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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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奔波,再次回到王府的時候,傾城的骨頭都快要散架。雖然宮九曾教她如何運氣,但就她身體裏靠宮九接濟的那點可憐真氣,八輩子也練不成武林高手,如今她的體質也不過比普通人強上那麽一丁點。
所以她現在很累,最近也一直很累。
王府從山上溫泉眼引得活水築池,在熱氣升騰的大池子裏泡著,疲乏酸軟的身體這才慢慢覺得好過了些,傾城將頭枕在池邊玉階上,雙眼半閉,昏昏欲睡。
迷糊之中,似乎有人緩緩挑起她微濕的長發,以指代梳,細細為她梳上一遍又一遍,仿佛很耐心,又仿佛隻是無聊打發時光。隨著這人的動作,潮濕的青絲漸漸幹燥,然後被擰成一束,盤成發髻,最後他在髻間插/入一支簪,固定。
“在此處入睡易著涼。”宮九開口。
原來果真是他在旁邊麽?傾城半夢半醒地揉了揉眼。
為何這個人走路永遠也聽不見聲音。
暗自歎了口氣,她問:“何事?”
“陪我出去一趟。”宮九的聲音淡淡的,好像隻是要求她跟自己一塊逛街而已,但傾城知道隨他出門一般都沒好事。
長臂一舒,她劃水到池的另一邊,繼續懶洋洋地趴下:“今天我不想去。”
宮九默了片刻,並不強求,隻是道:“也好。”
也好?什麽叫“也好”?傾城皺眉,她半睜開眼想追問個清楚,但宮九已經不見了。
罷了,他自己出門去,難道她就不能也獨自出門走走?傾城賭氣地如此想著,可疲倦的身體卻依然懶得動彈,在池中沉沉浮浮地泡了一會,又換到暖榻上烘幹身上的水,豈料軟榻太過舒適,她一個不留神,居然真的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日薄西山,窗外的夕陽緩緩照進來,在地麵上留下血色殘光。溫泉池水熱氣嫋嫋,她的衣物亦掛在架上,一切和她睡著之前沒有兩樣。
除了宮九之外,若非她吩咐,誰也不會進來打攪。
先前挽好的發髻已經睡散,一支造型如凰的綠檀木簪掉落,靜靜臥在榻上。簡潔的形狀,利落的刀工,還有明顯的打磨痕跡,傾城擁著被衾,拿著這支簪子左右上下打量,怎麽都不覺得這應該是宮九拿來的。
以他的送禮品位,這簪子不夠名貴,不夠精致,不夠特別,總之就是不上檔次。
應是隨手從哪個她的妝盒裏撿來的吧?她的首飾太多,盛滿了好些個妝奩,連她自己都不記得是否曾經用過這個簪子。
如此發了會呆,方覺無聊,傾城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終於起身著衣,朗聲道:“來人,備車!”
她今天確實打算出門一趟。
斜陽西沉,暮色將至,這個時辰出去正好。
天色一點點黯淡下來,清平裏中的紅燈籠也一個個亮起,淡淡的香味在空中飄散,悠揚的絲竹不知從何處響起,一輛輛低調華麗的馬車陸續駛入。秦樓楚館林立的清平裏,夜晚才是它最美的時候。
一輛沒有任何徽記的黑漆馬車緩緩停在紅人館的後門。
從車上下來一個身形曼妙的女子,隻是全身皆裹在烏黑的鬥篷中,連頭上也戴著大大的風帽,看不清麵容。寬大的鬥篷於她行走間被微風帶動,顯出鬥篷下纖細苗條的身段。
紅人館的後門,偏僻安靜,一般是不開放的。一個妙齡女子來到小倌的地盤,未免有些奇怪。
隻是今晚,紅人館主卻親自守在後門,攏著袖子半靠在槐樹幹上,於微涼的夜風中靜靜等候,直到看見女子推門而入,他沉靜的麵容方才露出笑來:“今天什麽風,竟然把我們的傾城姑姑給吹來了。”館主如今韶華漸逝,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已有淡淡的紋路,但依然風華絕代,且隨著歲月積澱,更多出幾分成熟的韻味。
他畢竟曾是清平裏最傳奇的倌人。
傾城笑著拿下風帽,屈膝行禮,道了一聲:“館主。”
她在紅人館裏的最後兩年,過的日子可謂肆無忌憚、橫行霸道,愜意舒心得很。不過對這個當初把她從青樓救出來的男人,她始終存著三分敬意四分感激,現在也依舊不變。
“風旻可在?”她問。
館主笑,故作失落:“原來並不是來看望我的,竟是來找風旻的麽?”
傾城淺笑:“自是先來看你。禮物都是早早給你備下的,傾城可不是沒良心的人。”
“不過是開你一個玩笑,還是這麽容易當真。你人來了,讓我看看就好,何必備禮,”館主淡淡一笑,“風旻自然是在的,你來得正好,若過些日子再來,你就看不到他了。”
傾城一愕:“他出事了?”
“無事,隻是他要返籍回鄉。”
回鄉?
那個她進紅人館後調/教出來的第一個人,整個清平裏如今風頭最盛的倌人,竟然終於要離開這裏了嗎?
走在紅人館華麗依舊的雕梁畫棟間,館主的話如夜風般在耳際繚繞不去,絲竹聲,調笑聲,男人的喘/息聲,遠遠近近,飄飄忽忽,許許多多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聽不太清,也無須聽得太清。
橫豎不過醉生夢死。
這一切都那樣熟悉,如果不是跟在身後的隨從,她會以為自己從未離開,仿佛太平王府的一切都隻是一個夢。
風旻的暖閣是整個紅人館最高最漂亮的一棟樓,往日燈火通明、徹夜不眠的暖閣,今日竟僅僅亮了一盞殘燈,人聲寂寥。
傾城屏退隨從,推門而入。
風旻半倚在床,發髻散亂,形容憔悴。他掩帕輕輕咳嗽,昏暗的屋子裏有股濃烈的藥味,散之不去。
“姑姑!”見她進來,風旻仰臉朝她燦爛一笑,清澈明亮的眸子裏帶著十足的歡喜,仿佛仍是當初那個惶恐不安、一切應酬皆要靠她指點的少年。
她在他的床邊坐下,摸了摸他冰涼的臉,皺眉:“你病了,為何不告訴我?”
風旻歪了歪頭,笑道:“為何要告訴姑姑,那不是給你舔麻煩麽?”
傾城歎息:“傻子。我本以為你回鄉是攢足了銀錢,終於能替自己贖身,畢竟館主一向寬容。誰知……”
“噓。”風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忽然將手中那塊捂著嘴咳嗽的帕子一扔,從床上跳起來,外袍一披,順手理了理散亂的長發,動作幹淨又利落。
傾城一愣,猛地明白:“你……”
“沒錯,都是騙人的。”風旻壓低嗓音,悄悄在她耳邊耳語:“我和館主串通好的,如果不假裝病入膏肓,那群如饑似渴的老家夥怎麽甘心放我走?”
他勾唇一笑,七分的紅倌風情不經意流出:“待我離開清平裏,再也不回老家!我有那麽多的錢,隨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買幾塊田地,娶個賢惠持家的好媳婦,日子不比在這裏賣笑快活得多?”
“當然,這一切多虧姑姑教誨,不然風旻恐怕真要在這地方耽擱一輩子呢。”
他獻寶一樣地將計策合盤托出,得意洋洋的樣子像極了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年,最後居然還不忘奉承一番傾城,順便朝她眨眨眼撒嬌:“姑姑千萬不要把我的事告訴別人哦。”
傾城不由得笑了。
這回的笑容再不是假意的肌肉牽動,發自真心,因此舒展得格外燦爛:“自是不會。”
“風旻就知道姑姑最好!”明明是長袖善舞的精明人,此刻卻真和十五六歲的少年沒有兩樣,可見要離開這裏,他是真的很開心。
“對了姑姑,今晚你特地來找風旻,是有什麽事情麽?”風旻問道。
傾城的麵色顯出片刻遲疑,默了半晌,她方才道:“也無甚事,我記得你曾經侍奉過兩個癖好頗為特殊的封疆大吏,他們在你的暖閣建下密室,備下工具。那個密室……如今可還保留著?”
提起這件往事,風旻笑容一斂,臉色微變:“自然還在,隻是……姑姑怎麽想起來要看那個鬼地方?”
也沒什麽,隻是最近感覺宮九在床笫間心不在焉的時間越來越多,怕是對這些舊花樣厭倦,迫得她不得不來找風旻取點經,尋些更刺激的新花樣罷了。
隻是這話,難以啟齒。
密室比暖閣布置得還要豪華。牆上掛著的、地上擺著的,鐵的、玉的、銀的、金的,不同材質的工具,五花八門,造型各異,有的傾城一眼就能看出它的用途,有的竟然連她都不知道是幹什麽用的,還需風旻親自解說才行。
從密室出來,傾城沉默:“我都不知道他們當年用了這麽多的折磨手段對你。”
風旻輕笑,如瀑青絲垂落,遮住半張俊美的臉,紅唇如血:“姑姑誤會了,是我折磨他們才對。”
“達官貴人,皇子貴女,不過都那麽一回事。”
風旻的眼神含著輕蔑,雖然不過二十多的青年人,卻已是早早看淡紅塵的厭倦。
“我還在裝病,就不送姑姑了,”他凝視著傾城的臉,眸色幽深如沉淵,忽然定定道,“姑姑若覺得辛苦,不妨也像風旻一樣,離開如何?”
傾城垂眸不語。
不愧是她教出來的人。
敏銳精明如風旻,果然是看出了些什麽,他知曉她大概遇上和他當年一樣的情況,他猜她如今外表光鮮、內裏卻艱難無比。
嗬,他想冷笑。早就知道,什麽手眼通天的太平王府,就算贖了姑姑的罪籍,也不過都是天下一般黑的烏鴉。
“我知道了。”傾城愛憐地揉了揉他的頭發,笑著遞給他一個雕刻精美的盒子:“當是送給你的離別禮,以後好好過日子。”
誰知他卻搖頭:“風旻不要金銀首飾,我不缺銀錢。”
“不是那些。”傾城笑了笑,隨即推門離去。風旻有些好奇地打開盒子,見裏麵滿盤精致可口的點心,還有一本禦膳食譜,不由得瞪大眼睛,臉上綻出一個孩童般燦爛的笑容,抱著盒子低低笑道,仿佛自言自語:“我就知道,還是姑姑對我最好了……”
告別風旻,傾城的心裏有幾許惆悵,幾許難過。但她不能在紅人館停留太久,無論如何,宮九應該是不喜歡她再來這裏的。
館主陪著她離開,見她麵色不展,輕輕歎了口氣:“小城,若過得不好,便尋個法子離開吧。不過切莫再回來了,近來清平裏的日子,也很不好過。”
傾城一凜,皺眉問:“出了何事?”
“這事說來也奇怪,許多清平裏的常客近日都無緣無故慘死。除了客人,銀秀閣的老鴇,還有幾個花魁,連同我們館的幾個舊奴,亦莫名其妙死去,查不出死因,鬧得人心惶惶。”
“說來也巧,我記得死去的客人裏,有幾個當年還曾經妄圖染指你。”
說完後,見她眉頭皺得更緊,館主連忙柔聲安慰:“不過最近幾日已經不再有命案了,無須擔心。”
傾城點了點頭,心中的疑惑卻怎麽也消散不去,她匆匆道:“館主,我有些事先回去了。”
她腳步急迫,直覺告訴她這事或許與宮九有關,這時館主卻在背後忽然叫她一聲:“小城。”
傾城猛然回頭,見館主站在回廊的燈光下注視著她,眸光裏的神色溫柔而擔憂:“如果不開心,那就不要勉強自己。無論如何,我總會幫你的。”
傾城怔了怔,輕輕點點頭,沒有表現出什麽,轉身快步離去。
但在心裏,她卻忍不住自嘲,無論是風旻還是館主,原來他們都不覺得自己過得好嗎?
是了,她現在的樣子,與當年的風旻有什麽差別呢?不過是風旻在館中隻被人包養了一段時間,而她卻被宮九永遠地買下來,區別僅僅在此而已。
雖然已是自由審,但實際上宮九又怎麽會讓她離開呢?
比起紅人館的時光,現在她過得還更不自由些吧?
更可笑的是,她居然還為了討宮九的歡心,特地來找風旻學那些給人快/感的折磨手段?
傾城啊傾城,你是走火入魔了嗎?
她走得越急,迎麵吹來的風越大,越冷。她的身體因為行走而變熱,但心卻一寸寸冷下來,連同近日一直亂糟糟的腦子,也驀地變得清醒。
馬車駛在清平裏的小巷中,傾城掀簾最後望了一眼這處留下她七年青春的地方,她想自己確實不會再回來了。但就在這時,她的餘光瞥見一輛熟悉的馬車停在一座樓下。
和她這輛黑漆馬車一樣的造型,沒有徽記,隻是更加大,也更加低調。但她知道那架馬車是多麽舒適,它的內部是何等華麗。
原來竟是來了這裏嗎?
難怪會對她說“也好”。
傾城低低一笑,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清明。她朗聲吩咐車夫:“掉頭,去銀秀閣。”
銀秀閣,是清平裏最好的三大青樓之一,也是當年她曾經待過的地方。
今晚的銀秀閣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原因無他,銀秀閣一季一次的處/子亮相便在今夜,比花魁還美豔動人、比花魁更年輕鮮嫩的少女,從未有人采摘過的花朵。
誰有足夠的錢,誰就能擁有她們的初/夜。
比起七年前,這裏的裝潢更加華麗。傾城對今晚的場景一點也不陌生,當年若不是她機智,以傷痕累累的身子換得老/鴇的一絲憐憫,差一點她就也站在這處高台上任人要價宰割。
差一點,真的就隻差那麽一點。
三錠金子,即使她神秘地戴著風帽鬥篷,即使大廳的人連坐的地方也沒有,也足以讓龜/公給她安排一個位置最好的包廂。
她剛一坐定,開場的音樂聲便響起,傾城對下麵賣初/夜的活動毫無興趣,她的目光在整座樓上下掃射。
為了看清樓下,包廂隻有三麵環牆,雖然有簾子遮掩,但他是很好認的,隻要露一個背影,她就能認出來。
身後的隨從不知道她在看什麽,卻忍不住勸她:“姑娘,如果讓公子知道你在……”
傾城不耐地擺手。這是一個閉嘴的手勢,隨從悻悻地住口。
而和他一起突然安靜下來的,是整座銀秀閣。
也就在這時,傾城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的目光第一次落在大廳中央的處子身上,眼中掠過驚豔。
那真是一個極美的女人,無怪乎她能讓整座銀秀閣為之噤聲。
不,她還不是女人,隻是一個還在發育中的少女。
對一個少女來說,她也許生得也太高了些。可是修長的身材線條柔和,全身都散發著一種無法抗拒的魅力,臉部的輪廓明顯,一雙貓一般的眼睛裏閃動著海水般的碧光,顯得冷酷而聰明,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懶散之意,對生命仿佛久已厭倦。
她淡淡掃視著全場,隨著她的頭的擺動,漆黑柔軟的長發微微波動,就像是黑夜中的海浪。
銀秀閣裏的漂亮女人何其多,但少女就站在這樣的百花叢中,她隻穿著件輕軟的袍,臉上不著脂粉,百花在她身邊卻已都失去顏色。
她就這麽樣隨隨便便的站在那裏,既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卻吸引了全場所有的目光,無論男女。
待她長成,必是傾國之色。
傾城凝視著這個特殊的少女,她在這個少女的身上感覺到一絲熟悉的氣質。
可以想見,如果傾城當年也站在這個台上,大概也是和她一樣的神態,漫不經心,又仿佛睥睨眾生。
但她畢竟是老了呢。
傾城淡淡一笑,抬頭,目光轉向另一處。在三樓的一處較為隱蔽的角落,那裏有一個包廂,簾子掀起,包廂裏的人和所有人一樣都呆呆地站了起來,滿臉癡迷。
唯有坐在正中央的那個年輕男人,他依然筆直地坐著,發髻和衣衫一絲不苟,禮儀完美,英俊如昔。唯有他麵色平靜,眸色幽深,仿佛淡定如常。
但她知道他不淡定。
他和所有人一樣,正在盯著那個少女看。
不然,為什麽她盯著他看了這麽久,以他的敏銳,居然一點兒也沒有發現她?
她注意到他扶著木椅的手掌緩緩收緊,收緊。
突然間,安靜的銀秀閣猛地喧嘩起來,潮水般的瘋狂叫價響起,所有的人舉著手喊價,似乎傾家蕩產也無所謂。
“老/鴇說,她叫什麽?”傾城問。
也才剛從癡迷中回過神來的隨從恭敬地答:“沙曼。”
“沙曼,好名字。”傾城玩味地品了一遍這兩個字,勾唇一笑。
這時宮九的眉頭忽然一皺,視線從大廳的台子往上移動。傾城瞥一眼台上依然神色淡漠的少女,微笑,抬手,掀簾,及時把自己所在的包廂嚴嚴實實遮了起來。
“若九公子沒有參與叫價,我們便將她買下,不論多少。”她最後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