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家門紛擾 世外桃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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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廣陵和四叔徐季象對坐在青石桌邊,靜靜端茶啜飲。
    早已被逐出家門的白衣公子,看了看四叔的臃腫身材,皺眉道:
    “四叔你年紀大了,記得保重身體,多喝茶少喝酒,像您這麽下去,活得到七老八十?”
    前世死在七十高齡的徐家富商,渾然不以為意地拍著肚皮嗬嗬笑道:
    “別擔心啦,你四叔我身子骨好著呢!”
    徐廣陵無奈搖頭。
    小院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喧鬧聲,似乎有小孩子在高聲笑鬧。徐廣陵放下茶杯,悠然笑道:
    “我這小院子環境不錯,每天都有些野孩子在外麵過家家、騎竹馬,吵得不行。我昨天剛教了他們幾段童謠,小鬼頭們沒進過私塾,結果還學得賊快——小小的年紀,就該在街上撒著丫子瘋玩,不像咱們徐家,把小字輩全都關進私塾每天挨教書先生的手板……這樣養起來的孩子,將來出息不了。”
    徐季象回憶著侄子童年時的光景,臉上浮現出微笑,擠擠小眼睛道:
    “瞧你說的,廣陵你自己小時候,不也被你爹我二哥關在後湖書院裏寒窗苦讀?”
    徐廣陵搖頭道:
    “我不一樣。我看著像是個好學生,可每天都趁著先生不注意,從書院爬牆出去到雞鳴寺那邊瘋玩——說起來那時陪著我逃學胡鬧的小子,說不定四叔你也知道,真名叫呼延輪台,就是被我殺掉的那個咱家的客卿。”
    徐季象瞪圓了小眼睛,無聲張了張嘴。
    徐廣陵並沒有理會四叔的驚愕神情,自顧自地輕歎道:
    “小時候總以為,書讀得多了,就知道了聖賢道德,就知道了天下大勢,就知道了經世濟民致君堯舜是怎麽一碼事情;可那個呼延輪台卻跟我說啊,憋在書齋裏讀書萬卷,終究不過是局限於方寸之內的可憐墨蟲。不去外麵看看聖人苦心孤詣想要拯救的腐朽世道,卻隻是待在家中、讀讀寒酸書生拾人牙慧留下的幾句名言警句,難道就真能理解孔孟聖人戡亂複禮的慈悲心腸?真是多大的笑話,可全天下那麽多書生舉子,依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門心思紮在經史子集上,一輩子也逃不出自己的畫地為牢。”
    徐季象怔怔地望著徐廣陵,心裏百味雜陳。
    眼前的白衣公子,明明是那個老學究二哥徐仲虎最心疼的兒子、明明是金陵所有私塾先生都要挑起大拇指的讀書種子,可此時此地,徐廣陵卻將全天下所有迂腐書生的脊梁骨戳了個透!
    徐廣陵渾然不以為意,用手指摩挲著茶杯的杯沿,回憶著前塵往事,輕聲道:
    “呼延輪台這話說得好啊,可惜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理解這番話。後來走出書齋,真正看見萬般人事、在風塵中吃足了苦頭,這才恍然大悟,但已經有些晚了。和我不一樣,呼延輪台說這番話時隻有八九歲,他那麽小小年紀,就能想到這些,他比我要強得多……我必須敬他一杯……”
    徐廣陵喃喃地說著,提起茶壺斟滿一杯茶,卻並未送入口中,反而緩慢而莊重地提起茶杯,將一杯溫暖茶水,緩緩傾倒在小院的黃土地上。
    徐季象看著徐廣陵,隻覺自己已經不認識這個親侄子了——雖說在四叔徐季象麵前,徐廣陵一向多有驚人之語,可剛才他這一番話滿溢著滄桑感慨,幾乎要讓徐季象以為,坐在自己身邊的不是一位年輕士子,而是一個飽嚐冷暖的耄耋老翁!
    注意到徐季象的古怪神情,徐廣陵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搖頭道:
    “四叔,我說的有點多了……不過呀,這番話還就真隻能對您說。像是去年的狀元榜眼裴元吉趙越他們倆,甚至是我爹、我爺爺,他們都是聰明絕頂的人,但一輩子讀書,把腦袋讀死了,這番話一定是聽不進去的。可四叔您,為了給咱徐家謀一條後路,幾十年來做著最為族人不齒的生意、做著士農工商裏最末流的一等人,但你比那些高談闊論的風雅儒生、比那些持笏廟堂的高官名將,都更像是古代的聖賢。”
    徐季象撓撓頭,看起來有些惶恐。
    平日裏飽受冷眼的商賈,驟然被扣上一隻“聖賢”的大帽子,不由得徐季象不別扭。
    但徐廣陵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在神武年間,為了給大漢軍隊運送糧草而死在路上的四叔,不比他那三個功成名就的兄長差,不比他位極人臣的父親徐道勳差,甚至不比徐家族譜上任何一個彪炳史冊的名字差。曾經的幽州道大督軍徐廣陵,甚至曾經幻想,有朝一日驅逐韃虜平定天下之後,一定要讓史官給這個金陵富商單獨作傳,傳中不寫那些老套的沙場建功、宦海沉浮,也不寫江海文章、豪俠逸事,卻專要寫金陵豪門中那個最不起眼的四兒子,如何頂著父親的責罵棄文從商,怎樣在荊棘遍地的金陵生意場開辟出一片天地,最後步入晚年,又是怎樣散盡家財,隻為有朝一日看到女真蠻夷被趕回苦寒北方。
    前世的徐廣陵,終究沒能完成四叔的畢生夙願。
    所以這一世,他一定要讓徐季象保重身體,一定要在四叔的注視下建功立業,一定要讓後世史書上,記下徐季象三個頂天立地的墨字!
    “四叔,從小到大都是您在照顧我,廣陵都記得。”於是,徐廣陵輕聲道。
    徐季象不知為何,眼睛一下子有些濕潤,急忙用肥厚的手指揩了揩眼角。
    “我知道四叔您為何突然來找我。”徐廣陵低聲道,“您是怕咱們徐家那些人爭權奪利,敗壞了大好家業。但您找不到別的人訴苦,隻能過來找我這個家門棄子。”
    徐季象眼神有些黯淡,苦笑道:
    “事到如今,四叔說這些未免太不像話,可廣陵啊,如果將來真有那麽一天,徐家鬧得不可收拾了,你即便是違抗聖旨,也還是回來吧——那些笨蛋小子不覺得,可我、還有你爹、還有你爺爺都心裏清楚,徐家沒有了你,將來是撐不住的。”
    徐廣陵點點頭,突然展顏笑道:
    “四叔您別擔心,或許讓徐家亂一亂也好。自從那個三國亂世以來,大漢朝一共有七次大亂,可每次大亂之後,都會是一段吏治清明的輝煌盛世——承平日久不是好事,對社稷如此,對家族也是如此……”
    徐廣陵舉起茶杯,指著自己的草堂陋室,滿是深意地眨了眨眼:
    “同樣的道理——四叔您看,我這蟄居之地,像不像是個遠離紛擾的世外桃源?可平安喜樂的桃源鄉,終究是住不久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