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6-3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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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隊裏有個人叫吳高升,在村裏也算個玩筆杆人,七十多歲了,身體硬朗。名字叫高升,其實一輩子沒有升。解放前他在縣城一座很有名氣的高中畢業,因性格耿直,不會巴結人不會送禮,連一份一般職業也沒謀到,更不用說發達了。土改時,他家劃為富裕中農,有這樣的成份也難找到工作。所以一直蹲在農村。用他調侃的話說上家裏頓(蹲)大學。他喜歡書法。家有本《辭源》,是他費了三年工夫一筆一劃用正楷蠅頭小字抄寫的,連裏麵的插圖也是他精心畫成。抄畢,細致裝訂。如果不細看很難斷定這是手抄裝幀本。他特別喜歡顏體、魏碑字。他認為書法藝術是世上最完美的藝術,簡直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極。書法藝術可以涵蓋幾何學、力學、人體結構學、舞蹈、繪畫。如果不是對書法精深研究和造詣頗深,絕對不會有如此絕妙的見解。一個字,一半著墨凝重,另一半骨架飄逸,這是力學搭配合理的結果。張弛收縮,無不是舞蹈藝術展現,說書法是無聲的舞蹈,再誇張也不為之過,還可說書法是繪畫,好的字就是好畫,令人百賞不厭。他一生寫壞了多少筆?連他自己也難記清。如今老了,特製一管三尺長的大筆。每當收工,打一盆清水,用毛筆蘸清水,在青石階上練字。動筆前,先運力,指關節嘎嘎作響。如果把他的筆比做鐵筆,那麽清石板上會“砰砰”發出火花!
然而,他空有一筆好字,卻是一貧如洗。
今天他又一同往常蘸水寫字。老伴在一旁嘟嚷:“寫,寫,把字吃了吧!光知道寫,咋不把你寫直了?寫不會出氣還會肥田!你就不知道缸裏還有沒米麵?”
高升老漢依然塞耳不聞埋頭寫字,他知道罵不死。
老伴拿著空碗打算出去借麵。看老漢仍專心在寫,生氣地坐在台階上,不經意把碗放在台階邊。誰知沒放好,“啪”一下滾在階下摔碎了。
老漢扭頭一臉不高興。
眼看老倆一場大戰就要爆發!
正在這時,二毛推門進來,扛一袋白麵。
二毛說:“大伯,隊長知道你家困難,特讓我送來一袋白麵。”此時送麵無疑是雪中送炭,但高升老漢並沒表現出多大高興。他想:“我人老了,沒給隊裏辦什麽事,無功受祿,無功受償,這是為什麽?”
二毛把麵袋放台階上,又遞上一本字帖。這是最新的名家書法字帖。老漢一看喜上眉梢笑顏逐開,說:“這是一本好書,我多少年想要都沒買到。這可是寶貝啊!”
老伴說:“白麵才是寶貝啊!”
二毛說:“都是寶貝,還有什麽困難隻管說,我哥可惦記你哩!”
老漢接到字帖,才似乎釋去一開始所生的疑念。老伴把麵袋提到屋,對二毛、對隊長說了很多感激話。
老漢仍有一點不明白,我和金來素無往來,他今天為什麽對俺這樣好?其中有什麽緣故?
老伴說:“還發什麽呆?人家二毛走時你連一句謝話也沒說。虧你還是個識字明禮之人!”
27
“乖娃,給一個媳婦!”
“瞎伯,不開玩笑吧,我都快四十歲了。”
“這回是個真的,你看!”瞎子舉起一把嶄新的二胡。
此時,被稱作乖娃的驚喜萬分,急切地說:“唉呀,這回真是媳婦來了!”
以上對話發生在一個叫乖娃家。乖娃喜歡媳婦,其實光棍一條。他本來有老婆,隻是早就離他而去。他丟老婆的主要原因是他特別喜歡拉二胡,把二胡當媳婦如癡如迷走火入魔才丟了老婆。
還得從多年前夏天的一天說起。這一天,暴雨將至,烏雲如萬重山巒向小山村壓來,炸雷震天作響,狂風夾雜著雨點,眼看一場暴雨就來。此時,乖娃一家正在麥場收黃燦燦的麥粒。隻差布袋。乖娃對兒子說:“兒子,快回家取袋子,快,跑快!”
兒子飛奔跑回家,但左等右等等不來。見兒子遲遲沒到,乖娃急奔而回。待跑到家門口,一陣悠揚的二胡聲傳來。他衝進門,非但沒責備拉二胡的兒子,反而稱讚說:“你這段曲子拉得比我好!”說著便坐下拉二胡,沉浸其中物我兩忘,忘記了世界存在,忘記了大雨中的麥子,當然也忘了取口袋。
結果可想而知,麥子被大雨衝走。妻子一怒之下,摔斷二胡與他決絕,一刀兩斷各分東西。並說:“從此二胡就是你的媳婦,你和二胡過吧!讓它給你生兒子吧!”
媳婦帶著兒子走了,乖娃成了光棍衝天柱,二胡媳婦對他忠貞不二不離不棄,當然是又買了一把。白天摟著弦子親,晚上抱著二胡睡。隻可惜二胡媳婦不會生娃。日子清苦幹巴,沒人暖腳,沒人說話,更沒人喊爸!一年四季,每當夜深人靜之時,那如訴如怨的曲子便在村裏上空蕩漾。聽得人心都碎了!
有人歎息說:“乖娃心裏有一片苦海啊!”
然而日子還要過,一年又一年。
現在瞎子送來一把嶄新的二胡。二胡的梁漆黑發亮熠熠發光。乖娃如獲至寶勝過愛妻勝過娃,愛不釋手反複撫摸,向二胡狂吻好像親爹又親媽!
瞎子說:“別魔症犯傻了,這二胡隊長給你了!有什麽難處隻管說!隊長會給你辦的!”
乖娃一時感激得不知說什麽好。
瞎子又說:“隻要和隊裏一心,以後興許還會說個真媳婦!”望著瞎子離去,乖娃心存疑慮:隊長為何發善,我日子過得苦與你們有關係?
28
“選隊長了!”此消息幾天前已不脛而走。但隊裏今天仍然挨門挨戶通知生怕人不齊。選舉雙方的底氣都很足,反對的擁護的都很有信心。往常開會,鍾敲破了隊長喉嚨喊啞了人還是拖拖拉拉老半天不到。即使來也是東看老鴰西看雁男找女人娃喊媽。今天非同尋常,人到的特別早特別齊。人人支楞著耳朵,個個瞪著銅鈴眼睛。眼巴巴等著莊嚴時刻到來。隊裏特意搞了兩項福利:一、凡來開會年滿十八歲有選舉資格者,每人發一條毛巾;二、隊裏特備了一大鍋肉絲粉湯。本隊無論男女老幼均可放開喝隻要不把肚皮撐破。於是有人今早甚至昨晚不吃飯,好讓腹內空空盡量多填。這也是人們爭先恐後參加會議的原因之一。
今天吳毅有事沒到,他妻子來開會。
會議由大隊長葉子賢主持。選隊長是大隊走走過程,因為群眾呼聲太大鄉裏點到。根據大隊提議,提出兩名隊長候選人。一名是由群眾推舉的百事通吳誌誠,一名是原隊長李金來。由候選人各提一名監票人。吳誌誠提名老钁頭吳鬆田,金來提名會計康三。
選舉開始,給每人發選票。大隊長葉子賢強調選舉注意事項。
人們接到選票鄭重填寫後交給唱票人。吳高升、乖娃拿到選票不加思索就寫上李金來。像這樣的人大有人在。
開始唱票了,會場安靜了。掉一根針也能聽見。人人屏著呼吸聽,個個瞪大眼睛看。老钁頭吳鬆田唱票,會計康三在黑板上記票。每唱一票,康三在相應的候選人名下劃一道,五劃成一個正字。開始,吳誌誠的選票領先,擁護者群情激昂,反對者鴉雀無聲。但一會兒形勢急轉直下,令吳誌誠等大出所料。記票結果,有效票數共105張,吳誌誠45票,李金來60票。
大隊長當場宣布李金來當選隊長。
李金來一夥人興高采烈大喊大叫。事先準備好的鞭炮,沒等結果宣布便劈劈啪啪炸響!吳誌誠和他的戰友們遭到沉重打擊沒精打采少言寡語。一開始他胸有成竹覺得勝券在握,認為隊裏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反對金來。隻要他站出來競選隊長保準一呼百應旗開得勝!誰知完全出乎預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百事通吳誌誠人雖聰明,但不知自己空有熱情手中沒有可以給人發放的實貨。他陷入百思不解的苦惱中。忽然一陣“喝肉絲粉湯啦!”“喝肉絲粉湯啦!”的吆喝聲一浪高過一浪!鬧轟轟的人群炸了一起往前衝!百事通、老钁頭、倭瓜等扭頭回家。吳毅媳婦為了看個究竟也隨著大夥來到飯場,走在最後。
飯局設在隊裏牛圈,牛氣衝天。此處周圍牛糞堆滿,中間尚有一塊空地,向陽背風,理想的很。今天打掃幹淨,也算是吃大鍋飯的首選之地。空地上支了兩口大殺豬鍋。鍋下劈柴火啪啪作響火焰極旺。鍋內熱氣騰騰香氣四溢。鍋旁早已排了長長一隊人,每人夾著一個大碗。有人伸著舌頭咬著碗沿,涎水“叭叭”直滴;有人眼射凶光,恨不得多生出一雙手去抓!有的人等得急不耐煩,把碗敲得邦邦巨響,仿佛要把牛棚震塌。惹得夥師們心煩一陣怒罵:“滾過去敲,都是餓死鬼!”周圍還亂跑著流著鼻涕的小孩,伸著長舌頭的小狗。排隊的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衣服破爛麵黃肌瘦饑張嘴伸舌饞相嚇人。你推我扛大嚷大叫老擠小鬧拚命死衝。此情此景,使人很容易想起大畫家徐悲鴻筆下的流民圖。
“排好隊,開飯囉!”副隊長大膘宣布。“噢、噢………”孩子們一陣陣嗷嗷高叫,有些大人也跟著起哄。搶到飯的,隻嫌嘴小牙不快,恨不得割下腦袋往肚裏灌;沒搶到的,瘋狂向前擠拚命叫喊,好像晚吃一口就會天塌地陷!
搶到的呼呼嚕嚕大喝,大有橫掃千軍風卷殘雲之勢,沒等後麵的人擠到鍋前就用舌頭舔碗底了,不顧後麵的人叫罵反對死皮賴臉擠到前舀第二碗。因此,飯場失控,搶到的多吃的,與少吃的沒吃的打了起來。隊幹部竭力維護,拿著長竹竿往人們的頭上一陣咣咣亂敲,才使局勢稍稍穩定。
吳毅妻子一直遠遠觀望。夥師說:“吳毅家,你也來打一碗。”待全部舀過她才去盛了一碗。她剛走幾步,隻聽哇的一聲,回頭一看,一個半大孩子吐了一地。那些帶著酸臭味的嘔吐物差點濺在她的一雙新鞋上。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身邊又有一位蹲在地上,用食指伸向喉嚨掏,隨著“哇”一聲吐了一大堆。有人在旁邊揭發這位:“他是把胃裏的東西掏出來,好再往肚裏灌!”有人驚呼:“不怕撐死?”也有人說:“撐死也比餓死強!”人們立刻把鄙視目光投向掏飯者。這人臉上髒兮兮滿是塵土汙垢眼淚鼻涕,已分不清鼻子和眼,活像從土堆裏扒出。
吳毅妻子看到此,僅有一點點食欲蕩然消去,想吃的念頭跑到爪哇國了。她把飯倒給身旁一個小孩轉身回家。耳旁是另一番情景。
熱飯美湯灌飽,精神來了,肩上扛著的腦袋一個個開始發聲了。
“今天選隊長是罐裏逮鱉——沒跑!”
“誰當隊長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選舉還不是六指搔癢——多那一道,有啥意思!”
29
倭瓜媳婦死了。村子一度籠罩在烏雲中。忽然一天霹靂炸響,雲天洞開,灑下一片燦燦陽光。近日,省報對李如花事件作了報道,接著南方一家報紙也登了這方麵消息。
省報以《人麵妖魔禽獸不如,強暴弱女國法難容》為標題,對李金來這個衣冠禽獸的暴行進行了揭發報道。南方報紙的題目為《才女一朵花,雕零萬古恨》,文筆犀利入木三分!讀來令人唏噓落淚,扼腕痛心!
郭堂村是一個極普通的小村子。死一個人如死一隻螞蟻無聲無息過去了。為什麽死了一個倭瓜媳婦就驚動了省報了呢!這還得從那天吳誌誠選隊長失利說起。吳誌誠一幫人垂頭喪氣萎靡不振,偏偏在這時傳來倭瓜媳婦的死訊。悲痛的消息讓的沉重心情遭受更大刺激,傷口撒鹽雪上加霜!
人們在沉痛中不斷追問不幸逝者,為什麽?為什麽?
一位殘疾弱女倍受欺淩苦不堪言!那一天在村頭,人們看到的是骨瘦如柴麵如死灰奄奄一息的曾經美麗如花的李如花。此時她已失語太久苦水隻能留在腹中。天大冤屈化作無聲歎息。啊,世間已拋她而去!
多麽可憐的苦命女人!多麽悲慘的命運!她離開了這個世界解脫了,可痛苦卻留給了別人。
夜空中,傳著倭瓜和他娘聲嘶力竭令人心肝欲裂的哭聲,整個村子凍結了。哭聲讓小村沉浸在悲情的冰冷中。突然遠處隱約傳來叫喊:“我命好苦呀!”“還我命來!”這聲音劃破夜空像尖刀一樣
刺痛人心!
聽到這時斷時續忽強忽弱的哭叫,人們急忙關緊大門,鑽進被窩,仍擺脫不了。老人們說倭瓜媳婦陰魂不散。死得太冤枉,不喊叫幾聲不能宣泄她的悲恨!也有人說這是人們因受恐懼刺激而產生的心理錯覺。
當晚,在吳毅家聚集著吳誌誠、大河、老钁頭一群人,還有金老師,嚴玲老師。他們正商議著選隊長後的對策,以及如何為倭瓜媳婦伸冤。
嚴玲坐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穩如泰山氣定神閑。一雙亮眼閃著聰明智慧,兩葉柳眉緊鎖顯示著偉岸氣魄。一會兒一個扭坤的計劃在她腦海中形成。這個大膽想法像閃電劃過夜空突然爆發出耀眼光芒。她悄悄談了她的計劃,吳毅和大家一致讚成說,這樣好!
第二天,嚴玲到鎮裏向遠在省城當記者的同學打了電話。這位記者立即悄悄深入到這個縣這個小鄉,迅速到倭瓜家及媳婦娘家進行采訪。吳毅提供了《豆腐吟》以及李如花在頭腦清醒時所寫的日記等。記者連夜寫稿,這篇文章很快見報!
這篇文章無疑是一個震天巨雷。省城震動!省領導批示很快傳到縣裏鄉裏。
30
驚天雷聲終將麻木震動!周書記讓穆支書葉大隊長到鄉裏談話。二人對登報一事渾然不知懵懂如置身局外。穆支書態度稍好一些,尚能表示出一點同情和對李金來的不滿。而葉子賢的漫不經心與麻木不仁讓周書記大發雷霆之怒。
周書記問:“你們大隊有個叫倭瓜吧?他娶了一個神誌不清的女人?”
穆支書說知道。葉子賢,啊?
“她遭李金來強暴,你們知道不?”
穆支書說後來知道。葉大隊長低頭不語。
周書記說:“奸汙殘疾人是非常惡劣的罪行,你們管了沒有?”二人不語。
周書記發火了:“發生在你們眼皮下的事,竟然不知甚至不管不問!你們是什麽幹部?黨性哪裏去了?你葉大隊長更不像話!如果這個弱女是你們的閨女,那麽難道你也能袖手旁觀撒手不管?李金來是一個流氓無賴。你們竟然放縱他包庇他,讓他安然坐大稱王稱霸魚肉鄉裏,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你們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幹部?”
連珠炮的痛批讓二人呆若木雞一頭霧水。周書記責令二人連夜寫出書麵檢查深刻反省!
鄉裏立即組織精幹工作人員到郭堂村調查取證,開展工作,發動群眾。李金來很快被拘留。
夜空,凝墨含鉛。雨淚,忽緩忽急。有一種聲音若有若無,在夜風中嗚嗚咽咽。下山溝的坡道上,一群中年婦女和老太太打著雨傘提著燈籠拄著拐杖緩緩移動。有的啜泣,有的痛哭。她們是去祭奠亡靈。自從登報小村的神經受到強烈刺激。一些老年婦女認為倭瓜媳婦死得太冤太屈才陰魂不散。為了使村裏不招災惹禍去燒紙錢祈禱平安。
人們蹣跚著摸到倭瓜媳婦的墓地。紙灰空中舞,香魂隨風散。隻餘孤墳塋,斯人已行遠。
“倭瓜媳婦,你就安心去吧,老天爺有眼,你的仇終於報了!”
“好媳婦,你的命真苦。這下總算到頭了!”
人們真誠地祈禱告慰。
吳毅曾勸老太太們不用去了因山路危險,但她們去意堅決,他隻好讓妻子伴行。
吳毅妻子勸大家:“大嬸,大娘們,快回去吧。你們的心意盡了。倭瓜媳婦泉下有知,會感激你們。大家會平安無事的。”
有人問:“倭瓜媳婦的事,為什麽會驚動上頭?”
吳毅妻子說:“她有這麽大的苦,上級怎麽會不知!”
問者有意,是在拐彎抹角打聽是誰把信兒捅出去,但她的回答已使探問者不好再開口。
還有人問:“媳婦,你是聰明人。你說一下,怎樣才是強暴罪?”
吳毅妻子說:“李如花是腦殘。強暴殘疾人屬於嚴重犯罪。李金來糟蹋她時掐緊脖子,使她幾乎絕氣。這不是要她的命嗎?她的死完全因為李金來。說他強暴罪一百個沒錯!”一番話讓人們疑雲頓消。地下長眠的人感到寬慰吧。
但願人世間的溫暖能傳到另一個世界。。
人們回家。夜深,雨停了,寒意慢慢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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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三川鎮的街燈亮了。酒店仍熱鬧異常。鄉政府門口的電線杆上大喇叭正播放著歌曲。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郭堂村穆、葉二人步履沉重不聲不響走進一家小飯店。周書記要求他倆當夜寫出深刻檢查,和整改方案。麵對上級的強硬態度,平常台上握手台下踢腳的他倆不得不捏著鼻子走一起。多年來彼此明裏配合暗中頂牛互相掣肘。一個心胸狹窄庸懶暴躁,一個口是心非兩麵三刀;一個有時清醒偶爾公道;另一個陽奉陰違半人半鬼。不管怎樣今晚還是屁股扭著坐在一條板凳上。
這個小飯店燈光不亮。幽暗的環境適應他們此時此刻灰暗心理。他們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碟醋溜白菜,一盤家常豆腐,一盤豬頭肉,兩瓶啤酒。這兩位不愧長年當幹部養成良好心態,在吃上挺能放開,挨了嚴厲批評還有心情海吃。或者以為反正不掏個人腰包。
穆支書喝了口啤酒憑著酒勁很嚴肅地說:“先壓壓驚。老葉,我常說你不要和金來走得太近。你就是不聽。你不支持不縱容,他也不會弄成今天這樣。看吧,事到如今如何收拾?”
“唉呀,我的大支書,你怎麽把屎盆子都扣到我頭上?要知道你是一把手,天塌下來得由你頂著。我是個大隊長還不是一個配飾,沒有一點權利,什麽事還不是聽你支書吆喝?”葉大隊長油腔滑調。
穆支書一聽心中火一下躥大高!你小子鬼得很,關鍵時刻還打歪主意!但一想如果吵來吵去打一夜嘴仗,那麽拿什麽向領導交待?想到此強壓怒火說:“今晚咱倆不用頂牛了,快寫檢查,周書記還等著要。”
葉大隊長說:“李金來出事了一切由他兜著,叫我們說什麽?”
穆支書說:“李金來是我們領導下一個生產隊長。他觸犯法律難道我們沒責任?我們能洗得清?”
葉大隊長耍滑說:“把他的問題說輕了,我們的責任就小了;說大了,我們就大了。”
穆支書:“問題不在於說輕說重,實事求是。調查組到咱村,我們就是不說,群眾也會舉報。”
葉大隊長陰陽怪氣說:“事到如今牆倒眾人推。他即使沒問題,也有人敢說有啊!”
穆支書火氣又上來了說:“他沒問題怎麽登報啦?這事還小嗎?人死了啊,人已經死了啊!”
葉大隊長說:“誰知道咋登報的。登報通過我們大隊嗎?你知道,還是我知道?”
穆支書說:“新聞有新聞的特殊性。我們不能懷疑報紙。關鍵是我們要好好檢查自己。”
葉大隊長說:“你說吧,你說咋整就咋整。”
穆支書說:“依我說我們要積極行動,放手發動群眾,群眾揭到哪裏我們就挖到那裏,決不手軟,決不護短!屬於我們的問題,我們就檢討就改。一切聽上級領導,一切聽群眾。”
葉大隊長心中好笑,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叫你唱戲準是明星。誰不知你會吹喇叭會唱高調?你唱高調我也不唱反調,順水行舟,見機行事吧。
“就這樣,我這個配手聽你的!”葉大隊長一反常態,笑眯眯瞅著老穆。
穆支書心想,你是我配手?你隻怕是早想把我架空。誰不知你是一個司馬昭,誰不知你是個見風使舵的滑鬼,但不管怎樣說隻要嘴上一致不跑調就行了。謝天謝地,倆人總算尿到一個壺裏了。
酒足飯飽,打著飽嗝。兩人各自擦了擦油哄哄的嘴,拿出紙筆開始寫。寫成後連夜送鄉政府。周書記說:“回去好好配合鄉調查組,積極開展工作吧!”兩人口頭上答應。隨後去鄉招待所休息。
葉子賢到招待所不久看看老穆躺下就借口出去了。他姐夫在鄉食堂管夥,他要去探聽消息。
“姐夫,俺村李金來的事你聽說沒?”
他姐夫說:“詳細情況我不知道,但從氣氛上看這事不會小。你和他平常怎樣?若是有牽連趁早洗清抓緊活動。”
葉子賢說:“我與李金來的關係鄉裏知道不?”
他姐夫說:“不大清楚。我打聽一下調查組中有沒有接上話的。”
他說:“對,這事還麻煩你多關照!”
他姐夫說,放心吧!
他說,謝謝姐夫!心裏感歎,有了梯子好爬牆!
32
麥子快熟了。
天高氣爽,吳毅和妻子鋤紅薯地。
他家的紅薯地在村南一個饅頭形的丘嶺上。登高望遠心曠神怡。山河一片莽莽蒼蒼。四野金黃麥海翻浪。藍天上的白雲,一羽羽,一團團,瞬息萬變。一會兒變成北極熊,一會兒化作白大象。
李金來被鄉裏收審,壓在群眾心頭的一片陰雲散去,吳毅心中說不出地興奮。妻子看他扶鋤凝目遠望眉飛色揚,說:“趁涼爽快鋤吧,過一會晌午太熱。”
妻子又說:“你識字理應教書。”
吳毅說:“能教書更好;若不能,我就握好鋤頭!”
妻子無語。
晌午,夫妻倆扛鋤走下山崗,半路碰到也是鋤地返回的紅花和她媽。
紅花媽說:“村裏來了工作組,我可以反映情況嗎?”
吳毅說:“工作組就是替老百姓說話的。”
她講了一些金來的惡行。
金來常年在家裏辦縫紉機培訓班,招收本村和外村女學員。前年縫紉班來了一個鄰村姑娘。她正和本村一個小夥子戀愛。學費還是小夥子拿的。萬萬沒想到跌進虎口。金來在姑娘飯中放了安眠藥,趁機遭踏。姑娘醒後痛不欲生幾次尋死,都被女友救下。人活下來了卻落下神經失常。姑娘的男朋友知道後來拚命。誰知李金來早有提防,小夥被打傷致殘。
村裏有一位大齡小夥子,在本地說不到媳婦,就托人在偏遠山區找。金來嗅到後慌稱在那個地方有熟人,拍著胸膛對那家人說,隊裏要去那裏做一趟生意,順便幫你找個女朋友。小夥子找媳婦心切信以為真,東抓西借弄了幾百元給他。金來到那個地方吹得天花亂墜女方就信了。結果姑娘沒走到家就失身。這女子是烈性子當時就要和他拚。金來好哄歹哄把她哄回來。但在男人家抬不起頭,過著沒有臉麵的日子。
工作組查出李金來大量違法事實。他的隊長隨之撤消。大隊任命吳誌誠為第三生產隊隊長,其他隊委成員暫時不動。
麥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