
    可府兵剛剛走到門口,正準備掏鑰匙開鎖,忽然想到在隔壁聽聲的使道大人,掏鑰匙的動作不免慢了幾分。
    ‘怎麽回事?’
    李夢龍有些狐疑。
    隔壁,正聽著的卞學道,亦是暗道一聲不好。
    卻也不好現身,隻能期望手下能機靈一點。
    卞學道沒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想著的時候,腦後有一道似幻似真的光圈輕輕轉動了一下。
    隨後,一股無形的波動擴散開來。
    李夢龍的腦子又有些犯迷糊了,而原本躊躇不前的府兵,則直接掏出了鑰匙,而後開門,走了進去。
    結果迎麵就對上了李夢龍的掌力,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再無生機。
    聽到這聲音,卞學道隻覺得大腦飛速運轉,一瞬間,原本不是很清晰的思路,瞬間通暢了。
    李夢龍為什麽要殺這個府兵?
    越獄?顯然不可能,這小子或許年輕一些,城府淺了一些,可不至於連敵我差距都不清楚。
    就算對方殺了府兵,逃出地牢,可使道府內巡邏的府兵,也不是對方能夠應付的。
    因此,對方擊殺府兵的原因,隻可能是泄憤與滅口之一。
    相較於前者,他更傾向於後者。
    若真是後者,就隻能說明,府兵沒有聽錯,李夢龍,或者說他身後的士林派,真的有大動作,且要針對的,不是勳舊派當中的某一個人,而是絕大多數人!
    這並非不可能。
    士林派如今氣勢如虹,但卻後繼乏力,隻因為,勳舊派的勢力太龐大了,也占據了太多官職。
    而想要處理勳舊派,若是按部就班地去做,莫說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完工,便是過程中,勳舊派有太多的時間反應。
    趙光祖作為高麗幾十年不出的人才,定然知曉,隻有畢其功於一役,打勳舊派一個措手不及,才有可能撥亂反正,一舉奠定士林派在朝堂上的主導地位。
    否則,若是勳舊派反應過來,以大勢傾軋,士林派至今的所作所為,恐怕都要前功盡棄,以後也隻有苟延殘喘,繼而慢性死亡這一種結局。
    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卞學道沒有半點猶豫,也顧不得弄出動靜,直接朝著地牢外奔去。
    腦子再次恢複清醒的李夢龍,看著地上的屍體正要鬆一口氣,就聽到了隔壁的聲音,心道一聲不好,忙追了出去,最後隻見到了卞學道的背影一閃而逝,臉上的表情更是驚駭之極。
    聯想到剛剛被他忽視的問題——府兵的反應,他瞬間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卞學道的陰謀。
    對方絕對從府兵的口中聽到了‘偽勳’兩個字,繼而聯想到了朝堂上趙大人正在謀劃的大計劃,之所以安排府兵前來,也正是為了試探自己。
    若自己淡然處之,不把對方當一回事,對方就會遊移不定,繼而自我懷疑,最終可能不會當回事。
    可自己偏偏急著把府兵滅口,行將踏錯,對方必然猜到了自己的心虛。
    不行,不能讓他把消息傳出去!
    李夢龍發了狠。
    他這個人,才學或許有所誇大,還比較容易衝動,但也算是有些擔當。
    如今,便是打算拚了自己這條命不要,也要將卞學道殺了滅口。
    無論如何,都不能壞了趙大人的計劃!
    李夢龍飛奔而出,可就在接近地牢出口的時候,腦子再次犯了迷糊,也不管外麵有沒有人把手,抬頭便往外麵闖去,不曾想,卞學道早早離開地牢,卻沒有走遠,而是繞了個圈,躲藏在了地牢出口的後麵,剛好處於李夢龍的視野盲區。
    見到李夢龍追來,卞學道一記迷暈掌朝他打去。
    李夢龍反應不及,中掌後就暈了過去。
    在暈眩的前一刻,他腦海忽然清靈一瞬,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自己擊殺了府兵,還能用泄憤來解釋,可自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聽到一點動靜就迫不及待地追了出來,豈不是進一步證明了自己的心虛。
    怕是卞學道逃跑,也是對方試探自己的一種手段。
    而自己,沒有半點懷疑就中了圈套。
    “看這小子的反應,‘偽勳’一事應當是八九不離十了。”卞學道又在李夢龍身上補了一掌,確定對方短時間內都醒不過來後,才去叫人將人重新關進地牢。
    而後親眼看著李夢龍被關押進去,又叮囑了新任看守府兵後,才回到了房間,取來紙筆,開始給自己的老丈人——洪景舟洪大人寫信。
    不過信才寫了一半,他又猶豫了一瞬,就是這一瞬,墨水自筆尖上滴落,暈染出一大片墨跡。
    但並沒有引起卞學道的注意。
    此時,在卞學道的腦後,又是一道光輪轉動,影響著他的思緒。
    很快他將已經寫到一半的信件用燭火點燃,丟到地上,親眼看著紙張燃燒殆盡,而後重新起草了一封書信。
    同樣是寫給洪大人的,隻是書信的內容變了,主題從最開始的‘偽勳’,變為了‘近來偶得一神像,渾然天成,欲獻給王上。’
    寫完了書信,卞學道立刻命手底下的人送往王都。
    王都距離南原本就稱不上遠。
    幾百裏的路程,沿途還有士林派近來主張增設的幾處驛站,換馬不換人的情況下,一天不到,信使就到了王都。
    不過剛一到王都,信使的信件就被士林派安排的人手扣押了下來。
    這也是士林派主張增設驛站的主要原因。
    不同於勳舊派家大業大,勢力遍及全國,地方上有什麽風吹草動,不出兩天就有人前來通風報信。
    士林派就隻能走一走捷徑。
    在驛站安插人手,力求地方上的勳舊派官員有任何的風吹草動,士林派都能有所察覺。
    而有關洪景舟的消息,一向都是被特殊關照的。
    因此,卞學道派來的信使,才會剛剛抵達王都,就被士林派的人拿下徹查,而那份寫給洪景舟的信,也先在士林派的官員手中過了一下。
    拆開信封,通篇閱覽下來,確認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僅僅隻是卞學道想要獻一尊神像給皇上,那負責檢查的士林派官員,也就沒有將信件銷毀,而是讓信使把信給洪大人送去。
    至於會不會出什麽問題......近來聽士林派的大人物說,最近將要有大事發生,正是需要一個由頭向勳舊派發難,免得對方的注意力分散開來,察覺到趙大人的計劃。
    這神像就是個很好的理由。
    要知道,士林派最近剛剛勸說王上革除了昭格署,卞學道就來獻神像,這叫什麽?
    這叫頂風作案!
    這叫藐視王權!
    因此,以這名士林派官員的想法,他猜測,這封信交給洪景舟後,後者隻會有兩個反應。
    反應一:洪景舟向王上說明卞學道獻神像的事,然後被士林派攻訐,雖說最後不會真的因為這點小事鬧翻,可至少能牽製對方的注意。
    反應二:洪景舟沒有向王上說明卞學道獻神像的事,士林派則主動將這件事提出來,然後重複上麵的舉措。
    橫豎對士林派都沒有壞處。
    ......
    ......
    很快,信件被送到了洪景舟的府邸。
    洪大人聽到女婿來信了,又見到信封有被拆開的痕跡,想到士林派最近的一些舉動,便明白這封信已經被對方看過了。
    隻能在心中期待自己這個還算聰明小心的女婿,別在信裏留下什麽把柄。
    否則,他就隻好忍痛給小女兒重新挑選一個上門女婿了。
    可等打開信件,看了裏麵的內容後,洪景舟的表情一連變化了三次。
    第一次變臉:“這小子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不知道王上剛剛革除了昭格署嗎?”
    第二次變臉:“我要不還是另找個聰明的上門女婿好了。”
    第三次變臉:“按說小卞不是那麽沒輕重的人,腦子也不笨,犯蠢也不應該這麽明顯啊,這裏麵會不會有什麽不方便說的?”
    念及此處,洪景舟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這封信被拆開過的事情,並且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並且抱著這樣的想法,重新看了這封信。
    獻寶......小卞在信中說,希望能親自到王都獻寶......親自!
    小卞知道士林派把控了驛站,也知道這封信會被檢查,所以獻寶都是虛的,他真正的想法是能夠本人來王都一趟!
    是了,一定是這樣!
    洪景舟想明白後,立刻將信燒了,看著紙張燃燒殆盡後,立刻對府中的仆役道:“來人為本老爺更衣,本老爺要進宮麵見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