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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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晴好的時候,塬上偶爾會有操著外地口音的貨郎沿著村裏的馬路吆喝。不像燕燕三個小的時候,貨郎肩挑著扁擔,兩頭掛著兩個木箱子,搖著撥浪鼓“咚咚咚咚”作響,一邊抑揚頓挫的吆喝叫賣。現在大多數貨郎都是推著自行車,後座兩邊駕著裝置物品的箱子,車頭綁一個小喇叭重複著喊:“收頭發,換被套床單小零碎,收頭發……”,每靠近一戶人家牆頭就放慢腳步,等待是否有人出來。近幾年來,塬上也多了開著三輪車或者騎摩托車的手藝人,走街串巷的吆喝,磨刀的、賣鍋碗瓢盆的、劁豬收狗的等等。與此同時,也出現了一些留守的老年人被騙,家裏被偷的事件。存生經常叮囑王家奶奶說:“媽,我們兩個不在家,三個娃娃都去學校裏,剩你一個人就出來進去把大門關嚴實,看見不認識的人不要理睬,要水要饅頭都不要理。而今世道複雜了,土匪流氓雖說少了,騙子人販子又多了起來。我們一天跟集在外頭聽的多了,現在的騙子花樣多的很。我還害怕咱們灣裏人少,來個外人跟你討一口水,萬一跟進來把你傷著了。”王家奶奶什麽大風大浪沒經過,想自己年輕時,大半夜的一個人提著個棍子就敢在山地裏行走,打心底裏從來沒害怕過土匪二流子。她總是執拗的認為身正不怕影子歪,命裏該著倒黴的時候,喝口涼水都會滲到牙。存生這樣說著,她還有點不以為然的說:“哪有那麽多騙子?咱們灣裏十天半個月聽不見一個貨郎吆喝。再說那麽大的狗在門口拴著,有點動靜狗比人還靈光。我閑的沒事幹了到哪給人給點水去呢!我才不管呢!光天化日的誰還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再說了,騙子也看四下呢,咱們院子裏進來幾口爛土窯,值錢的東西有幾樣呢?”存生聽著王家奶奶口氣不好,笑著說道:“唉,我就這麽給你提醒一下,咱們灣裏就這麽幾戶人家,一家離一家又遠,著急喊個人都得走一陣。”存生轉身出了門,王家奶奶在心裏自個兒琢磨起來,“到底人家說這話啥意思?是真的操心我叫人給騙了?還是我一天在家裏他們不放心我看家護院?唉……還是我老了心思多的不行了?這虧當是自己個兒的兒子,隔著肚皮的又不知道該生出多少是非來!人呀!閑心操多了還是不好,老了老了就要不聾裝聾呢,不然惹得人家不待見。”王家奶奶聽存生說起了貨郎,起身找尋門背後自己平日裏收集起來的一袋子亂頭發。被熏的烏青發黃的塑料袋子裏,密密麻麻的團著一袋子淩亂的碎發。燕燕和小燕剪的幾嘬一指來長的頭發用一根皮筋紮著,其餘的黑白相間的亂發都是她日常梳頭收集起來的。別看王家奶**發花白,倒是長得濃密,每次梳頭發捋一小嘬掉發在手裏都要搓成一團,總感覺頭發還是那麽多,她倒是希望掉的稀疏一些,也不至於那麽浪費卡頭發的卡子。她用來固定兩邊頭發的發卡是集市上賣得型號最大的,用一根鋼絲做成的表麵呈波浪紋的黑色卡子,耳朵兩邊各卡一個方便帶帽子。由於頭發濃密,隔一段時間發卡就鬆弛變了形,必須得換根新的用。上次熊家老媽來家裏和她聊天說起,她收集的一袋子亂頭發到貨郎跟前還換了一個床單,她們莊裏一個年青媳婦的長辮子換了好多家裏用的零碎東西。王家奶奶掂量著手裏的碎發,自言自語的說道:“灣裏好久都沒聽到貨郎的吆喝聲了,啥時候來了看這點亂頭發能換個舀子使換嗎?現在塑料做的用不了幾天就斷了。呀吖!我估摸著這點毛發怕都換不下來個舀子,要不然換一副筷子都能行。而今人都省事的多了,集上買啥都方便了,貨郎比起前幾年少得多了。”
清明過後,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了,逢著趕集的日子,大柳樹旁邊就會有一兩個賣豬仔的販子,三輪車上橫七豎八的趟著腿被綁著草繩的豬仔,傳出一陣陣吱吱嗚嗚嚎叫聲。過往的回民女人不忍聽聞,路過大柳樹趕緊加快步伐瞪著自行車繞過去,有的偏過頭嘴唇顫動著念叨幾句。一個帶著白色帽子的回民老漢碰上認識的熟人,遠遠的打著招呼,半開玩笑的說:“你們老漢漢還是口槽吃的厲害,一年一個豬能垤完。天氣暖和了,又開始囤豬等著過年呢”。說笑間也不做停留,徑直瞪著自行車去趕集。三三兩兩的行人圍在三輪車前打問豬仔的價錢。歲坑坑老四嘴巴裏叼著旱煙管,一隻手背在身後轉了一圈大發感慨說:“豬娃貴的都買不起了,今年比去年貴了近二十塊錢,一年到頭飼料糧食也吃不少。想拉一個呢,這價錢太砝碼了!”老四的話引起了共鳴,幾個村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五隊莊裏的“常有理”拱著腰,手背過去搭在屁股上,聽見大家說笑著,他也跟著咧著嘴“嘻嘻”的望著人群傻笑。“常有理”五十來歲的樣子,其實他也有真名,聽說年輕時口才很好,和誰抬扛較量都能靠著三寸不爛舌占上風,於是就有了這樣的外號。前幾年,媳婦跟人私奔了,他找尋了幾個月還是下落不明,僅有的一個兒子在他老婆走後的第二年也失足掉進了一口枯井,等人找到打撈上來時,孩子已經斷了氣,“常有理”仰天長嘯了一聲喊道:“老天爺,你這是要絕我麽……”,從那以後,“常有理”腦子受到了刺激,說話也不利索了,逢人隻是咧著嘴嘻嘻的傻笑。經常靸踏著一雙爛布鞋在大柳樹周圍轉悠,村裏頭的小孩有時候跟在他後麵學著他走路的樣子嘻嘻哈哈模仿他,“常有理”也會生氣,一把脫下爛布鞋提在手裏,跺著雙腳在地上跳起來嚇唬他們。“常有理”的腳經常裸露著不穿襪子,腳後跟的黑皮又皴又厚,以至於成了莊裏人教育孩子的典範,農村的孩子不愛洗腳,勤快的一周才洗一次,家裏的大人經常拿“常有理”做例子說話:“你看你再不洗腳,腳就像常有理的腳一樣,垢痂盔在一起像樹皮一樣,冬天了裂開口子像娃娃嘴一樣,腳後跟都不敢著地。”鄰村一個大個子老漢故意抬高了聲腔打趣“常有理”說:“唉!這咱們的日子都不好過,還是人家常有理的日子好過活,管饑飽把命掉住,有人給了一頓吃他幾頓的飯,著急逢上吃酒席,脖子上頭端著臉也就大魚大肉的混飽了。看著瓜不愣登的,幾個莊裏誰家過事吃席人家都能尋著味道趕過去。你說是不是?”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常有理”,他偏著先是一臉茫然,而後又咧嘴,露出滿口黑黃的大門牙,咯咯咯的傻笑起來,滿臉的褶皺擠在一起,像是剛翻耕過的地麵,褐黃色的表麵呈現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壟。靠在大柳樹上抽煙的豬販子走上前笑著說:“這還不是水漲船高,豬娃一貴,肯定是肉價上漲了,這架勢年底還要長呢。到年底了賣半扇肉一年喂豬的繳消就出來了,嚐半扇又能過個好年。還是喂個豬劃算。你看我這豬娃一個比一個聲音尖,個個都是品種豬,上膘快長得旺”。豬販子坐在三輪車前座一個勁的誇讚著他的豬仔,圍觀的人七嘴八舌的說著,有的湊過來也看看熱鬧,碰見了熟人一起聊著天去趕集。
存生幫著貓吖擺放好菜,借了個自行車回家拿幹糧和水壺,臨行時貓吖叮囑他路過大柳樹看差不多拉個豬仔回家拴槽上。貓吖估摸著豬仔價一天一個樣兒,價錢隻漲不降,再不下手買一個,或許過些天又要長幾塊了。存生走過去打量了一番,他鐵了心了要買,說定了價錢,挑揀了一個叫聲大的豬仔,付了錢拎著袋子就往回走。王家奶奶看見存生拉回了豬仔,趕緊找出了以前的套繩,存生把豬拴在茅房對麵拴豬的老地方。小豬仔到了陌生的地方,牽著韁繩哼哼的叫喚。狗看著來了一個新鄰居,不停地撲咬過去,刨起了地麵上的浮土,像是在宣誓主權和領土,嚇得豬仔夾著尾巴躲進豬圈的角落裏不敢出來,渾身顫抖著身軀,“哼哼哼”的低鳴,不停地用鼻子拱牆角的土,試圖挖個地洞鑽進去。
第二天天氣晴好,貓吖早早的打發存生去了上塬請劁豬匠來劁豬。每年的四五月份,莊裏隔三差五就能聽到劁豬時撕心裂肺的嚎叫聲,跟臘月裏殺豬時一樣,這種嘶叫聲有種讓人焦躁的想跳起來打人的衝動。燕燕三個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渾然不知的豬仔,圍在旁邊七嘴八舌的一邊嚇唬豬一邊陰陽怪氣的調侃著。燕燕說:“豬可憐的,馬上就要經曆一場生死之劫難,成為一個不孕不育的人,唉!可悲可歎呀!”小燕看了一眼燕燕笑著說:“明明是個豬,你還說成了人,咬文嚼字的顯擺啥呢!還不孕不育的人!你屁大一點,知道不孕不育啥意思,劁豬和不孕不育有幾毛錢的關係呢?”燕燕哼了一聲不屑的說:“不知道誰屁大點啥都不懂,劁豬就像煽牛煽羊一樣,完了跟電視上的太監差不多,還說我呢!你就是個瓜皮愣慫啥也不懂,等會兒好好見識一下。”燕燕推搡著小燕趾高氣昂的說著,貓吖聽見了對燕燕說:“哎呀呀!你能耐很呐!在這胡說八道啥呢?啥太監了?啥不生育的?淨一天長個嘴巴胡掰扯。三個把籠提上去峁上胡麻地裏給豬拔一籠苦苦菜回來丟給吃。”顏龍嘴裏小聲嘟囔著想看看劁豬匠怎樣劁豬,貓吖聽見了立馬懟過去:“看啥呢看!豬嚎的人心慌慌,滲人的像啥一樣,有個啥看頭?趕緊去地裏拔草,還有新長出來的大碗花也拔了拿回來。三個腳踩在犁溝裏,不要把胡麻苗都壓折了”。
燕燕三個正在地頭上拔草,聽見豬掙紮的嘶叫聲,拉長了聲腔“呲——呲”的叫喚了一會兒,又恢複了平靜。聽見聲音燕燕三個原地站立不動,相互間目視著,呲著牙咧著嘴聽著,小燕的身體跟著豬的悲鳴聲不由自主抽搐了幾下。燕燕和顏龍打趣著小燕說她是膽小鬼,顏龍轉過頭來笑著說:“圓蛋,你是不是看到你的同類受罪,心裏咯噔咯噔的跳個不停?”小燕把手裏的一把苦苦菜扔向顏龍,顏龍沒來得及躲開,正好蓋在了當頭頂。小燕斜眼瞪了一眼顏龍:“我看你那個嘴剛從汙水桶裏泡出來,說話一股子酸臭味兒。”燕燕笑著說:“你們兩個還不是半斤八兩,籠滿了趕緊抬起來走,咱們回去看看,把豬的啥東西劁出來了”,小燕和顏龍也來了興致。雖說一直聽聞著劁豬聲,從來沒正兒八經的見識過,好奇心驅使他們三個快步提攜著回了家。劁豬匠已經走了,貓吖手插著腰正現在豬圈旁邊,豬平躺在圈口哼哼哼的低聲呻吟著。燕燕趕忙問起來:“媽,劁的那個東西呢?我們都想看一下那是個啥樣子”,貓吖看著滿籠的豬草,淡淡地說了句:“看你們三個神經嘛!血絲呼啦的有個啥看頭?你爸爸都壓到糞堆裏頭了。把籠放草窯裏別把草曬蔫了,等豬緩過來了走動時再給丟一把。”燕燕怏怏不樂的把籠提進了草窯。小燕忽閃著大眼睛抿著嘴笑,腮幫子鼓起了一個大包,顏龍順勢說道:“你看圓蛋那個幸災樂禍的慫樣,像吃了一口大冷屁把牙打掉了一樣!”小燕掄起手裏剛折下來的一截柳條去追顏龍,邊跑邊罵:“你今兒個把奶奶腳把骨上的死皮吃多了嗎?我又沒有招惹你,你討厭的一直針對我啥意思?等我把你追上……”,兩個人追趕著跑出了洞門外。貓吖歎一口氣道:“這三個呀!一陣陣不拌嘴心裏像難受的很一樣。熱的不行了,稍微炕上緩一下子,把玉米地裏的苗要破了呢,兩三沒去了,玉米娃娃可能又長出了不少。”燕燕一聽又要去地裏破玉米苗,無精打采的坐在牛槽邊上,手裏拿著小半截樹枝在牆上胡亂塗鴉,一邊怕打牆土一邊心裏嘀咕:“好不容易遇著個周末,地裏總是有幹不完的活,一年四季就冬天不去地裏,其餘都在莊稼地裏刨土。哪來的那麽多的地?把人煩死了!”她一邊撅著嘴巴嘟囔,一邊用力地拍打牆土泄憤。
糧食窯門口的角落裏,王家奶奶背著太陽光在洗腳。算起來,她已經有三四個月沒有洗腳了。她洗一次腳不容易,光是解開腳上綁的裹腳布都得好大一會兒功夫。洗腳盆旁邊堆放了一摞白色的裹腳布,盆子表麵浮了一層白花花的浮沫,像極了煮肉時第一水煮開後飄起來的浮沫。腳心處像蛤蟆嘴一樣張開,露出一道深深的溝痕,大拇指出奇的大,其餘四個腳趾抱團蜷縮在大拇指旁邊,緊緊的扣住依偎著大拇指。由於長時間被厚厚的包裹著,王家奶奶的腳看起來非常白嫩。她一邊泡著腳,一邊用剪刀刃輕輕的刮鏟表麵的死皮。顏龍躡手躡腳的走近王家奶奶,“哇”一聲躲著腳想趁著王家奶奶不注意嚇唬她一下,王家奶奶轉過頭一看,淡淡地說:“你看你無聊嘛!我洗腳有個啥看頭呢?趕緊哪涼快哪呆著去”。顏龍看著王家奶奶把刀刃上的一層皮刮蹭到洗臉盆邊沿上,泡久了的腳丫像一塊白色的怪物一樣,不由得下巴抽搐了幾下,“嘖嘖嘖”幾聲後說道:“奶奶,你的腳看著害怕的,我都不敢一直盯著看,你們那時候的人可憐的,怎麽把腳弄成那個樣了呢?”王家奶奶繼續她手裏的活兒說道:“誰求知道呢?那個年代女人家不裹腳都不敢出門,方圓幾十裏誰家女子不裹腳人人都知道,她大她媽就叫人笑話的沒臉出來見人,女子娃娃十五六該出嫁的年紀都沒個人給說婆家。”王家奶奶把剪刀放在臉盆邊上敲了幾下,磕掉了髒東西又說道:“你正好在呢就給我把盆裏水倒掉,換一盆熱水我再洗一遍就完了”,顏龍偏過臉盆盡量不往水裏瞧,端起盆子走了幾步順勢倒了水,緊繃著臉皺著鼻子屏住呼吸,以免水裏的熱氣進入口鼻。王家奶奶叮囑他多倒點水把盆子涮洗幹淨,顏龍把水打好放在王家奶奶跟前。王家奶奶催促著他趕緊離開,她不習慣別人盯著她的腳看,每次洗腳她都躲在角落裏。燕燕三個好奇圍在旁邊看時,她總是不斷的想辦法把他們支開。洗完了腳,她習慣於平坐在苕帚上,或者找來一個蛇皮袋子坐在上麵,很虔誠的拿著裹腳布把腳層層包裹起來,一邊拉直捋平,一邊緊緊地纏崩著腳,蠕動著嘴唇低聲嘀咕著一些連她自己都不懂的碎語。一番折騰後,她終於舒了一口長氣,把盆子邊取下來的裹腳布扔進去,一邊說:“哎呀呀!今兒個終於把腳洗了,天氣不好推了又推,愁了我一陣子了……今兒個太陽好的還洗了個安穩”。她又坐到了凳子上,低著頭彎著腰,認真的搓洗著盆子裏的襪子和裹腳布,手腕上銅的和鐵的手鐲相互碰撞著,發出清脆的聲響。一群麻雀飛下來在顏龍剛倒過水的地方啄食著地上的東西,不時喳喳的昂起頭鳴叫,似乎在呼喚同伴一起來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