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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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了,王家奶奶坐在窯門口,背朝向太陽,掄著一把卷了刃的生鏽菜刀,在木板上給雞剁剛從門外揪回來的一把苜蓿芽和嫩草葉。自言自語的念叨:“眼見著天暖和了,怎麽五六個母雞一天下一兩個蛋,把我一天喂的忙唄,不行了殺個吃肉。正月裏剛回來的,娃一開學她也就忙忙碌碌給娃做飯,這下子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來呢?唉……”。一群麻雀在牛圈邊堆放的木頭上追逐鳴叫,飛下來在牆角的一堆垃圾邊找尋食物。斑鳩鳥在地頭的椿樹上“咕咕,咕”的叫著,聲音懶散悠長,給人一種春困的感覺。王家奶奶剁碎了青菜,坐在凳子上緩緩神,鼻孔和嘴巴一起急促的喘著氣說道:“到底不行了,見幹點活氣喘心跳的,躺炕上把腰舒展下了再去給雞和食,春乏秋困,今兒個太陽好的把人曬乏了”,看到腳踝纏的綁帶又鬆了,她剛要彎下腰去綁,正在這時,狗跳著叫了起來,“汪汪”兩聲又嘎然而止,王家奶奶心想,肯定是來了哪個親戚。她扶著牆角站起來,拄著拐杖向洞門走去。看見熊家老媽提了個布包走進來,王家奶奶高興的喊道:“我說狗咬了兩聲停下了,剛心裏想著肯定來親戚了,沒想到是個你!你日子過的忙唄的,捎了幾回話叫你過來浪幾天。今兒個啥風還把你吹來了?快進來,咋你一個人?燕燕她外爺呢?你把老漢一個人撂下出來躲清閑來了?”王家奶奶口不擇言的說了一連串的話,熊家老媽強打著精神笑了笑,走近攙著王家奶奶的胳膊說:“你好著嗎?親家,聽說你年前病了一場子,也沒個時間把你來看看,不知道一天忙唄的幹啥呢!”王家奶奶把熊家老媽讓進窯裏,招呼著倒水都被熊家老媽製止了,熊家老媽把王家奶奶扶到炕頭上坐下,笑著說道:“親家,你快坐下緩著不要管我,我從家裏出來就走了這麽點路,如果口喝想喝水了,我自己招呼,我又不是外人,腿腳比起你來利索些,還能讓你給我倒水”。熊家老媽比王家奶奶年輕了二十幾歲,她們那個年代已經不強製裹小腳了,據說熊家老媽被裹上兩三天就受不了疼痛自行取掉了,大人們也沒有刻意強製,但是她的腳骨還是收到了傷害,比正常人的腳顯小,比起王家奶奶來自然利索很多。她坐在王家奶奶旁邊,兩個人東拉西扯的拉家常,看著熊家老媽眼眶浮腫,還有恍惚不定的神情,王家奶奶已猜了八九分端倪。於是,王家奶奶開門見山的問道:“我看你像有啥心事呢?是不是和效林兩口子淘氣了?而更的年輕人眼見寬了,老人看不慣也沒有辦法。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為了幫襯著把日子過到人前頭,當老人的都掏心掏肺的付出,小一輩人不理解,沒當過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誰家鍋底都黑的不得了。日子就這麽個事兒,一家人吵著鬧著娃娃長著,不覺得一年又一年。你一直不出門浪,一年四季頭埋下過日子哄娃娃,現在孫子也離開人了,好不容易來浪一回,就不要想亂七八糟的事情,把心放進肚子裏,好好在我們浪些時日。等存生兩口子賣菜回來了,把燕燕她外爺也接過來浪幾天,眼不見心不煩,也叫林兩口子試試”,熊家老媽聽著王家奶奶句句說在了點子上,不由得又想起昨晚的事情,效林橫眉冷對的指著他們老兩口,一副要把他們老兩口趕出家門的架勢。熊家老爹一個勁的捶打著大腿麵,悲咽的說:“唉!唉!我到底上一輩子造了啥孽了!生出來你這麽個狗雜種,知道而更是這麽個貨色,還不如當初喂了狼去。不得了了,還膽子大的把我轟出家門去呢!唉!我這老臉在熊渠莊裏都沒地方擱置了,把先人虧了哦……唉!我把這人還活著有啥意思呢!不如喝點老鼠藥眼一閉腳一蹬,死了一口氣好忍,你來!有本事來把我們老兩口都來捏死算了!我看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翅膀硬了就想自立門戶了,慫本事沒有,你娃吃虧還在後來呢……”,效林也被激怒了,原本想另家的念頭越發的堅定,以前彩霞時不時的耳邊念叨,他也隻是聽聽而已沒當回事。看著莊裏幾戶喂豬的賺了不少錢,他們心裏也癢癢難耐,便萌生了蓋豬圈喂豬的念頭。效林兩口子手頭上沒錢,彩霞便撮合著效林管熊家老爹要錢,他們知道這幾年賣的糧食和牲畜錢,都在熊家老爹那裏保管著。結果爺倆話不投機沒說上幾句就吵起嘴來,效林是個急性子,被熊家老爹罵了幾句便橫著脖子要分家,熊家老爹氣不過,憤憤地丟下了幾句狠話,便拿著旱煙管出門揚長而去,一直到晚上也沒有回家。熊家老媽既生熊家老爹的氣,又氣效林兩口子出進不給她好臉色,她感覺自己在家裏裏外不自在,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第二天起來便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徑直來到了燕燕家。熊家老媽向王家奶奶傾訴著事情的經過,想起熊家老爹不留一句話就甩手而去不回家,心裏一酸,不覺憋屈的流下了眼淚,她用手摸了摸臉,傷心的哭訴道:“親家,你不知道,我氣的不是因為效林兩口子把話說的狠了,而是我們那個老不死的,過了一輩子,我忍讓了一輩子。老人常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話真真的,我們那人自私的了不得,我已經試探的不愛試探了,啥事來了剛顧他自己,半點情分都想不起我。我越想越寒心,來熊渠四五十年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是個石頭都暖熱乎了,何況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呢!像個女人家一樣,氣不過都出去浪去了,也不管其他的人。我想著肯定又去薛馮裏了,那像個女人一樣,把他姑奶奶家當娘家著呢,我出出進進覺得不自在,人家四口人又說又笑的,我感覺自己裏外像個外人,心裏憋屈的慌。”王家奶奶深深歎了一口氣說:“唉!清官難斷家務事。你來了就住我們把心散散,一個人一個秉性,本來男人家骨子裏就想事情簡單,你也別往心裏去,凡事要往寬處想,她外爺也是被林氣急了。效林兩口子也是你們太慣著了,娃都那麽大了,兩口子賣了幾年菜我不相信手頭上沒存幾個錢,那是人家兩口子謀劃著想當你們這個家呢。”熊家老媽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說:“我早早就給他爸說過,今年的麥子賣了讓人見兩口子收錢去,他偏偏不聽我勸,現在把話說到桌麵上了,人家嘴巴一張,不行就分開了過。你說我們老兩口不跟效林,將來以後老了誰跟前都去不了。看著三個兒,老大老二都另開那麽多年了,效林年紀也最小,幫襯的也最多,將來以後老了不跟著效林跟誰呢?我們那不想事的老漢,剛害怕他存的幾個錢飛了,不想後事麽。一見我說,劈頭蓋臉的把我懟回去,這下好了,叫人家指著往出去轟呢,他氣的一拍屁股躲清閑去了”。王家奶奶盡量拿話開導著熊家老媽,兩個坐在炕頭上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熊家老媽把一肚子委屈都傾吐了出來,頓時感覺胸口氣也順暢了。她深歎了一口氣說:“親家,給你說說,我感覺出氣都順暢了,你再不要笑話我了哦,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叫人家開始嫌棄了”,王家奶奶笑著瞪了一眼熊家老媽說:“你看你說的這叫啥話?誰家還沒個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事兒,家家都一樣,各有各的苦衷,人一輩子難活的很。你好不容易出來了,就把心放肚子裏多住幾天,娃娃上學了,賣菜的走了,我一個人也惜慌,你來了還是個伴兒”。
熊家老媽在燕燕家住的第三天,效林捎話給貓吖,說是他們一趕集兩個孩子上學沒人做飯,叫熊家老媽回去照看兩個孩子。熊家老爹也回到了家裏,見熊家老媽沒在,趁著趕集的日子,也來燕燕家了。存生和貓吖把效林兩口子好好開導了一番,晚上回到家,和王家奶奶一起,又給熊家老爹兩口子做了一番工作。第二天效林開著三輪車來把熊家老爹老兩口都接了回去。其實,熊家老媽早就心裏頭惦記兩個孫子,看著燕燕三個,嘴巴裏經常念叨著強強和好強兩個。王家奶奶打趣熊家老媽說:“你呀你!就是個命苦的人,還讓你安穩呆幾天呢,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通過存生和貓吖從中調和,熊家老爹把當家的權利交給了效林兩口子。把今年賣糧食的錢如數交給效林,資助他們在塬畔上兌地蓋豬圈創業,家裏的風波就此平息了。
窯裏的炕上剛好能睡四個人,熊家老媽一來,燕燕三個晚上都想聽兩個老太太東拉西扯說閑話,誰也不願意跟貓吖去睡偏窯,還學來熊家老媽的口頭禪開解說,“人是個貒,越睡越寬”。五個人睡著晚上翻個身都吃力,第二天晚上,燕燕三個通過出手心手背,三局兩勝,誰輸了誰退出。最後,顏龍一臉不情願的去了偏窯的炕上睡。這下,四個人睡一張炕剛剛合適,兩個人蓋一床被子,大家都能睡一個囫圇覺了。到了下半夜,燕燕迷糊中感覺一股暖流從下體奔湧流出,像是憋急了的尿,又感覺不是。她睜著眼睛不敢動彈,心砰砰直跳,腦海裏胡思亂想,開始徘徊猜測到底是怎麽回事。當她確定那不是尿液時,突然感覺自己身體一陣灼熱,從腳到頭燒到了耳朵根。同時又有一股暖流湧出,她不由得擔心受怕起來,攥著手指頭細數著自己的年齡,確定自己13歲了,應該是來了例假。在學校裏時,經常有女生突然間來例假,屁股後麵被染紅也渾然不知,後麵的男同學經常擠眉弄眼的偷偷議論。也曾有要好的女生私下裏偷偷的問過她,聽她們說,來了例假上學一點都不好,尤其騎個自行車上下學,經常弄髒褲子。此刻,燕燕心裏五味雜陳,她心想床單肯定濕透了,明天一早被奶奶發現,全家人都會知道,她不知該如何麵對。她偷偷的起身拉開電燈,跪在炕上看著一灘血跡不知所措。熊家老媽和王家奶奶相繼被亮著的燈光晃醒,看見燕燕跪在炕上一動不動,問話也支支吾吾半天不回答,熊家老媽起身來看,笑著給王家奶奶說:“你們孫女長大了,來了例假不知道把單子弄髒了,嚇得不敢給你說”,燕燕羞的捂著臉,眯著眼睛不敢說話,王家奶奶起身披上蓋在肩頭的衣服,說:“那有個啥呢?女子娃娃大了就這樣子,快把衣裳披上,小心半夜滲氣涼著了。我看——”王家奶奶停頓了一下說:“這還沒有衛生紙,也還沒個啥墊上,正好我昨兒個收拾了個穿舊了的線褲子,讓我剪幾片子先給你用。天亮了,讓你媽給你買衛生紙去,現在條件好了,人家都用的衛生紙,哪像咱們那時候可憐的,女人來了例假沒啥墊,粗布裏頭包裹些炕灰,著急了隨便拔些蒿草。”熊家老媽接著說:“那還不是,而更人都把福享了,女人生個娃娃還要去醫院,咱們那時候把娃生到麥子趟裏的女人都多得很,簡單的一包裹,提著鐮刀抱著娃娃就自己回家了。唉,以前的女人可憐,不皮實也沒有法子”。燕燕已經按王家奶奶的指導換了衣服,她心想接下來奶奶應該罵她弄髒單子了。王家奶奶拿了塊剪的破布蓋上說:“快睡覺,三更半夜的都沒聽見雞叫,明早上了慢慢收拾,幸虧明兒個星期天,起來了自己收拾去”。隨即關了燈,不一會兒,便聽到了兩個老太太的鼾聲此起彼伏,燕燕感覺肚子隱隱作痛,平躺著也不敢動彈,又瞌睡難耐,渾渾噩噩的挨到了天亮。
一大清早,燕燕就起來洗漱,跪在炕上使勁的擦拭著床單,心裏七上八下,擔心熊家老媽可能已經告訴了大家,生怕大家把她當作話把子拿她取笑,貓吖走進來隻是微笑著告訴她:“你還有啥不好意思的,這正常的很,女子娃娃大了不來例假還不正常,說明有病了。這下要記住,例假期間少碰涼水,不要吃梨和蘿卜,那都是些下涼的東西。擦不幹淨了不要緊,完了放搓衣板上洗。”似乎大家的反應也不像燕燕想象的那麽激烈,隻是當顏龍問起時,貓吖懟了顏龍一句:“你個男娃娃不能太是非,出去跟你爸爸給牛刮苜蓿去”。小燕好奇了湊在燕燕跟前,一個勁的打問燕燕什麽感覺,燕燕瞪著眼睛抿著嘴不說話,熊家老媽笑著說:“你比你姐姐小了一歲多點,你也快了,到時候就知道啥感覺了。這下你們家裏三個女人,一個月剛買衛生紙都些錢花……”,王家奶奶接過話茬說:“那還不是!家裏女人多了就是麻煩。”熊家老媽笑著對小燕說:“一晃都大了,我還記得小燕出生那一年,把小燕那時候差一點點送人了,我們老二心熱的把娃衣服都準備好了,不然現在,小燕就是我們熊家的孫子了”,王家奶奶笑著應聲點頭,小燕撲棱著大眼睛撅著嘴巴,狠狠的看著王家奶奶說:“都是你讓把我送人呢,等我長大了能掙錢了,我不給你買好吃的,隻給我爸爸和我媽買,是你狠心的要把我送出去呢”,說到最後小燕一臉委屈,聲音開始哽咽,眼淚在眼睛裏打轉,一大顆淚珠滾落下來,大家都被逗笑了。燕燕笑著打趣小燕說:“你嚎啥呢?現在不是好好的在咱們家裏呢,難道你不知道你姓王還是姓熊?”小燕噗一聲破涕為笑,邊笑著邊擦掉眼淚和鼻涕,不斷的重複嘟囔著:“嗚嗚,你們都太討厭了,為啥那時候差點就把我送人了,咋不把顏龍和燕燕送人去”,熊家老媽笑著指著小燕說:“燕燕是老大,如果你是個兒子,哪還有顏龍啥事,正因為你是個女子,那時候計劃生育風聲緊,還想偷的生個兒子。”熊家老媽笑著擺擺手說:“好了好了,再說把小燕氣的又開始哭鼻子了。本來娃就一肚子委屈”。王家奶奶小聲嘀咕著:“唉,那些年可憐的,吃了上頓沒下頓,日子過的緊張,三個說一有病一齊有病,雞屁眼裏淘蛋呢。存生一個人養活了一家子,地沒地糧食也跟不上。唉,把那日子都不敢回過頭來想。”熊家老媽接著王家奶奶的話茬,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憶苦思甜,回憶起往事來。兩個老太太像是找到了知音,有說不完的話,東家長西家短的把道聽途說的人事都翻出來說道。燕燕和小燕在一旁津津有味的聽著,她們發現昨天已經說過的事情今天又重複著說了起來,偷偷跑出去說給貓吖聽,貓吖歎了一口氣說:“唉,光說人家年輕人嫌棄呢,你外奶越老話越多了,該她說的不該說的,她都想插嘴摻合。這兩個老婆子不敢放一起,閑侃的唾沫星子亂濺,聽來聽去盡說的沒用的閑話。老了老了,你就要少管閑事少說話,話多了惹人煩。我一直還給叮嚀呢,聽不進去麽!以後還有她吃的虧呢!唉,我這個老媽呀!”存生笑嘻嘻的看著貓吖說:“你看你這個人,常人都道,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她外奶好不容易來家裏住幾天,你可說人家幹啥呢?惹得老人心裏不痛快。話多了一輩子,臨老了,哪還有為了迎合兒子媳婦把自己個兒的秉性改變了。”貓吖不愛聽,翻著眼睛瞪了一眼存生說:“嘖嘖嘖,你能耐的很,我還不是想著他外奶以後被兒和媳婦嫌棄,我心裏難受的放不下,你以為我是嫌棄我媽話多得很?”存生笑嘻嘻說:“也對著呢!我咋忘了,你是熊家渠的常有理,話到了你嘴裏,正反都是理”,貓吖被這話逗笑了,指著存生笑著罵:“唉,我把你個豬,皮可緊實的欠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