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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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時節,塬上耕種的人吆喝聲四起,犁地人掄起鞭子在空中盤旋,“嗷……嗷,犁溝,犁溝”的使喚著,套著牛籠嘴的牛張大嘴巴喘著粗氣,白色的霧氣在嘴邊籠罩,口水漫著嘴巴邊沿冒出黏糊糊的泡泡,順著牛籠嘴的縫隙裏溢出來,掛在上麵拉出幾道長短不一的絲線。各家地頭上放著一輛架子車,堆放著小麥種子,化肥和耱,有的人手不夠的,耕種前先把化肥散在地裏,一個人犁地,後麵跟著一個人往犁溝裏播散種子。“秋忙,秋忙,繡女出閨房”,帶娃娃的小媳婦也來地裏幫忙了,放一袋麥子在地中間,剛會走路的孩子腰間綁著一根繩子,一頭栓在麥子袋中間,孩子拉著繩子圍繞著袋子走動,一會兒爬到袋子上騎著大馬,一會兒趴在地裏刨土,遇見地裏跑動的小蟲子,也不知道害怕,高興地手舞足蹈,趴在地上追著用手拍打。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大片金光鋪灑在剛翻新的土地上,像誰家的孩子不小心打翻了紅糖盒子,散落了一地棕紅黝亮。送幹糧的人一手提著竹編的籃子,一手提著水壺,加緊腳步往自家的地頭趕。耕種的人早起出門,趕著太陽當頭照要把早上的地播種完,一來保墒,二來太陽出來牛困人乏。
存生在前麵吆喝著牛犁地,時不時把揮動的鞭子打在地上警醒牛,齊頭並進的兩頭牛聽著鞭子的響動,鉚足勁兒往前拉著犁頭。秀梅跟在後麵播撒化肥,貓吖隨後撒種子,燕燕拿著鐵鍁,深一腳,淺一腳的溜達在後麵拍打大的土疙瘩,不時的探著頭往路上望去,看小燕和彥龍有沒有送幹糧來,她早已餓的前心貼後背了,腦海裏尋思著,不知道奶奶蒸的饅頭還是烙饃饃,最好是炒一盤洋芋菜配著來吃,不要老是帶點寒韭菜伴點青辣椒,那還不如帶幾根蔥來就著饃饃吃。正想著貓吖喊燕燕,
“燕燕,你快把上頭大土疙瘩拍幾下行了,你在那磨蹭著曬太陽呢嗎!小燕和彥龍把幹糧從斜路上拿來了,咱們到下麵地頭上吃”,
燕燕聽見幹糧來了,頓時來了精神,使勁兒舉起鐵鍁拍打了幾下,邁著流星大步邊走邊打,有幾個大土疙瘩她故意踩在腳下,假裝沒有看見,一會兒就到了地頭邊,小燕正在往出掏籃子裏的東西,她趕緊問,
“奶奶蒸的饅頭還是烙的饃饃?有洋芋菜嗎?”
秀梅笑著打趣燕燕,
“土疙瘩把娃打乏了,怕光想著你奶奶給娃拿的啥?”說著隨手遞給燕燕一個裂開了口子的大饅頭,
“姨娘整的饅頭鹹飽,胳膊上沒有勁兒,和的麵軟和,蒸出來的饅頭一個個都裂開了口子,看著像娃娃嘴一樣,我每次到你們來還都愛吃這個饅頭”,秀梅掰開饅頭,拿筷子夾了一口寒韭菜在裏麵。
“我怎麽就是不會蒸這樣的饅頭,蒸出來看著好呢,但是緊實的不裂口子,她奶奶蒸的饅頭涼了吃起來更酥一點”,貓吖先喝了一口水,順手把杯子遞給存生,看著存生黑黝黝的手說,
“你又沒有碰麥子化肥,端端的按個犁頭,怎麽手也髒兮兮地?指甲縫隙裏都是土,你吐幾口水差不多洗一洗嘛”,
存生取出一個饅頭就咬了一大口,邊吃邊說,
“行了,不髒不淨吃了沒病,窮講究個啥呢,幾下子吃完了,稍微讓牛歇個腳,把剩下的這些耕完了回,今早這塊地稍微多,走的我腿豬娃都困了”,
貓吖接著說,“種了才幾畝麥子,就把你腿走酸了,咱們六口子人,惜惶的種了兩個人的地,不像人家們地多人少,糧食拿囤囤裝呢,咱們眼睛眯著都能數得清有幾袋子麥子,公糧一交,子種一留沒多少了”,
“我聽著明年好像要按人口重新拉地分配呢,如果分了還好,你們六口人要添不少的地呢,我姐夫以後也就是名副其實的老地主了”,秀梅笑著說道,
“唉!聽著有雷聲不見點動靜麽,該分地了,我來白家窪都快十年了,跟上你姐夫一天淨操心著咋填飽肚子呢,前幾年可憐的到處有點平窪就挖出來看種點啥糧食呢,黑麵糕葉吃的燕燕愁的,一聽糕葉子就跑出去揪蔥葉,包裹上才能咽下去,還是我小燕和彥龍乖,隻要餓了,撿著啥都一肚子”,貓吖說著起身拉著牛,兩頭牛在旁邊不停地挪動,隔著牛籠嘴啃食路邊的冰草,勒頭斜挎在脖子上,套繩踩在兩腿中間。存生喝了幾口茶,起身拿著鞭棍整理牛弄亂的繩子。貓吖把剩下的饅頭和菜裝進籃子裏,提到路邊的草叢處放好。燕燕三個手裏拿著饅頭,邊吃邊在路邊的雜草裏撲捉螞蚱,貓吖喊著讓三個跟在後麵拍打土疙瘩。
秀梅攬了滿滿一升子化肥,把繩子套在肩膀上,回頭問貓吖,
“那你們今兒個種完了,我下午就把牛拉走了,讓燕燕給我作伴去,我明兒個下午騎自行車送回來,我們總共不到四畝麥子,兩晌就種完了,我閑下來了再把牛給你拉上來”,
存生回頭看了一眼,笑著說,“種完了你就給我還回來,我害怕你把我牛喂的少幾兩肉”,
秀梅和貓吖都笑了,秀梅彎著身子笑著說,“有那麽誇張嗎?我們莊裏青草比你們莊畔上多,我天天給牛割青草喂,比在你們家喂的精心”,
“你聽你姐夫在前頭話趕話呢,這下就剩下收耱了,你種完了啥時候閑了啥時候拉上來都能行”,貓吖接著說,“要我給你幫忙去嗎?”
“我們就那麽點地,麗麗她爺她奶奶她三爸都在,一大家子都是閑人”,秀梅說,“她奶奶把偉偉照看著,給我們送點幹糧,最多兩天就種上了”,
貓吖接過話茬轉頭問秀梅,“看我還問你呢,偉偉戶口報上了嗎?現在怕不好上戶”,
“沒有呢,偷得生下的娃現在都不給報戶口,銀銀見我催著給娃報戶口就和我起矛盾,說不到兩句就吵,我也不管了,看他咋給他歲先人報呢,總不可能讓娃一輩子背個黑戶過活”,秀梅憤憤地說道,
“那你就再不要老是念叨了,政策是這樣,銀銀也是沒啥辦法,讓娃長著,共產黨他總要想辦法呢,不可能讓娃一輩子黑戶麽,到跟前了,大不了交點罰款,咱們娃總比那點罰款值錢麽”,貓吖捏起一把麥子,甩起胳膊,空中劃過一個半圓,麥子嘩啦啦的躺進剛犁過的犁溝裏。
收耱完麥子,存生和貓吖商量著去西安康複路進貨去,前一天晚上,貓吖在存生的內褲裏側也縫補了一個貼身口袋。她打聽到,有一班專門去西安康複路的夜班車,主要拉載進貨的生意人,晚上八點發車,臨晨兩點左右到,人在車上坐到天亮再去進貨,這個車方便是方便,就是經常發生丟貨和丟錢的事情。吃完下午飯,貓吖裝了幾個饅頭在路上吃,王家奶奶特意拿來幾個雞蛋放到鍋裏煮熟,浸泡在水瓢裏,叮囑著貓吖,“出門在外,該花的就花,別為節省幾個錢把人餓壞了”,貓吖點頭應承著,倒了一玻璃杯熱水一並裝在袋子裏。存生在院子裏給自行車打氣,問道,
“收拾好了嗎?差不多走了,下去了到趙氏王姐姐家把車子放在他們,咱們還要走到東站去搭車呢”。
燕燕三個跟隨王家奶奶送到洞門外,三個興奮地在草地上撲捉螞蚱,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西安城有多遠,回來會不會給他們買點好吃的東西,燕燕大聲說,
“我盼著爸爸媽媽回來給咱們買一包三鮮伊麵,就像我們班馬蘭她爸給買的那個,裏麵還有一包調料,散在上麵太好吃了”,
“姐姐,姐姐,讓爸爸媽媽給咱們每人買一包,咱們三個也不打架”,彥龍趕緊說,
燕燕隨手揪起一把草葉子扔在彥龍頭上,笑著說,
“我又不是爸爸媽,我怎麽知道買還是不買,等他們進貨賣了多多的錢,咱們回來看他們數很多很多的一踏錢,就像地上的草草一樣多的錢,咱們就跟他們要,好不好?”燕燕用手劃了一個大圈圈,小燕也跟著比劃,三個在草地上用腳蹭著草,相互嬉戲,王家奶奶手扶著電線杆,手搭涼棚還在往小城路上望著早已不見蹤影的兩個人,回頭看見三個大聲吆喝,
“你們三個吃風了嗎?看把鞋底幾下子蹭透了,精腳片子走路去,我現在眼睛模糊的做不了針線,你媽成天往外跑著沒時間納鞋,還不知道省細著穿,把他這些歲先人,光顧著自己歡喜”。
貓吖和存生走到東站已是七點了,車上零散的坐了幾個人,他們買了車票上車坐在靠前邊的一排座椅上,貓吖看著窗外形形色色的人流,想起她前幾天在集市上打問去西安進貨的一些情況。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說著他們進貨時發生的被商販子騙,被小偷打劫等等的情景,她不由得腦海裏浮現著一幕幕膽戰心驚的場景,嚇得身體一顫,她有個習慣,稍微一緊張或者一害怕,頓時覺得想尿尿,她轉頭碰了存生一把,問他要不要去廁所,存生頭靠在後背座椅上眯著眼睛像是睡著了,起身說道,
“不是上車的時候剛去的媽?你這個人就是出門屎尿多,要去趕緊去”,
貓吖下車上了廁所,特意又把貼身裝的錢重新裝了一遍,上車後又附在存生耳邊要他把錢操心著裝好,存生轉頭翻著白眼看了一眼貓吖,瞪了她一眼,若無其事的說,
“別大驚小怪的,哪有那些人說的那麽玄乎,現在都啥社會了,又不是以前長毛子打家劫舍呢,咱們去蘭州一路上也安安穩穩的沒出啥事,不要自己嚇唬自己了。去個西安城麽,又不是要出國了,我就不信他有多亂,你聽信集上那些集鼬子嚇唬你,他們恨不得少個同行,誰不想獨吞一個大饅頭?”
貓吖聽著存生說的有理,心裏的焦躁稍微平緩了些,開始在腦海裏盤算著到了康複路批發些什麽東西,她努力回想著那個卷發女人兩口子賣的貨哪些走的快。不覺車上人已經上齊了,售票員和司機吆喝著誰要上廁所趕緊的,車子馬上就要開了,路上隻停一次。貓吖感覺自己又有了一絲尿意,跟著幾個人後麵又下了車小跑著直奔廁所。
約莫清晨三四點,貓吖半睡半醒的閉著眼睛趴在車窗邊上睡著,車內幾個男人的打鼾聲此起彼伏,存生斜靠著座椅,仰著頭半張著嘴巴,伴著平穩的打呼嚕聲沉沉的睡著。不知道哪個人脫了鞋子睡覺,封閉的車內一股酸臭酸臭的腳氣味,貓吖鼻子貼著手背,深吸一口氣,憋一會兒,慢慢地吐氣又迅速吸一大口,模糊感覺窗外路燈明亮,心裏尋思著離天亮可能還早。她隱隱約約感覺有人在車廂內走動,不由自主地想起集市上那些生意人閑聊時說起的關於偷錢的事兒。想到這裏,貓吖身上一陣熱汗,她盡量裝作熟睡的樣翻了個身,眯著眼睛透過車座中間往後看了一眼,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走廊裏,一個貓著身子弓著腰。貓吖頓時心跳加速,她趕緊依偎著存生閉上眼睛裝作熟睡,屏住呼吸,盡力平複自己緊張的情緒,輕輕地撐開手在腰間擦拭掌心的汗,隨手摸向大腿內側捂著鼓鼓的錢。車廂內的鼾聲還在繼續,她聽著輕娜的腳步聲離他們越來越近,貓吖感覺她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膛了,她使勁地攥緊拳頭,學著存生的樣子半張著嘴巴洋裝著熟睡打呼嚕。這時,存生輕觸了她一下,拉過她的手,上半身絲毫沒有變化,貓吖會意。存生感覺有手輕輕地在中山裝的口袋外麵摸,從上麵輕移到下麵,一邊摸一邊往下兩指來回挪動,他緊緊拽著貓吖的手,平穩的打著呼嚕聲。貓吖意會沒有搜到存生的錢,該輪到揉她了,不由得心撲通撲通的亂跳,還好存生緊緊抓著她的手。她感覺有一隻手從她胳膊下麵移動,輕輕地在外套下麵的口袋裏來回挪動,隨後移到褲子口袋裏,她強忍著癢癢故作熟睡的樣子,兩個人手心裏的汗水像和泥一樣漫到了指頭縫裏。沒有搜到東西,兩個人的腳步又向前挪動,隻聽得前座一聲“哎喲”,大個子男人趕緊用手捂住那人的嘴巴,手裏明晃晃的一把小刀在眼前頭晃悠,貼到耳邊說,
“別出聲,把人吵醒來,老子弄死你不償命”,
隨後又是一片寧靜,隻聽得打呼嚕聲音此起彼伏。那兩個男人轉了一圈又輕輕地回到後麵的座位上坐定,貓吖趕緊深呼了一口氣,身上一陣燥熱,腿不停地上下顫動,連著腳也不聽使喚哆嗦起來。存生把手掌搭在貓吖大腿麵上,轉頭看了一眼貓吖,繼續打著呼嚕。車廂裏有了昏暗的光亮,有人打著哈欠翻著身子,七嘴八舌地有了說話的聲音,貓吖摸摸大腿內側鼓鼓的錢包,心裏似乎有塊石頭落地,踏實的坐正靠在座椅後麵往窗外望去,街道上已經有零星的人頭攢動。
存生把袋子搭在肩膀上,跟著貓吖在批發市場長長的走廊裏,一家一家的出來進去,進去出來,跟著貓吖打問價格,貨比三家,貓吖不時地回頭提醒存生記住剛才的門牌號,她自己嘴裏不停地重複著門牌,腦海裏浮現著每一家的不同商品。存生催促著,
“趕緊看好了咱們就下手拿貨,批發市場大了去了,過來過去把人轉暈了,轉幾家一對比差不多就談價錢裝貨,隻要把錢數和數量對上,就沒啥問題,兩個大活人在呢,他們還能把咱們當猴耍了不成!早早把該拿的拿上,轉會兒趕緊往車站趕車,趕不上車把咱們寄放在西安城了”,
貓吖還在嘴巴裏不停地念叨著,轉身說,
“這下轉的差不多了,待會兒我把發價往下壓,你就負責對貨算賬結錢,咱們要把小件東西細細的翻一番,別讓這些個生意鼬子把咱們算計了,少給咱們一半件,咱們這小本生意就吃大虧了,昨晚上一夜把我嚇得心驚肉顫,總歸老天爺開眼咱們躲過去了,這西安城的人肯定比蘭州城的人還能搗鬼弄棒槌,還是你能沉得住氣,昨晚呼嚕打的跟豬似的,我一夜基本沒睡踏實,今天昏昏沉沉的,進貨時你一定要腦子清楚著呢,別讓人把咱們捉了”,
貓吖邊走邊回頭叮囑著存生,兩個人一前一後躲著來來往往的人,有的拖著大麻包,有的肩膀扛著一袋子貨,有的手裏提著兩三個小袋子,拉貨的三輪自行車不停地穿梭在樓道,推車的人打著鈴鐺大聲叫嚷著,“借過,借過,前麵小心點”。商鋪裏人頭攢動著,一片魚龍混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