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千金買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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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叢裏,“啪”得跌出一團黑影。一片混亂中,“百寶君子”何守財奮力一躍甩掉了三顆火藥,卻還是在一丈內吃到了兩顆。江南霹靂堂的作品何等威力,他此時已被炸得麵目皆毀,不成人形。
    不虧是洛陽城名副其實的捕頭,徐承業脫險後立刻鎮定下來,斷定四周無恙,即大步上前查看。再見血色羽刃,他的心跳個不停,雙手卻一絲不苟地翻看那團滾出來的軀體。
    刺客還有一口氣,但雙瞳散大,渾身抽搐,意識不清,再不尋醫救治怕是撐不到衙門問訊。徐承業隨身攜帶繩索,將他雙手捆緊。正欲尋他的馬匹,忽聽得一陣穩健的腳步聲。一抬頭,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自山下拾級而上,一步步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來人是一個少女,足踏芒鞋,身穿白色麻布衫,麵目姣好,神態淡然,頗有仙人之姿。然徐承業半顆心放在刺客的性命上,半顆留意著未現身的救命恩人。他匆匆下山,與少女擦肩而過,隻道這少女定是來禮佛的。
    走了三步,才發現不對。夜半三更,荒郊野嶺,孤山古刹。哪來禮佛的少女,怕不是吃人的妖精!
    徐承業心中警鈴大作,猛回頭,隻見那少女已在兩丈外的高處,冷冷地俯視著他,手裏握著的赫然是那把剛剛拾起的血色羽刃。
    額頭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雙腳早已動彈不得。他看著少女冰冷淡漠的臉,看她手裏的羽刃,再看地上一片狼藉的暗器和半死不活的軀體。這在死亡麵前毫不退縮的硬漢,竟也覺得一口氣透不過來。
    恍惚間,徐承業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個上午。酷暑與寒冬,白天與黑夜,不一樣的背景,一樣的故事。他忽然間想明白了,當時讓他整個人都癱軟的,並不是一地的屍體,而是那個唯一活著的人。
    葉七手握羽刃,一步步走下石階。她越過那個已經渾身僵硬的男人,在那具半人不鬼的軀體前單膝跪下。
    徐承業回過神來,正待拔劍喝問,卻見眼前的少女一掌擊出,拍在那刺客前胸上,拇指順勢在人中上用力一按,這氣息漸弱的刺客頓時多了三分活氣。
    “百寶君子。”葉七第一句話,指明刺客的身份,便是那人稱江湖第一吝嗇鬼的“百寶君子”何守財。
    話音未落,她幾下摸出了這百寶君子身上的其他物件:九顆鐵蒺藜、半卷釣魚線、一把淬了毒的針,還有一隻小型的沙漏。她盯著這幾樣東西,沉思片刻,起身,注視著石階右側。
    徐承業半柄劍已出鞘,卻見這少女幾下救活了刺客的性命,大為震驚。更奇特的是,方才她俯身探查,手法老練,一看便是江湖行走多年;後背卻空門大開,對人毫無無防備之意,倒像是個剛剛踏出閨閣的富家千金。
    好奇勝過了驚駭,見少女一動不動,徐承業下意識跟上了她的目光,向右邊的樹叢望去。目力所及,機關弩上綁著數根細線,一直連到左側的樹林裏。再看摸出來的幾樣物件,可不就是剩下的那半卷釣魚線。
    彼時葉七在幾步之外,將那百寶君子的路數看得清清楚楚。他右手揮出飛刀,左手彈出霹靂彈,腳下踩著釣魚線,牽動機關。三種暗器在一息之間漸次發出,各取不同的角度,其功用好比唐門、苗疆、霹靂堂三家高手齊聚。即便百寶君子善取百家之長,想要實現如此複雜的策略,也需要艱苦的練習和四周地形配合。
    值得注意的是,百寶君子既準備得如此充分,身上卻隻帶了這幾樣東西。說明他另有居所,且離這古刹不遠。沒有水也沒有幹糧,隻有一個計時的沙漏,他在這裏埋伏的時間不會長。
    “你來這裏的消息有誰知道?”葉七第二次開口,問的是徐承業。
    徐捕頭尚未理清來龍去脈,但他直覺這少女並無惡意,便據實以告:“徐某來含光寺尋人是私事,並沒有告訴任何人。”
    葉七回頭注視著他的雙眼,緩緩道:“你此時此刻出現在此地,這個人是知道的。”
    語氣裏有幾分壓迫感,似乎是責怪,又有些擔憂。但徐承業私底下的安排的確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隻能搖頭。
    葉七霍然起身,掠向石階高處,飛起一腳將那些殘破的飛刀和弩箭踢了下去。她低頭看向徐承業,思索良久,似是在考慮怎麽把話說清楚。
    “有人出了遠高於六千兩銀子的錢,要買你的命。”
    “這些暗器,至少值六千兩。”
    她說話向來隻說結論,難得加上一句緣由,也不管別人理解與否。徐承業倒是聽明白了。能打動江湖第一吝嗇鬼“百寶君子”拿出珍藏的寶貝,對方必定許諾了更大的好處。
    區區一個洛陽捕頭,居然引得對方出手如此闊綽。徐承業回想自己三十三年來清貧的日子,不禁開懷大笑。
    “這聽起來可笑?”葉七詫異道。
    “徐某隻是不解,一個人一輩子也賺不了這些錢,卻有人如此大費周章要他的命,是何道理。”
    話雖如此,方才若不是這位素不相識的少女出手相助,他早已命喪於此。樸素的衣著,沉默寡言的氣質,絕似白羽客的刀法,年紀輕輕卻有著豐富的江湖閱曆。這些東西放在一起,足以讓麵前的少女比這場暗殺來得更神秘莫測、驚心動魄。他感慨不已,心中已多了幾分讚歎之意,當下俯首抱拳道:
    “恩公貴姓?”
    “葉七。”
    葉七,七姑娘,關山樓。
    寒風凜冽,吹動兩人單薄的衣衫。葉七眺望遙遠的星辰,眼神裏有些惆悵,卻沒有一絲迷惘。
    徐承業牽來了他的馬,將那百寶君子架了上去,卻沒有立刻離開。他有很多想問的事,關於刺客的由來,白羽客再出,以及關山樓,這些人所求為何,與他有何牽涉。眼前浮現出一個巨大的謎團,他希望有人能給他一個答案。
    木魚和鍾聲暫歇,寺院的晚課已結束。萬籟俱寂中,一個聲音喃喃道:
    “你想問的那個人,他已經死了。”八年前,俠客把生命和未來讓渡給一個稚子,毅然走向了死亡。
    “昨晚聽聞的白羽客,就在你麵前。”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絳珠夫人的易容術,七姑娘的表演,均為絕世神技。”徐承業歎了口氣,道:“恩公既冠以白羽客之名,何需以真麵目示人?”
    葉七回望徐承業,眼神卻透過他飄向遠處。
    “相貌、衣冠都隨他入土了。我不能再打擾。”
    “可是,隻要這世道還有一個人需要他,我就要回應。這是我的工作。”
    她一字字道來,每一字都說得艱難、幹澀,仿佛已經許久沒有說過這樣的話。若換作旁人說來,頂多是一句戲言,但她話裏蘊含著沉重的決意,不容置疑。
    徐捕頭凝視著這位救命恩人,目光已漸漸冷卻。他什麽都不再問,什麽也不再說,三兩步縱身一躍,一抖韁繩,黑夜中縱馬攜犯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