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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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曆四月八前,正是塬上氣候多變,乍暖還寒的時候。偶爾趕上倒春寒,前一天風和日麗,到了晚些時候,陰雲密布,狂風漫卷著塵土,帶著嗚嗚的鳴叫聲,從遠處的山頭鋪天蓋地的襲來,灰塵和雜草被卷在空中盤旋打轉,地麵上一股股的小旋風翻著跟頭消失在牆角和田埂邊。剛抽出鵝黃新綠的樹木扭曲身形搖曳著枝幹;勾施了化肥的麥苗已經返青,綠油油的鋪蓋在地麵上;淺草也剛剛探出頭,被掩埋在幹枯的雜草叢裏,此番景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韓愈的詩句“草色遙看近卻無”。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的土腥味兒,整個塬上灰蒙蒙一片。勤快的人頂著風背著背簍在路上撿拾幹樹枝,拿回去倒在柴草堆裏,燒火填炕都是極好的。王家奶奶盤著腿坐在窗戶前,手習慣性的塞進腿襠裏取暖,看著窗外風帶著哨聲在院子裏打轉,牆角立著的掃帚“啪”一聲被吹倒在地,吹來的柴草一堆一道的積在牆角,院子裏一片狼藉不堪。她自言自語的說:“年年春上這個風把我能憎惡死,吹的昏天暗地的。看著窗戶關的緊緊的,哪裏吹進來的土,剛拾掇幹淨的桌子窗台上又像鋪了一層子灰塵。嗯哼……這麽大的風集上怕都沒幾個人,吹得能立住腳跟嗎?沒有人了拉回來下一集天晴了再去賣嘛,光娃世道的站在集上凍死了。唉!光說而更日子好過了,兩口子吃的苦受的罪自己知道。‘二八月的天,妖婆娘的臉’,說變就變麽,咋不等著賣菜的回來了吹去。春上這個倒春寒到底能把人潑煩死……嗚!”王家奶奶倒吸了一口氣,接連著哀歎了幾聲,起身下炕勾好鞋,拿著擱置在棺材上的雞毛撣子又開始輕觸桌子上的灰塵,一邊嘴裏小聲的嘀咕著。王家奶奶幹淨利落了一輩子,看見哪裏沒收拾幹淨,不由得她自己要拾掇一下心裏才安穩。走到窗台邊她順手拉了一下電燈繩子,燈泡仍然沒有反應。塬上的好多電線老化,刮大風的日子經常停電,少則一兩天,多的時候要持續一周,有時候突然來了電,電壓不夠燈泡忽閃幾下又停了。沒有電對於農村人來說影響並不是很大,塬上大多數人家燒火做飯都用風箱,年年開春的時候把自家院落周圍的樹枝修剪一下,把砍伐的樹枝碼放整齊曬幹了燒火。貓吖最愛燒幹柴,省事又省心,隻要不斷的往裏麵填柴,輕拉幾下風箱,鍋底下的火就一直燃著不退,最主要還省電。停電最大的影響就是到了晚上黑燈瞎火,三個學生放學回來要點著煤油燈寫作業。燕燕自從上了初中,回家來越發的忙碌,有時候寫完作業都要到睡覺的時間了,也不再像以前,匆忙寫完作業還有時間嬉鬧玩耍。
    昏暗的煤油燈下,燕燕三個圍著八仙桌趴在上麵寫作業。風比中午的時候消停了一些,偶爾還能聽到一陣“嗚嗚”的風聲吹來,卷起沒有夾好的門簾,敲打在門上。存生和貓吖在集上頂著冷風吹了一天,吃完飯貓吖就上炕休息了。她背靠著枕頭坐在窗戶邊,湊近煤油燈翻看最近的賬單,拿著計算機按壓著算賬。存生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低頭交換著熱敷眼睛。雖然現在開車他都帶著眼鏡,也難以阻擋四麵八方吹來的冷氣。不管別人怎麽開玩笑,稱菜的時候帶著個眼鏡自己覺得反而礙事。每到下午回家全身心的放鬆下來,就感覺眼睛幹癢疼痛,拿熱氣蒸一會兒才會舒服些。
    窯裏一片昏暗,隻有擱放煤油燈的周圍有一片昏黃的亮光,窯頂上,燕燕三個的身體被影子折射成了三個大黑球。為了他們都能照的清楚點兒,煤油燈放置在一個麥乳精的鐵桶上,按王家奶奶的道理,這叫“低燈高亮”。燕燕三個低頭寫著作業,細聽筆尖在本子上劃過的聲音,像顏龍鐵盒子裏蠶吞噬桑葉的發出的沙沙聲。他們一邊寫作業時不時的說幾句閑話相互逗樂,王家奶奶坐在炕邊看著他們三個,炕上的被子已經攤開了,天氣陰冷,她已經早早的拉開被窩捂在了炕上。看見燕燕三個嬉笑玩鬧,她趕緊催促起來:“你們三個悄悄寫作業呢,幾下子寫完睡覺了,電燈熬油不說,我看小燕下巴頂在本子上寫呢,念不下書看把眼睛糟蹋瞎了,長大以後還真的沒人要了呢。燕燕,剪刀在炕席下麵壓著,來拿去把燈花剪一剪,忽閃忽閃的我看著眼睛都花了,你們晃眼睛的咋寫呢!”王家奶奶說著順手揭開席底取出了剪刀,顏龍挪開凳子迅速上前來接過了剪刀,他最喜歡剪燈花了,剪完燈花之後,火苗簇蔟的竄出來,有了均勻持續的燈火。顏龍把剪刀頭擱置在火焰上燒一會兒,直到他覺得靠近火焰的那一塊受熱了,立馬放進臉盆架上還有半盆水的洗臉盆裏,一陣“呲啦啦”的聲音發出,他轉身得意地望著燕燕和小燕。王家奶奶立馬變了臉色,厲聲吼道:“顏龍,你娃皮癢癢的不行了,我看欠湊了,不好好寫作業你拿個剪子胡翻弄啥呢!家裏統共就那麽一把剪子,你連火撩帶水激的,把你大頭弄壞了,我看以後想剪個指甲都沒個啥剪了,你那個手閑的得個蠍子捉。給我拿來!”顏龍歪斜著腦袋笑嘻嘻的湊近炕頭,把剪刀扔到了炕頭上,生怕奶奶抄起旁邊的苕帚疙瘩。王家奶奶邊收起剪刀邊說:“你說你長了那麽大個腦瓜子,咋不知道往正道上想,像個大草包一樣,一天盡弄些投機倒棒槌的歪門邪道。逃學、上課吹蜘蛛,好的學不下,壞的不教就會。唉……”,王家奶奶說完照就坐著看燕燕三個寫作業,屁股下麵洛熱了,她便往邊上挪移一下,一會兒掀起窗簾看看天黑的程度,一會兒瞅瞅寫字台上擱放的鍾表,她看不懂時鍾,但是能根據外麵的情況大概的估算時間。小燕和顏龍已經收好書包,在沙發上對著牆捏影子玩。顏龍雙手交叉,分開下麵的兩指,牆麵上便出現了一個大狗頭,顏龍配著音,“汪汪汪汪”的朝著小燕手指變出來的大翅膀飛鳥叫著。小燕也不甘示弱,在牆上擺出四不像的一個影子,非得說成專門設計出來降狗的神獸,兩個人都沒了好聲腔,相互操著不著邊際的髒話對著影子吵起嘴架來。燕燕也沒有心思寫作業了,推開板凳湊上前加入其中調和,結果三個人誰也不服氣誰。王家奶奶見勢不妙,掄起身旁的苕帚打在炕邊上,抬高了嗓門喊:“看你們三個像那狗臉親家嘛,一陣陣好的勁大,一陣陣就變了嘴臉。燕燕你寫完了收拾裝好把煤油燈端過來放窗台上睡覺。最近外頭黑的遲了,偏窯裏燈都黑了,我估摸著可能都九點多了。小燕出去到門口把尿盆提進來睡覺。”燕燕轉頭看看鍾表,還有十分鍾就九點了。她不禁開始懷疑奶奶到底是真的估摸的準,還是壓根兒她就會看表,怎麽好幾次她都能猜的八九不離十。她來不及多想,趕緊回到座位上照著書後麵的答案完成了最後幾題。王家奶奶把火柴放在煤油燈旁邊,以備晚上三個起來尿時點燈,吹滅了煤油燈,窯裏頓時一片漆黑。王家奶奶把燈泡繩子拽到跟前壓到枕頭底下,如果晚上半夜來了電,省的起身點燈。燕燕和小燕蓋上被子就成了仇人,背靠著背睡,相互拽著被子的邊角,小燕幹脆用嘴巴咬著上邊的邊角,兩腿膝蓋緊緊的夾著被子,生怕燕燕突然一拉被子把自己的那一邊拽過去。後半夜炕底的柴火燃盡了,燕燕經常把被子拽過去把自己包裹緊,小燕時常被半夜凍醒來。所以,小燕睡前就做好準備打好招呼,生怕半夜本來不大的被子被燕燕一個人拽走。王家奶奶把自己的被子盡量勻給顏龍,她一年四季都習慣把自己的上衣壓在被子上,窩了窩被角給顏龍壓實,打了個哈欠說:“顏龍你快睡,你本來瞌睡也就多。讓兩個女子唧唧喳喳去,把他那兩個猴精,睡個覺都不安穩”。中午不睡覺,顏龍頭挨著枕頭就沉沉的睡著了。燕燕和小燕在被窩裏像老鼠一樣支支吾吾嬉鬧半天,到最後實在困的招架不住了才睡覺。夜空清涼如水,半彎月牙兒掛在榆錢樹叉上,風刮著院子裏的吹下來的雜草簇蔟作響,存生的呼嚕聲此起彼伏,絲毫沒有影響到旁邊熟睡的貓吖。
    逢著周末太陽好的時候,鍋底燒些熱水,燕燕三個就開始一周的大掃除,洗頭發換洗衣服,他們一直保留著這樣的習慣。從小燕和顏龍到了三年級,他們都是自己洗頭發,最後衝洗時相互幫忙舀一勺溫水從頭上麵衝洗下去。燕燕和小燕自從學會了梳頭,貓吖就給她們留長了頭發,兩邊紮了兩個馬尾。燕燕喜歡給小燕紮頭發,經常腦洞大開,設計各種各樣的造型來打扮她和小燕。有時候兩個人把破舊的亮色衣服剪成細布條當作頭花紮在頭發上,看見開的漂亮的野花隨手掐下來別在發際間。顏龍看不慣,經常拿眼睛瞟一眼,嘖嘖嘖的開始數落:“你們兩個呀,猴的要成精呢!也不知道尿泡尿把自己的慫樣子看一看,打扮的像野雞一樣,去對麵山上看能把毒蛇勾引出來”,燕燕伶牙俐齒的回懟過去:“閑事少管,老娘高興,管的著嗎?你嘴裏說出來話,就像奶奶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招人討厭!哼——嫌我們難看了,你往北看去,誰求你看我了!”。不知道從時候開始,燕燕和小燕的頭皮生了頭屑,分開頭皮,一層頭皮屑粘在發跟上,低著頭輕輕一抓撓,頭皮屑像飛雪一般從發間落下。為此,貓吖常常打聽一些去頭屑的方法給她們用。小燕排隊等著燕燕洗完了再洗,這期間,貓吖拿著梳子一邊給小燕撓著頭皮扣頭皮屑,不停地對著頭皮屑吹著氣。小燕問道:“媽,你把我頭皮吹的涼嗖嗖的,我覺得挺舒服的呢”,貓吖邊撓邊說:“把頭屑吹脹一會兒就死了,再不成片成片的印了。怎麽用了啥法子這個頭皮屑就是下不去。還是用的洗發膏有問題呢?現在啥東西都不如以前好了,貴還不頂用,你們小時候哪還來的洗發水,我記得用的白貓名字的洗衣粉,一周洗一回頭發,洗的又亮又幹淨,現在洗衣粉都不好了,洗完頭發像沒淘洗幹淨一樣,梳不開不說,感覺像一直在頭皮上粘著,兩三天就癢的受不了了。而更人都聰明了,啥東西都胡日鬼開了,這次買的洗發膏明明寫的是去屑的,我試著像不起作用一樣。你八媽一直說商城裏的東西現在假的多不敢買,我這次怕圖便宜又買了個假貨。燕燕,你多放點好好把頭皮搓著洗幹淨”。燕燕又從黃色的袋子裏擠出了點洗發膏塗抹在頭頂開始搓洗,臉盆裏的水因為到了些食醋變得烏黑一片。這都是貓吖打聽來的一些去頭屑偏方,有時候水裏放鹽填醋,有時候捏一小嘬食用堿麵加進水裏。好像效果都不是很理想,燕燕和小燕的頭頂劉海處的頭屑還是那麽多。貓吖把罪魁禍首都歸結為洗發膏,不禁感慨起來:“就像我們賣菜一樣,批發價高的賣價就高,有的人光打聽價錢圖便宜,買回去幾天放爛了。有的人眼睛就是賊,好賴東西一眼能看出來,那到底是‘一分價錢一分貨,好貨不便宜,便宜沒好貨’。現在人都條件好了,也不在乎那幾毛一塊了,就像前兒個跟白廟集,你爸爸硬是要拿發價六毛的芹菜,我偏偏沒聽他的話,拿了幾十斤發價七毛五的西芹,到了集上比他們拿的六毛錢的毛芹就是賣的快。到下午你爸爸光是個咧著嘴嬉皮笑臉的給我賠不是。唉,我說你爸爸半輩子沒啥出息,唯一做的最攢勁的一件事就是把我騙進門了。不然咱們哪來現在的日子呢?說不定你們三個可憐的還穿補丁衣裳呢。咱們莊裏人都勤快,家家現在條件都好了,還沒有說是揭不開鍋的,遠的不說,熊渠莊裏瓜蓮花家,還有門底下彩雲家,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彩雲多大了到現在還穿的補丁褲,補了一層又一層的。我印象中你們三個好像太沒穿過補丁衣裳。前幾年親戚也幫襯的多,我和你爸開始做生意,年年雷打不動的每人一身新衣服……”說起往事貓吖便像打開了話匣子一樣,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大堆。燕燕坐在太陽坡裏邊聽邊梳頭發,貓吖說到哪裏她腦海裏偶爾浮現一些零碎的畫麵出來。她記得小時候一直用的“白貓”洗衣粉,還記得當時聽說來的順口溜,“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貓吖說到了熊渠,彩雲和瓜蓮花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瓜蓮花還是那麽個樣子,逢人故意和她搭訕,歪斜著脖子咧著嘴,露出一口黑黃的大板牙,隻知道傻傻的笑,膝蓋處縫補的補丁又破開了一道口子。燕燕心裏琢磨著,雖然瓜蓮花沒上過一天學,連一加一等於幾都不知道,但每次見她都是在給別人笑,似乎什麽煩惱也沒有。而他們就不一樣了,還要寫作業背課文,尤其那文言文,像天書一樣,不得已死記硬背下來,有時候仔細想來,還不是白白浪費時間,現實生活中哪裏能用得到。張口之乎者也,別人肯定會指著說道:“這個女子腦袋被驢踢的不合適了。”燕燕想到這裏竟然“咯咯咯”的笑出了聲,鼻孔一口氣出來,噴出一股濃稠的鼻涕,她趕緊掏出手帕來擦。顏龍看見燕燕卷著手帕扯拉鼻涕,眯著眼睛不停的咋吧嘴:“嘖嘖嘖!我大姐姐把人髒死了,那個稠鼻咋那麽多,你看院子裏牆上抹的黃哇哇的,都是她抹下的,幸虧沒有吃飯,看見你這個樣子,肯定一口飯能惡心的倒出來。天光神!咋來那麽多的鼻都讓你裝上了,有時候還一口咽到肚子裏去了。我看最你髒,你還妖精的喝別人喝過的杯子時,專門對著把手上麵喝。真是‘驢糞蛋子外麵光’”。燕燕被顏龍一番彈劾,一邊擦鼻涕一邊拿腳踢向顏龍,不停地喊道:“你快滾!西瓜咋滾你咋滾,管求不是閑事,反正沒有醒到你身上。”小燕也旁邊幫起腔來,細數燕燕平日裏鼻多尿多事情多的屢屢事件。貓吖聽著兩個嘰嘰喳喳的說著,不時的拿眼睛瞟著燕燕,燕燕嘟囔著嘴不停的為自己狡辯,斜眼瞪著顏龍和小燕,帶著威脅的口吻說:“你們兩個給我等著,看哪天落到手裏,我就像這樣……”,她攥緊著手指頭像是要把手裏的東西捏碎。貓吖看似無意觀戰,低頭搓洗洗衣盆裏的衣裳說:“好了好了,快收拾淘洗衣裳。你們三個把貓叫了個咪咪,都不差上下。真的是‘滿桶水不響,半桶水晃蕩’。揭人短的時候,脖子伸長嘰裏呱啦就像搶著吃食的碎燕子,正二八經的事都一個個——‘狗肉上不了台麵’。瓜猴精胡日鬼一個比一個強!”燕燕三個見貓吖如此說他們,不約而同地相互對視著一撇嘴,小燕跺跺腳叫喊起來:“媽——你看你咋這麽個!我們不是‘狗肉上不了台麵’!”貓吖抬頭笑了起來說:“好好好!都攢勁的很!趕緊收拾,太陽都偏過院牆了,下午吃個早飯還要去麥地裏除草。一個個都像那馬武山上的洋芋一樣,要人墉上呢!”燕燕嘟著嘴巴瞪了一眼顏龍,顏龍抿著嘴朝小燕笑了笑,小燕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貓吖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嘴角微微上揚,可她假裝著什麽也沒有看見,低頭搓洗著手頭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