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江南春日 萬物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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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您真是的,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啊……”
    小丫鬟碧桃紅著眼圈,手上不停地給徐廣陵肩膀纏繃帶。
    徐廣陵麵前擺著棋盤,手裏拈著顆黑玉棋子,打了個哈哈:
    “不小心摔的、摔的……”
    一旁的老馬夫王知恩,立刻豎起大拇指,對說謊不打草稿的白衣公子,投來一個既欽佩又鄙夷的目光。
    徐廣陵隻好盯著麵前的圍棋死活題,訕訕笑著不說話。
    ——隻要是還長著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要是摔跤也能摔出他這種傷勢,簡直就是砸了全天下郎中的飯碗:現在的徐廣陵,不僅肩頭破開一個巨大傷口,連帶肩骨都受傷嚴重,就連那張英俊臉龐,也被劃出一道血痕,雖然不至於永久破相,但起碼一段時間內都會留著傷疤。
    至於手腕腳腕身上各部位的無數淤青,更是數不勝數……
    “少爺,您跟奴婢說實話,”碧桃皺眉道,“您是不是夜裏跟人打架了?”
    徐廣陵落子入局,露出一個苦笑。
    總不能跟小丫頭片子說,你家少爺剛和一個絕頂高手生死相博,還衝著人家胸口狠狠開了一槍吧?總不能說,以後大概還會有無數不要命的天機刺客,夾槍帶棒地找上你家少爺,想把我置於死地吧?
    於是徐廣陵隻是清清嗓子,神秘道:
    “你猜?”
    碧桃氣鼓鼓地瞪了少爺一眼,繼續包紮,徹底把徐廣陵的瘦弱肩膀,纏成了一隻中間鼓起的巨大紡錘。
    徐廣陵搖搖頭,從棋盤上移開視線,望向窗外:江南的嚴寒冬日,來得晚,去得也快;雖然僻靜的小院中,仍然殘留著冬天的肅殺氣息,但一縷翠綠生機,無疑已在一個個隱蔽角落暗中滋長。
    老馬夫王知恩注意到少爺目光,便嗬嗬笑道:
    “少爺啊,最近天氣不錯,您要是得了閑,不妨騎著咱家那匹老馬出去溜溜——養了一冬天的膘了,得抓緊時間減一減。”
    徐廣陵緩緩點頭,道:
    “是啊,這個冬天,過得太憋屈,是該出去走一走。”
    碧桃和王知恩對視一眼:他們當然沒有忘記,徐廣陵的一個冬天,幾乎都是在漆黑的金陵大牢裏度過的。
    “碧桃,幫我準備好春衣吧。”徐廣陵輕歎著提醒道,“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如今寒冬已過,萬物生發的時節,快要到了啊。”
    這個肩膀上纏著布帶的白衣公子,從棋盒中抓起一把棋子,隨意撒向棋盤。
    晶瑩剔透的黑玉棋子,在花梨木棋盤上滴溜溜地打著轉,最終靜止下來。
    徐廣陵看著自己隨手卜出的卦象,露出笑容。
    上坤下乾,泰。
    無平不陂,無往不複;
    艱貞無咎,勿恤其孚。
    吉。
    ……
    身材略顯臃腫的華服中年人,站在徐府門口,默然望著那塊黑檀匾額。
    中年人身後,兩個家丁垂手侍立。
    “阿黍啊,咱們徐家這塊匾,掛在上麵有多少時日了?”中年人挺著大肚子問道。
    名為阿黍的中年家丁,愣了愣,才撓著頭道:
    “老爺,這個,俺也不知道……”
    中年人絲毫不以為意,問另一個家丁:
    “阿稻,你說呢?”
    回答很直接:“回老爺,小人不知。”
    中年人點點頭,仿佛根本就沒想得到什麽準確答案。他揚起肥厚的雙下巴,捋著鼠須悠然道:
    “這塊匾,是當年父親在京城長安做官時,添置了新宅第,先皇特地賜給咱們徐家的;如今父親搬回金陵,匾額也一道帶回江南,屈指算來,這塊檀木匾額,加上上麵禦筆親題的‘徐府’兩個燙金大字,可在咱們徐家門口掛了三十多年啦……”
    阿稻、阿黍兩個家丁束手而立,並不插話。
    中年人又用肥肉包圍下的小眼睛,將匾額仔細看了幾眼,這才收回視線,轉身遠離徐府大門,向金陵街上走去;兩個家丁對視一眼,快步跟在中年人身後。
    “阿稻,阿黍,不知道我以前有沒有跟你們說過這個道理。”中年人一邊緩步行走,一邊搖頭歎道,“萬事萬物,有始則有終——就好像阿黍你的伏虎掌,劈出去固然勢若千鈞,可也有收回來的一天不是?”
    家丁阿黍憨厚笑道:“老爺,俺的伏虎掌,打不死人便不收回來。”
    肥胖中年人搖頭道:“這就是所謂的過剛易折。人間萬事,有出去的一天,就有回來的一天,有春秋鼎盛的一天,就有式微凋零的一天——就好像咱們徐家門口的那塊匾,有掛上去的一天,也就會有摘下來的一天。”
    阿黍瞪著眼睛愣了愣:老爺這番話,好像不吉利啊?
    另一邊的阿稻則心中一凜,頓時想到了近日裏徐家內部的紛爭矛盾。他試探性地問道:“老爺,您是在說,咱們徐家……”
    中年人欣慰地看了阿稻一眼,隨即收回視線,搖頭道:
    “我就是突然有點感慨……之前我還滿心覺得,咱們徐家前途無量、家中小輩未來在朝堂之上大有可為,可廣陵這事一出,卻真真讓人看清了許多事情啊……”
    中年人身形肥碩、腳步輕盈,卻語氣沉重。
    阿稻亦步亦趨跟在中年人身後,默然點頭,不敢多言。
    他心思機敏,早已注意到,自從那個被老太爺寄予厚望的徐廣陵少爺出事以後,原本塵埃落定的徐家繼承人問題,再一次掀起了波瀾:徐伯獅、徐仲虎、徐叔龍三兄弟,或許還能在明麵上保持冷靜和謙讓,但這三房中的徐家小輩,再加上不少徐家外戚,都已經開始或明或暗地較上了勁,大概是想要徹底給徐家的未來歸屬作個定論。
    而那個一向對家事管教嚴格、對子侄內鬥深惡痛絕的的老太爺徐道勳,卻一反常態,在整整一個冬天裏默不作聲,眼看著家中矛盾愈演愈烈……
    一切的一切,都讓阿稻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原以為,這等子孫之間的明爭暗鬥,隻會在葉家那種庸門俗戶中出現,可萬萬沒想到,堂堂徐家竟然也會有族人內訌的一天……
    阿稻無聲地歎了口氣,望向前方的中年男人。
    大概也隻有這個緩步行走的臃腫身影,才能讓多年效力徐家的阿稻稍微定一定心:他深知,無論其餘徐家人鬧成何等不堪樣子,或許隻有這位四老爺徐季象,會絲毫不插手家族事務,一如既往地專心經營著自己的商行,甚至成為暴風雨中唯一的一個平靜角落。
    而僅僅是這麽一個平靜角落,就足以讓那些無心插手內鬥的徐家人,找到一塊溫暖的避風港灣。
    “老爺,咱們今天去哪兒?”阿稻輕聲恭敬道,“昌源街上的鋪子剛開沒幾天,不妨再去轉一圈……”
    徐家老太爺徐道勳的小兒子,“金陵四徐”中最不顯山露水的徐季象,溫和地搖了搖頭,拒絕了家丁的提議。他微笑道:
    “咱們今天不去鋪子裏巡邏啦,大老板每天到店裏轉一圈兒,這還不把那些掌櫃夥計嚇死?今天,我是想去見一位……嗯……‘老朋友’。”
    老朋友?阿稻皺眉想了想,有些不解。
    雖說徐季象在金陵諸商賈豪門間應酬唱和、看似如魚得水,但跟隨徐季象日久的阿稻心底清楚,對於這位徐家四老爺來說,其中絕大多數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的酒肉朋友罷了;外表和善卻內心清高的四老爺,又有幾個真心實意的“老朋友”呢?
    難道……?
    “老爺,”阿稻試探性問道,“您不會是要去紫金山那邊吧?”
    徐季象哈哈大笑,狡黠地眨眨小眼睛:
    “沒錯,我要去見一個現在不是徐家人,卻勝似徐家人的老朋友!”
    阿稻忍不住露出苦笑:整個徐家也就隻有四老爺,會毫不忌諱地把自己的親侄子稱為“老朋友”吧……
    那些不了解徐家內幕的局外人自然不會知道,後來聲名赫赫的大督軍徐廣陵,在徐家內部,卻和自家族人不甚親密——且不提徐廣陵、徐仲虎這一對父子,在家中幾乎就沒有交流,而即便是平日走在家裏、遇見徐伯獅、徐叔龍兩位長輩,徐廣陵也隻不過是彬彬有禮地點頭致意罷了。
    而真正能和徐廣陵說得來話的,卻是那個因為棄文經商而廣遭冷眼的四叔徐季象。
    從幼年起,徐廣陵幾乎是由性子溫和、言談詼諧的四叔親手帶大,兩人既像是父子,又像是兄弟,等到徐廣陵年紀漸長、見識增多,兩人更像是變成了無話不說的多年好友——這對叔侄,一個是徐家最有前途的年輕才子,一個是最糟踐徐家文采名聲的肥碩商賈,卻動不動便湊在一起秉燭夜談、下棋烹茶,被徐家眾人引為奇聞。
    當然,在這個太平十四年,更不會有人知道,徐廣陵前世的幽州道遼東城,唯一一次全城縞素,是因為徐家軍和女真人誓死血戰期間,有一個名叫徐季象的肥胖商人,為了給自己的侄子運送糧草,意外死在太行山麓。
    那個在神武年間已然兩鬢斑白的徐家四老爺,屍首被發現時,還死死抱著一袋糧食,眼睛望著北邊戰爭前線的方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