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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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健康自在活著的時候,多數能笑談死亡,但當她掰著手指頭數天數等著死神到來時,還能做到笑談死亡的,怕是不多。胡湘湘是普通人,自然做不到笑看生死。憤怒、彷徨、失措、無助,這些負麵情緒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她。三天了,她被關了三天。今天早上守門士兵突然問她想吃什麽,她這才平靜下來,平靜地近乎從容。洗澡穿衣淨麵梳頭,對著梳妝鏡抹上香膏塗上發油。起身再對鏡看眼著裝,月白菊紋上裳、藕荷鳳尾羅裙,媽媽做出的衣裳總是雅致端莊,終歸是她狂燥輕浮了。
    胡湘湘輕歎口氣,轉身去拿鬥篷,聽到兩個守門士兵在低語,隔著門聽不清,她也沒那心思去聽,仍是自顧取了鬥篷披在肩上。正欲打結,‘茶園巷’這個詞闖進胡湘湘耳裏。這個詞太熟,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即便她死了閉眼了,聽到這個詞怕也會有反應,更別提她還活著。
    放開鬥篷緞帶,胡湘湘安靜坐於繡墩,聽著守門士兵低語。他們說了很多,可胡湘湘能分辨出來的隻有‘市民大會’、‘顧參謀’和‘掩體模型’這三個詞。顧清明要去參加市民大會嗎?他給她安的破壞軍事設施的罪名,卻不親眼來看她怎麽被槍斃,不覺得虧嗎?
    當守門士兵停止低語時,胡湘湘的手再次伸上鬥篷緞帶。她以為她能係好緞帶,就像洗澡穿衣抹香膏塗發油時一般鎮定自若。但她做不到,她的手抖個不停,緞帶係的一會兒鬆一會兒緊,總是歪扭得難看,她不得不一次次扯掉重來。守門士兵推開門催促讓她快點。
    胡湘湘眼裏現出焦慮,臉頰帶出潮紅,迷茫無助再次劫獲她的心。她問自己,她犯的錯,真的必須隻能用死才能彌補?!
    候在車裏的顧清明又一次看了腕上手表,對身邊副官小穆說去,再去催一催。小穆下車後苦了臉,不就是去茶園巷市民大會走個過場,告訴湘湘姑娘能怎樣,偏他的長官冷著臉不讓漏口風。你不漏口風,人家就以為這是去送死,送死誰不怕,哪個不左磨右蹭的!他已經催了三次,照這樣子下去再請三次也是白搭。
    但長官命令得服從,小穆認命上樓,跟守門士兵打個招呼推門進去,正要開口,湘湘姑娘先開口了‘我打好鬥篷緞帶就下去,別再上來催了’。
    小穆很不好意思,邊說好的好的邊退步出屋,正要關門,忽然看到鏡中反照出的胡湘湘的右手指頭抖個不停。嘖,就這狀態,等湘湘姑娘打好鬥篷緞帶,他的長官得等到天黑去!
    顧清明聽的小穆回報,伸開長腿利落下車,正軍帽、扯軍裝下擺,確定一切利落平整後這才走進旅社。
    胡湘湘看著鏡中向她走近的顧清明,輕輕說一句:“如果有來生,我隻願從不曾認識你。”
    顧清明聽到,薄唇微啟語調微揚:“你該慶幸你認識的是我,更該慶幸你是栽在我手裏。換其他人,比如你姐夫薛君山那等人手裏,你想過是什麽後果嗎?”
    胡湘湘臉色驀然蒼白,脫口而出:“你查我家事情?!”
    顧清明輕哼一聲,走過胡湘湘身邊來到書桌前,掏出煙燃上吸一口後,這才說:“就你家那點事還用我查,街頭巷尾隨處一站,問一句薛大隊長怎樣,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胡湘湘看看顧清明,視線再次調回到鏡裏,伸手摸上鬥篷緞帶。隻是未待打結,便聽得顧清明說‘別打了,你打不好的,等下我來’。胡湘湘重又看眼顧清明,再看看手裏緞帶,落寞說:“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可這錯真得要我拿命去抵嗎?”
    顧清明摁熄煙,從自己軍裝上取下一枚國徽胸針,走到胡湘湘身前鄭重地別在她菊紋上裳上,複攏了鬥篷一邊係緞帶一邊說:“我不想殺你。你雖是女子,但既能說出日軍入侵致使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想來你也知道國家國家,是先有了國才能保得家。”
    胡湘湘認命了,她動用軍用洋灰事小,但提到國家層麵上講卻是大事,顧清明要防微杜漸槍斃她可以理解。隻是越是理解,就越不能覺得委屈,越不能哭。可不知淚花是何時溢滿的眼眶,而淚珠又是怎樣從臉頰滾落。在胡湘湘意識到自己哭了,隻來得及對顧清明清楚明白地說出句‘謝謝你’。在茶園巷召開市民大會,爸媽奶奶姐姐還有小滿是都得去的,都去了,就不用看她是怎麽死的。
    顧清明看著不停滴落的淚珠,係緞帶的手頓了頓。她這是喜極而泣嗎?謝謝他,謝他給她係緞帶還是謝他不殺她?
    胡湘湘抱著必死的心出的品茂旅社上的軍車。既有死誌,對家裏人的不舍、對生活了十六年的長沙城的眷戀自是藏在心裏不能表露在外。不能表露在外,胡湘湘便有意識地不去看窗外,她怕那熟悉的一事一物觸發心底悲愴情緒。所以當軍車停住,下來看到所處的竟是茶園巷,再看到會場下聚集的黑壓壓民眾,胡湘湘心驚。待看清站在最前的有姐夫奶奶爸媽姐姐小滿秀秀,胡湘湘的腦袋都要炸了,視線倏然轉向站在台上的顧清明。她認了,她都認了!一人做事一人當,顧清明要她家人過來幹嗎?!胡湘湘憤怒開口。
    顧清明回看過來,又是那高高在上的嘲諷之態:“一人做事一人當,說的好輕鬆!你以為長沙城是你一個人的長沙城?!”語畢轉眼看向桌上放的兩塊城牆磚。
    胡湘湘跟著看過去,一塊青灰色,另一塊微有土黃色。青灰色的城牆磚是洋灰做的,很堅固,這不用顧清明說她都知道。因為薛君山的二層小樓用的就是這青磚,他說除非日軍從空中扔炸彈進院,否則那小樓槍彈不進很是穩固安全。想到這兒,胡湘湘呆了,顧清明說什麽再也無法入耳,滿腦子隻有四個字在回蕩盤旋‘槍彈不進’。
    台上胡湘湘呆了,台下的胡家人沒呆,顧清明說要他們看看每個人拿走點兒洋灰會造成多大惡果,說便說吧,拿槍,拿槍幹嗎?先斃了他家湘湘才說嗎?他們再也按捺不住要向前衝,隻是前有士兵持槍攔著衝不過去。薛君山無奈,都在家給他們說好了這是殺雞給猴看的戲,怎的到了還是這麽衝動?!看清楚顧清明持槍衝哪兒沒有?!
    第一聲槍響,胡湘湘從木然中回神;待第二聲入耳時,雙手才捂上耳朵。四聲完畢之後,她放下雙手向城牆磚看去,桌上的兩塊城牆磚,一塊歪歪立著,另一塊已是粉碎。之前薛君山再怎麽說槍彈不進,那也是虛的;現親眼看見,她才知道,她是多麽愚蠢才會把心思動在構建城牆的洋灰上!錯了,她真的錯了!
    胡家眾人看看粉碎的土黃色城牆磚,再看看立著的青色城牆磚,也是震驚。顧清明的話時不時鑽進耳裏‘長沙城破了,任你家建的鐵壁銅牆,又有何用……毀的是長沙牆,苦的是長沙人。長沙城是一個缸,我們都是缸裏的魚。城破了,我們誰都跑不了……共修長沙牆,共護長沙人……’。是了,日軍就在武漢,指不定哪日打到長沙,現在可不是共修長沙城,共護長沙人的時候?!他家湘湘這回真是闖了大禍!破壞軍事設施,也不知道顧清明會怎麽罰?正淒惶著呢,突聽到顧清明說以前偷拿洋灰的軍部既往不咎,以後再拿必嚴懲不待。這心立刻提起來了,這湘湘犯的事是好命算在以前既往不咎呢,還是歹命算在以後嚴懲不貸?
    胡家人淒惶,自覺沒臉問出心中所想;但薛君山不同,現在就著既往不咎先把湘湘撈出來才是正經。於是他很正經又悲痛地指著胡湘湘對顧清明揚聲問‘那這妹子怎麽處置?’。
    怎麽處置?如果胡湘湘是男子,依顧清明性子,再有薛君山那有恃無恐的可恨樣兒,他早該說拖出去斃了。但胡湘湘是女子,他拿她作筏已是夠了,真上綱上線斃她卻是不能,保家衛國是男人的事,哪能扯女子進來。這明擺著就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事,補交四袋洋灰、罰她十個大洋,三日內交於軍部,人他們胡家領走就算了。顧清明說出這話很是無奈,看胡湘湘的眼神也是無奈中挾著隱恨,她怎麽就不是男兒身呢?!
    胡湘湘看看顧清明,有些反應不過來,她竟然不用死;轉臉看看家人,回轉視線再看眼顧清明,他不要她的命?!隻是他那是什麽眼神,時刻想著反悔要改口說斃她嗎?她是不是該在他反悔前快點跑到家人身邊去讓他無從反悔?這般想著,湘湘轉身走向家人。她想跑,但腳似灌鉛。走出兩步,她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顧清明,他已經轉開頭說散會集結隊伍回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