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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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闌風伏雨,壓抑在一處紫竹小築。
    屋周安謐,裏麵隻有兩人,一男一女;男在榻沿吹蕭,女被蒙眼躺臥。
    涼風闖扉,‘嘩嘩’的肆過輕綃。
    “火——好紅的火,”
    “唔,我的眼睛,”
    “啊——好痛,真的好痛!”
    是被烈火濃煙給熏成的啞嗓,聽不出昔日的風采。
    ……
    男子放落竹蕭,一頓安撫,好一會兒,才恢複了小築的平靜。
    “主人,東夫人為何會放任你救走阿蘭呢?”竹扉掩開,雪白的鹿悠悠踏來。
    男子聞言,眉目漸漸凝鎖成愁字;將竹蕭豎貼唇前,讓白鹿噤聲。目光不禁流下榻處,她麵容懨懨,被白絹蒙蓋住雙眼,“她睡了,好不容易入睡了,不要再清擾她,”他的眉目同話漸漸舒展,“讓她多睡會,把這些天的心安了去。”。
    他是雲澤君,一如往曩的月白;可眸子裏,卻少了三分熟識的孤寒,多了七分陌生的溫煦。就連他也不知此中何由。
    軒榥外的雨滂沱了些,仿佛在厭惡所有能安睡的人。
    左子蘭恍恍惚惚之中,感覺有人在喂她喝藥,這味苦中帶有一絲清甜。她下意識,急忙抓緊這喂藥的手,生怕轉眼就會消散。
    “阿星,你來了,你終於回來了,”左子蘭虛脫無力地倚托在他的手臂旁,卑微的懇求道,“你別,這次別再鬆開我的手好嗎,我怕,我一個人怕——”
    屋內悄然,並無回聲。隻有她明顯感覺靠著的手抖了下;稍刻,那手又平定了。
    怯去溫意,雲澤君把她的手拿落,放進涼衾裏;淡淡地吹著藥,“小心把藥弄灑了。”又舉著一匙藥水輕輕送進她嘴裏,“用棠梨釀煎枝頭之雪,阿蘭喝下它,心就不會疼了。”
    “咳,咳咳——”迷迷糊糊中的左子蘭,仿佛把他的一字不漏給聽了進去,大口不停地喝著;因為虛弱,又加心急,所以嗆咳的更是難受,將蒼白的臉都憋的有些紅了。
    那人的冰魄裏閃過一絲憐惜,“阿蘭,值得嗎。”將她放進懷中,輕柔地拍著她的背。
    在這有節律地輕拍下,左子蘭感到很熟識,很愜意,很享受;也漸漸的安然入眠。
    “阿蘭喝下雪棠釀,這會,會,會支碎腦憶的。”白鹿踱步塌邊,看著左子蘭,‘呦呦’悲鳴。
    “心痛的活著死去,倒不如涅滅心痛的死而重生!”語氣衝破他的孤寒,達到了極至。
    白鹿頹喪地停下嘶鳴,低頭不振,躍出竹檻那步蹄,半空頓住;扭頭張望了眼左子蘭,落下兩滴哀傷的淚。雲澤君沒有理會,它便轉身一躍離去。
    左子蘭靜靜躺在榻上,而他則挑撩著爐中即將焚燼的殘馥,“南呂未央,曼珠沙華與槐雪皆已盛放;若將其焚於一起,此處興許再無個傷心人。”
    窗外雨夜既已深,紫竹小築卻聞簫。
    屋內顯得很沉,左子蘭依舊躺著,似乎睡了很久,卻是一直不醒。
    雲澤君握簫佇於窗邊,玉壺光轉,烙映在他的指尖;靈眸朝向床那。
    心無波瀾,麵無表情,也無任何語氣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
    ……
    銀輝裏的萬點星辰,宛若九天棋布,天懸兩岸。
    煙雨迷蒙,彌漫在鳳首箜篌所落處;跨過宣陽門,是台城深深,它肅穆、莊嚴、冷清、絕情。
    建康,顯陽殿內傳來一聲巨響,‘啪——’。
    “簡直一群費物!讓你們找個地方都找不到,朕還留你們何用!”
    在嗬斥厲聲中,是一排單跪的金武衛;噤若寒蟬,相互垂目窺覷,皆為一副誠惶誠恐。
    金椅上的人,盱衡厲色;麵前漢玉案角的綃楮,劃了幾筆亂墨;遠處地上,靜靜躺著那支宣毫,硯碎兩半,墨濺一地。
    “太尉參軍何琦請求覲見天子。”
    任何琦佇在殿外再三催召,也未見聽宣;緊閉的殿門隔在他麵前,裏麵傳來一句弱弱的話,“天子息怒啊,我們把整個武陵群盤搜了遍,就是吹灰找縫也沒見著桃花的影子。”
    隨‘影子’二字落下,裏麵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見不到天子的麵,何琦也知金椅上的司馬輔正孤獨地承受斷念傷感,這是他堂侄兒何放遭成的;想到這點,他的心像是被揪了下,頓時希盼這個殿門不要打開;他擔心天子會降罪,連愆在堂兄何充蔭庇下才有如今風光的何家,更怕廢除先帝彌留之際所隆許的婚約。
    “太後千駕,閑人退避。”
    聞見女宮人亢麗的喊聲,裏外各有所思。何琦懸著的心得來了解脫,含笑恭迎欲到的儀駕。
    太監攜行宮燈在前麵引路,在女宮人服扶下,徐趨而來的褚太後,還是那般雍容典雅,麵上鑲嵌著頗為深沉的睿目;宛如巾幗,掌握的了生殺予奪,號令的了三軍將士。
    “為何不通稟天子,讓何良卿久佇在處,成何體統。”
    “容稟太後,奴,奴才已通,通傳過三次了。”顯陽殿外,宦人怯聲怯氣地跪倒叩首。
    她眼底慢慢收盡何琦所有的神情,“天子被幾個辦事不利的侍衛給惱了,你這奴才不敢進去通稟,就在這裏胡亂編話。”褚太後一記犀利的目光瞟去,“還不快給哀家退下,休要在這挑拔君臣情誼。”
    宦人會意,連忙叩謝恩澤,匆匆攆步退去。
    沉重的那扇殿門終於推開了,殿外的月華也同人一並入內。
    金武衛們鬆了口氣,紛紛抬起汗涔的頭,去目迎他們的救星。
    可這對金椅上的司馬聃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可他不甘心被人審判,先聲製人道,“兒臣知母後前來所謂何事,可兒臣並不會如母後所願。”
    “眾武衛聽令,全部退下!”褚太後喜怒不改,走向金椅,溫言勸戒著他,“先帝臨終親詣何氏女郎為未來的皇後,聃兒如今卻為個白丁女郎,草率將何放押進天牢,可曾想過四年後該如何帝後同心。”
    “帝後同心?無義無情,兩心都到不了一塊,如何能夠同心。”
    司馬聃這句反駁,足以讓何琦在殿前踧踖不安。
    “聃兒你還太小了,不懂這帝後相處之道。”褚太後仿佛把她一輩子的往過於一夜看盡,“帝重情義,則江山難保;後重情義,則後宮難寧;唯有世間至誠,方能帝後同心,與天地相卒。”
    看來何氏女郎入宮為後已是板上錠釘,鐵也打不動的;何琦眼底一抹不易察覺的慰笑,正悄然浮現。
    褚太後的話,說的讓她自己也神思乏倦,隻能擺駕回崇德殿了。
    餘下的兩人,一個欣慰拜別;一個拊膺大慟。
    青溪九曲,桑梓苑亭,上有通星台。
    司馬聃癡立良久,根根手指漸攥成拳;俯瞰帝都城外,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
    “阿蘭,我為何尋不到你?難道你真的出事了;不——,你一定沒事的,你那麽善純,上蒼怎麽舍得去索命;對!對的!你在怨我,在怪我,所以你在躲我!”
    淒入斷腸,誰來救贖他的心。
    恍惚中,眼前仿佛他看到一抹影子,疏離地站在一片火紅的花海中。
    歎息之間,那影子步步生蓮行出火海,踏歌而來;暉目中,素手纖纖緩緩伸出,笑靨春風。
    “阿蘭!是你嗎?真的是你!我曾派去很多很多的人去尋你,他們都跟我說尋不著你;我好怕啊,我真好怕失去你,原來——你就在我身邊;我好傻啊,我真的是好傻;我的阿蘭怎麽會躲我,你一定知道那日非我衷心的,所以來尋我了,對吧?”
    那是他日夜魂牽夢縈的人,他獨自沉溺其中,一麵接住她的手,一麵豎起三指。
    “我向星月起誓,用我餘生的時光,緊握你的雙手,並觀春華秋實,直到地老天荒,永恒不鬆。”
    睹上她的眼,亂了他的心。當兩手就要交合那瞬,‘咚——咚’,是古刹鍾鳴聲。這夢終究還是會醒的。
    “不——”
    淒悲的淚劃過楚楚雲漢,散化成點點繁星,閃到月落橫參,天近拂曉。
    ……
    當天際翻轉的第一縷清光照入紫竹小築內。
    左子蘭的胸口隻覺一陣疼,隨之,一口鮮血湧吐而出,灑在身旁被擰幹的汗帕上。
    “我是誰?這是哪兒?為何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左子蘭驚遽地掀開蓋在身上的東西,轉身摸索著下榻,試圖尋覓前方的路,卻更是無助;她扶借所有可觸及到的東西,一步步的挪動。
    “有人嗎?這裏有沒有人?”她的煙嗓再次發出,隻是沒有昨夜那麽澀啞了。
    良久,也沒有回應一絲聲音,仿佛四周是死一般的靜。
    左子蘭不敢再動了,一丁點都不敢妄動;她不知道等待她前方的路是怎樣的,是萬丈危崖,亦或無際滄溟。
    她環抱自己蹲下,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得一絲慰籍,讓心安定。腰間的鼓物讓她產生了好奇,小心翼翼的取出它,摸了又摸,才確定是個笙。
    “它怎麽會在我身上,難道我之前會吹笙。”她嚐試吹了下,不管好聽與否,都要比她的煙嗓悅耳。
    秋雨,淅淅瀝瀝,一記柔韌的竹門打開聲‘咯吱’,很輕,卻很明顯。
    “雲澤先生可在?”一個柔中帶剛的老翁聲,“老道抱樸子今日閑於無事,前來與先生博奕談心。”
    左子蘭聞見人聲,仿佛在她黑色的世界裏來了一道黎明的曙光。‘先生’,她微微詫異,知不是來尋她的;嘴角一扯,露出個苦笑,強忍著把剛抬起的頭又重重給落下去。
    “阿蘭,我聽到了你的笙聲,你怎麽了,是發生什麽事嗎?”雲澤君匆匆進門,手中張開的竹骨傘都未來及收起,就去扶她,“你怎麽蹲在角落裏,白鹿怎麽不在你身邊,照顧你。”
    經過一陣孤涼的左子蘭,對突出現的溫暖,反而有些畏縮。
    雲澤君看出她的不自在,耳畔也傳來澀澀的三字,“你,是,誰?”
    他眼角微動,低垂的眸底隱過一絲蒼桑,鼻尖貼上她的耳邊,輕聲道,“記住,從今往後我是你的眼睛——雲澤君。”
    他穩穩地扶起愣怔在地的她,而她也沒在退避。
    “天明點燭,行於雨中,所謂無事找事。”葛洪腳踏木屐,身穿蓑笠,秉舉燭盞,淩波微步邁來。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雲澤君撐起竹骨傘,扶著左子蘭走在外院的茶塢旁。
    “能從東夫人那救走人,看來《南華經》的另半部應該落在先生手中,老道猜的不錯吧。”
    雲澤君低沉不語,依舊陪著左子蘭采茶;可眸裏卻湧股無妄滄海,在浮閃,在遊離。
    “《南華經》是什麽?可東夫人又是誰?”一鱗一爪的記憶碎片在噬食著左子蘭的腦海,“我的腦子好痛啊——”
    雲澤君見狀,擁她入半懷,口中念了一段清心咒,來短暫緩解住她的疼痛;又喚回風塵仆仆的白鹿,讓它背她回榻上休憩。
    “葛仙翁還是請回吧,你的問題,在我這裏恐怕是解不了的。”讓人聽著生硬的話,是從雲澤君關下竹扉時落下的。
    葛洪笑著搖搖頭,一股清冽的焚香從門縫透出,他要的答案已經自在心中,“不辭冰雪為君熱,看來世上又要多對癡男怨女了。”
    他抑天長笑,待笑聲漸末時,人已不見蹤影去。
    此時,屋裏香爐旁,雲澤君一直為左子蘭吹蕭;仿佛在陌生中,給她熟識,讓她心安。
    “主人,東夫人還是很關心阿蘭的,她一直向我打聽阿蘭的情況,”白鹿把昨日去桃源的事全盤托出,“不過,她還相我問及主人打算重新給阿蘭個什麽名字。”
    雲澤君漫不經心道,“看來師傅她很在意人的名字。”又望著她在月光下的臉,會心一笑,“月中聚雪,萬事不過平凡二字;我是孤月,她便是聚雪。”
    這番話宛如雨絲風片,盎然回轉在天地料峭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