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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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裏農閑,城裏務工的年輕人都回到了農村過年,把時下城裏流行的一些娛樂活動也帶了回來,村裏的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貓吖性本愛熱鬧,最近又癡迷上了跳舞。年前特意進城在商城買了幾盤舞曲磁帶,想著趁正月裏好好熱鬧一番。到了晚上,月牙彎彎掛在院牆的榆錢樹稍上,旁邊的北極星格外的明亮。打開掛在正窯山牆外的燈泡,比起窯裏25瓦的燈泡,院子裏50瓦的燈泡照得院子昏黃一片,卻有了天然的燈光效果。燕燕三個喜歡在燈光下踩著影子轉圈圈,或是相互追逐著踩踏影子,尤其彼此發生了摩擦,不能以武力製服,便追踩著影子泄憤,小燕咯咯的笑著追在後麵,時不時發出哇哇的大喊大叫聲。錄音機擱置在外麵的窗台上,音量以最大的聲音播放著貓吖最愛跳的舞曲《九妹》,歌聲飄過院子裏的高牆隨風擴散,傳入誌同道合的人耳朵裏。不一會兒,狗朝著洞門外跳起來“汪汪”叫喚,貓吖已經換上了高跟鞋,聽見狗叫連忙加快腳步出門擋狗迎接,高跟鞋在地麵上噔噔作響。貓吖經常提醒燕燕和小燕,跳舞時要稍微惦著點腳尖看起來才好看,腳踏實地的跳不叫跳舞那叫走步,本來女人個頭沒有男人高,墊點腳尖自己跳起來輕鬆,所以跳舞的時候女人一般都穿帶跟的鞋。燕燕和小燕也想有一雙高跟鞋,她們偶爾也偷偷穿著貓吖的高跟鞋過把癮,腳放在諾大的鞋眶裏,走起路來顛三倒四,她們直言穿高跟鞋太受罪了,情願一輩子都不穿那玩意兒。周圍三三兩兩的人陸續結伴而來,這已經是他們不約而同的習慣,進門站在院子裏寒暄幾句閑話,貓吖熱情的招呼著大家,拉攏安排舞伴讓大家都活動起來。院子裏的女人們剛開始都是一番相互推辭和謙讓,備戰是男士裏麵跳舞跳的最好的,他見大家都有點不好意思,便笑著說:“你看你們這些人,咱們來是為了跳舞來了,放著音樂咚咚的響著,咱們又不是大姑娘上轎第一回了,都是一個莊裏的人,誰沒有拉過誰的手,這些女人家還都不好意思的幹啥呢!來!我把勝利媳婦拉上先跳起來”,雪霞聽見備戰叫她,回頭看了看勝利,帶著笑意磨蹭著腳尖笑著走過去,邊走邊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可不會跳,再把你皮鞋踩髒了,你可不要怪我哈”,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秀英笑著說道:“你豁出去踩,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看備戰的皮鞋老是油光鋥亮的,踩爛了他買新的去”,備戰笑著指了指秀英說:“哎——哎!一百多塊的皮鞋呢,不應該跳幾下子舞就踩壞了的,看你說的勝利媳婦都不敢和我跳了,來!都趕緊跳起來,放著這麽好的音樂,不跳糟蹋了!”備戰帶著雪霞在院子裏踩著音樂節湊跳了起來,大家陸續湊成一對對,也有的站在旁邊看著。狗似乎已經習慣了接二連三到來的人群,叫一聲打個招呼也不再糾纏,蜷曲著身子趴在窩邊上。王家奶奶坐在炕上探出頭看著院子裏,窯裏的人進進出出,抬高了嗓門和王家奶奶說笑。老四媳婦雙手筒在袖子裏看著大家夥兒在院子裏五花八門的扭著。存生提著水壺出門灌水,故意打趣道:“看啥呢,跟上跳幾下子就會了,站著冷嗖嗖的不如進窯裏烤火去了”,老四媳婦笑著說:“我看人家年輕人跳的好,我還不會跳,等著讓你把我拉上跳呢,不知道咱們兩個誰踏誰的鞋呢!”存生丟了嘴裏抽的煙,腳尖在上麵來回踩滅煙頭,笑著說道:“還等著跟我跳呢,看我像狗熊一樣走那幾步,還把你帶的老腰閃了呢”,旁邊老八媳婦聽見了,她尖聲尖氣的笑道:“誰說老地主不會跳,那天晚上喝了點酒在磨坊院子裏扭那幾下子,還真像回事呢,忽閃忽閃的就是太費人腰了,哈哈哈!你趕緊把水灌上了,出來拉著嫂子跳一曲。”存生咧著嘴笑著說:“麽嘛噠!你就等著看我的戲糊精呢,等著噢——”,存生提著水壺掀開門簾進了窯裏,老八媳婦笑著在後麵追喊道:“老地主,你像鱉一樣縮窯裏怕不出來了,你不出來我可進來拉你來呢,哈哈哈”。晚上九點左右,院子裏站滿了人,還有喝完酒散了場子的人陸續趕來,平時蔫了吧唧不愛說話的人也趁著酒興翩翩起舞,腳底下輕飄飄的像踩著似的,相互碰撞著,惹得大家夥兒嬉笑不止。存生被老八媳婦生拉硬拽了出來,踩著沉重的步伐,帶著老四媳婦在院子邊緣繞,兩個人像兩塊木頭板,腳底下相互踩踏,隻是上下顛倒著肩膀和胳膊跟著音樂的節湊晃蕩,惹得大家笑的直不起腰來。顏龍帶領著一幫孩子在牛圈旁邊放零散的鞭炮,故意跟在存生身後,幾個人排成一排,模仿著存生的姿勢來回搖擺,抖落著肩膀兩腳在地上跳躍,活像一群作怪的僵屍在行走。貓吖笑的眼淚都掉下來了,一個勁的說:“天光神!這個人也越活越像個碎娃娃了,故意在那出醜,扭的惹人笑”,老八媳婦接過來說:“人就要這樣子呢,笑一笑十年笑,現在人活的活泛多了,不像前兩年,除了看電視再沒個啥樂子,這音樂響上,人跳上笑上,煩惱少了日子也好過。明兒個晚上都到我們家來禍騰來,小慧明晚上也回來呢,聽我說咱們塬上熱鬧的,也心熱的在城裏坐不住”,燕燕和小燕聽見小慧也回來,高興的跳了起來。要知道,她們最初接觸雙人舞,還是基於小慧的煽動和鼓勵,雖然隻是學到了點皮毛而已。貓吖的興致尤其高漲,閑下來就放開錄音機練習,拉著燕燕三個在地上跳,燕燕三個可沒那耐心,借著上廁所一個個都開溜了,存生見貓吖把錄音機拿來,早早的躲開了,貓吖便一個人抱著個小木凳在窯裏惦著腳尖一邊唱一邊跳。燕燕三個對耳熟能詳的舞曲也是隨口就來,顏龍偶爾陰陽怪氣的唱起《杜十娘》,唱到“郎君呀,你是不是餓的慌,如果你餓得慌,對我十娘講,十娘我給你做麵湯……”他總是意味深長的拉長聲腔,傾斜著腦袋,緊閉雙眼,手在胸前揮舞,踮起腳尖在地上來回走動,一副陶醉忘我的境界,惹得燕燕和小燕忍不住哈哈大笑,王家奶奶在炕邊上抿著嘴笑著說:“讓你上學念書愁的像上刀山下火海去呢一樣,人催一遍一遍起不來,學起那沒正形的玩意兒你怪點點倒是多,一學就會。”
    存生的搞怪把大家夥兒的興致帶到了高潮,勝利在一堆磁帶裏翻出了一盤勁爆舞曲,鼓點節奏震得錄音機發抖,院子裏也沸騰開來了,備戰、勝利、義學幾個帶頭跳了起來,別看這些莊稼漢,平日裏個個大老粗的架勢,走路還帶點彎腰駝背,跳起舞來完全像變幻了一個人,身姿曼妙,腳下似行雲流水般輕盈。尤其義學,喝酒處於半醉半醒的狀態,腳底下像是踩踏不實,隨時看著都有可能被自己絆倒,卻能一次次的巧妙避開,簡直是現實版本的醉拳舞,一幫小孩跟在旁邊模仿。他笑臉盈盈的邊跳邊和站在旁邊的幾個長輩嬸媽打招呼。除了老四媳婦幾個年老的站在邊上圍觀,其他人都躍躍欲試,跟在會跳的後麵開心的學,院子表麵的浮土被皮鞋剮蹭起,灰塵像煙霧彈一般籠罩在人群當中。直到大家都跳出了一身汗,醉酒的人也清醒了,一看時間將近十一點了,大家才相繼離開,像來時那樣,三三兩兩的散去,不時寒暄著說:“今兒個晚上把燕燕家鬧騰的勁大了,今年個莊裏熱鬧的,把年還過好了,哪天到我們再鬧騰一晚上……”。
    與此同時,小範圍內的麻將也打的熱火朝天,交過五九節氣,塬上的寒氣也漸漸散開,溝裏的像白紗布一樣彎延的積冰下麵,一股清澈的細流從冰層下麵穿流而過。向陽處的柳樹枝條也變了顏色,樹皮像穿上了一層灰綠的衣服,比冬天時候看起來有了些許生機。背風向陽的牆角邊,一群上了年紀的老漢聚在一起曬太陽,蹲坐在地上點燃一根旱煙悠閑地吐著煙圈,時不時東拉西扯的說幾句閑話。太陽光直射在他們胡子拉碴的臉龐上,一根根灰白的胡須在光照下熠熠發亮,黝黑的皮膚曬出了一層油,從臉上的褶皺裏慢慢滲透進去。旁邊的空地上,兩個人頭湊在一起下“方棋”,一個手裏攥著小石子相互間碰撞的“噔噔”作響,全神貫注的盯著地上畫出來的方格。另一個捏了一把長短一致的小木棍,兩個人頭也不抬的盯著地麵相互博弈。一兩年前還有年紀輕點的湊在這些老漢堆裏陪著下方棋、丟骰子、抹花牌。自從這一兩年農村盛行起了打麻將,年輕人像一窩蜂一樣都湊在一起玩起了麻將,四個人坐在桌子上,周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存生近年來的麻將癮是越來越大,經常和老八、老九、老十還有存柱等幾個年紀差不多的湊在一起搓幺二塊的小麻將。存柱也是,沒有學會麻將以前,偶爾閑暇還湊到一幫老漢當中在太陽底下抹花花牌,自從學會了麻將之後,存柱媳婦經常滿莊裏到處尋人吃飯。為此,存柱媳婦還當眾掀翻過麻將桌。喋喋不休的謾罵時,存柱一如繼往的不理不睬,抽煙看電視,完全充耳不聞。在鄰裏和兒女的再三寬慰和勸說下,存柱媳婦也想開了,加上雪霞這一兩年也呆在家裏,偶爾燕燕三個過去,四個人也湊到一起學手,存柱媳婦自然不好說兒媳婦,隻能自然而然的習慣。不管存生幾個在哪裏打麻將,周圍都圍滿了看熱鬧的人,有時候也七嘴八舌的插上幾句閑話。老十脾氣暴躁,眼見著自己一鍋即將爛包,在生死線上掙紮蹬腿兒,見人在旁邊嘮叨著指點迷津,眼前的一副牌上張即停,他迫不及待的摸過一張牌在手裏,用大拇指不斷的摩挲,感覺出來又是一張用不著的牌,橫著臉冷冷的說道:“你們看牌的人能不能都少說幾句,坐到這個桌子上誰都是帶著腦子來的,用不著你們七嘴八舌的當軍師”。周圍人頓時鴉雀無聲,麵無表情的盯著鍋裏,老十重重的把一張東風丟在桌子上,下隔壁的存生抬眼一看,身旁的吉祥拿胳膊肘碰了碰存生肩膀說:“單調東風,上家給你打出來了,你還不掀倒等啥呢?這可是個絕東風!”存生順勢推倒,隨著這一推,周圍的人也鬆了一口氣,炸了鍋似的圍繞著這一圈牌高腔闊論起來,旁觀的人比坐在桌子上打的人興趣更濃烈,偶爾也爭得麵紅耳赤,等到摞好了牌開始丟骰子,瞬間又安靜下來。到了下午吃飯點,存生還不見回來,貓吖就指著顏龍去塬上找回來吃飯,她知道存生屁股沉,隻要坐在麻將桌上就舍不得挪開屁股。就特意叮囑顏龍,說是家裏來了幾個親戚,正好三缺一,讓存生回來尋一副麻將陪親戚一起玩。存生算計著自己也贏了二三十塊錢,也就趁著機會來個金蟬脫殼。有時候輸了錢,他還想從哪裏跌倒從哪裏爬起來,嘴巴上應付著顏龍說:“你先回去,給你媽說,我這一圈完了就回來了。”隻要他一心想著撈回老本,到最後總是越輸越多。每次打完麻將回家他都滿臉堆笑的向貓吖匯報這一天的戰況,得意的拍拍胸前的錢兜,湊上前說:“看看!今兒個又贏了,就是沒贏多少,才二三十塊錢,讓我取出來數數,除了本錢看是不是這麽多!早上就看了老黃曆,今兒個財神在正東,專門坐了靠正東的方位,真的靈的很。今兒個把老八賠慘了,輸了一百多了還想撈回去,喊著不讓我們散場子,其實我都想早回來了”,貓吖不屑一顧的“嘖嘖”兩聲,她已經對存生的敷衍不屑一顧,不耐煩的說道:“我又知道你,十回打麻將九回就能贏錢,其他人都是些愣慫半腦子,光輸不贏,聽你說老八一直輸錢呢,那天小慧她媽和我拉起來,說是老八每回回來都給她賣牌贏了多少錢,你們不知道在哪日鬼搗棒槌呢,輸了借別人的錢回來哄我們說是贏的錢。把你們的那幾個心眼眼我還有不知道的!”存生仍然笑著狡辯,“哎呀——哎呀呀,我的天老爺,我對天發誓,別人我不知道,我可是實話實說,沒有哄人,不信你問旁邊看熱鬧的人去。”貓吖“哼哼”兩聲也不理睬,存生趁機趕緊抽身,轉身去廚房裏熱飯吃,邊撤退邊嘀咕:“看這個人啥,輸贏也就幾十塊,我難道連那麽點擔當都沒有,還哄你有啥意思呢!”貓吖壓低了聲腔埋怨道:“把你們一丘之貉我給不知道!你就哄我吧,看能哄到啥時候,本事大最好別讓我知道!”,貓吖這樣說著,轉頭看著炕上一堆零錢,打眼看去似乎比走時帶的本錢多出了一些,心裏思忖存生今兒個應該沒輸錢,她心裏多少有點安慰,也不再多加指責挑刺兒。
    勝利新買的一副麻將被借來借去,最後不知道落在哪裏,為此他經常因為找不見麻將,歪著腦袋橫著脖子,瞪圓了眼睛在王家奶奶跟前發泄情緒:“這一幫子超子二貨,借走了人東西自己耍高興了就不知道操心著還麽!張三說李四拿走了支應親戚了,尋到李四又說王麻子昨兒個提走了。唉,那是我花錢買來的,又不是公家的東西。這下尋見了誰也別想再借走,誰借就說不見了,就咱們兩家子來回用,還把人潑煩死了……”,王家奶奶也對麻將不感興趣,晚上呼啦一覺醒來,看見四個人還坐在火爐邊的八仙桌上搓麻將,貓吖坐在存生旁邊翹著二郎腿眼勾勾的看著,她心想:“燕燕她媽也是的,男人家坐在桌子上賭錢還有個精神,你點燈熬油的坐在跟前看啥眉眼呢!有那點時間,還不如躺展把腰身緩緩”,她這樣想著也不說話,想一會兒不由得瞌睡來了又接著呼呼睡著了。見勝利在地上憤憤地謾罵,王家奶奶說:“唉!不知道誰吃飽了撐的,把麻將弄出來禍害人,而更大的碎的麻將會打,癮還都大的很。男人家農閑了打發個時間搓幾下,女人家麽,也跟著沒天沒夜的刨,今年秋季,羅灣裏她碎姨娘來浪了幾天,和上灣裏幾個女人坐在桌子上,嘻嘻哈哈的一直能刨,吃飯時間胡日鬼點一吃,又開始了。唉!我到底看著討厭的很呢!現在你們雪霞也學會了,領上燕燕幾個也跟上湊熱鬧呢,學啥不行,學個麻將能管吃管喝嘛!而更世道變了,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想不來了。你也是錢燒的很,沒啥買上了買那麽個拿回來惹賤眼子,尋不見了活該,省得尋回來坐在麻將桌子上惹人厭煩,飯成了叫幾遍都一個個像著了魔一樣撒不開手。”勝利反被王家奶奶的話給逗笑了,他拍著奶奶的手笑著說:“我的老奶奶,這叫潮流你不懂!而更條件好了,女人都不像那幾年一樣做針線繡鞋墊子咯。你這老古時的想法也要與時俱進呢!你看現在看電視的人都少了,一到晚上大人娃娃都聚在一起跳個舞,音樂一放,跟上節湊跳上美的很,來!老奶奶,我把你帶上跳一曲中四”,勝利說著踩著步點準備拉王家奶奶,王家奶奶“哼”了一聲,一把拍了拍勝利的胳膊,笑著罵道:“你看把我拉倒了,你們跳舞跳六隨你們高興,我才不管呢!唉,而更世道不一樣了,年輕人五花八門的耍法,女人針錢也撩下不管了。唉,說不成我也少管,一人一個活法”。
    等到過了正月二十三,莊裏年輕人陸續進城務工,莊稼地裏的活也漸漸多了起來。被人稀罕了一個正月的麻將也束之高閣。其實存生和貓吖早在元宵節過後就開始趕集賣菜了,他們隻有一個奔頭,今年掙的錢要超過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