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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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最近幾年來形成的慣例,存生和貓吖正月初八開始就恢複了賣菜的營生。隻是正月裏的生意常常不盡如人意,進城拉一車菜往往得趕兩個集才能賣完。人們年前大包大攬儲存的,和做的各種吃食都還沒有消化完。正月裏大人都是往外撒錢,很少有來錢的門路。不像娃娃們,大碎娃娃正月裏倒成了有錢人。你看他們手不離口袋的揣著自己的小金庫,生怕不捂著隨時有可能長翅膀不翼而飛。每個人的口袋裏至少都裝著幾毛買泡泡糖和炮仗的零花錢。燕燕三個也是,他們把一元以上的整錢都各自存放在抽屜櫃子裏,隻留五毛錢自己支配,隨時想起來都拉開抽屜取出夾錢的筆記本,蘸點唾沫星子一遍又一遍數著,年錢都是大人們特意到銀行換取的剛把硬正的新錢,數起來會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還別說!這種“有錢人”的感覺簡直爽到無法言傳。
正月初三是年後第一個集,恰逢天氣晴好,趕集湊熱鬧的人也烏泱泱一大群,但大多數都是閑來湊熱鬧,也有一些在集上順路買走親戚的禮當。在外麵混世麵回來的年輕男女穿著五花八門的時興衣服,有的男青年還從外麵領個外地媳婦回來,兩個人勾肩搭背的走在街道上,頭緊緊湊在一起邊說邊笑,全然不顧兩旁行人投來異樣的眼光。向陽的台階上,零散的坐著幾個七老八十的老漢,有回民也有漢民。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些道聽途說來的奇聞軼事,還有眼下的莊稼地裏啥時候開活。莊稼地裏的那點事兒永遠是他們中心話題。“民以食為天”嘛!這些曾經窮怕了人,能在而今的世道裏享福,全仗著家裏鼓鼓的糧食囤囤。這些老漢三五一群,四六一夥聚在向陽背風處一起曬著太陽,有的捋著花白的胡須,有的不停地往長短不一的煙鍋裏添旱煙,一邊“叭叭”地抽著。這些胡子吧喳的老漢基本上都抽不慣紙煙,正月裏見過世麵的後人回來孝敬一兩盒,他們便裝在口袋裏充充門麵。把自己營務的老漢煙抽成了一順子,其他再洋氣的煙抽上怎麽也不過癮。這幾年集市上流通了一種當地小作坊生產出來的大工字卷煙,有成人的大拇指頭粗,是市麵上紙煙的一倍長,比牛皮紙稍微軟薄的黑褐色外包裝,勁頭介於紙煙和旱煙之間,吐出來的煙氣和老漢煙一個味道。有城裏來的小商販夾帶在其他商品裏賣,由於價格便宜攜帶也方便,成了一部分農村老漢的“耍人”不二選擇。臘月裏熊家老爹來燕燕家裏浪,正好忘記了帶他的長煙鍋,他也抽不慣存生的紙煙,貓吖便在趕集時買回了幾盒大工字卷煙。沒想到熊家老爹邊抽邊連連叫好,說比他的老漢煙稍微綿軟點兒,抽著也順氣很。從此,貓吖隻要是逢年過節去熊渠門上,都不忘記給熊家老爹帶幾盒大工字卷煙。熊家老爹每天都帶著兩種煙去他們對麵的陽山斜窪上,和莊裏的幾個老漢一起曬太陽,隔四五天掏出來一根搭鼻子上聞夠了,才緩緩的點上一根。
年前頭大人們置辦年貨得花一大筆,正月裏給親戚家孩子們得散發年錢,加上走親戚買禮當等,亂七八糟的各種開銷實在是不敢細算,稀裏糊塗不算帳還好,一算著實把貓吖嚇一跳。每晚睡覺前貓吖和存生說起一天隻出不進的開消,她就不由得急躁起來,恨不得立馬去趕集賣菜掙回來。存生半開玩笑半勸貓吖:“正月裏的集還不是白點燈耗油,站滿滿一天掙得那兩個錢剛能夠把油錢滾回來,還不是瞎忙活!不頂讓人安穩過幾天年,叫我說,正月十五燈會過完了跟集都不遲。正月裏看著集上人多,還不都是看熱鬧的。”貓吖倒是不以為然,跑車販菜多散舒,省得她在家裏圍著鍋頭支應親戚,有時親戚多了連續一天都在廚房裏走動,到晚上累的人腳後跟都疼,比她賣菜都煎熬。更讓她氣不過的是,不管家裏來多少親戚,存生都是場麵上人,隻顧著陪著親戚喝茶拉閑。有時麻將桌支起來他自己倒玩的不亦樂乎,全然不顧她在廚房裏如何煙熏火燎的準備吃食。飯菜一上桌便陪著親戚喝酒猜拳,喝的麵紅耳赤,親戚還沒支應走,存生先倒頭呼呼大睡了。這一兩年被貓吖教訓的存生算是有點眼力見了,還知道偶爾來廚房探視一下。燕燕三個小的時候,家裏地少糧食緊張,而那個年代的人飯量都大,常常來的親戚一多,吃到半中腰家裏壓好的機器麵就不夠吃了,貓吖急的團團轉,準備和麵自己擀,一次又一次地指著燕燕去叫存生,回來匯報都是,“我爸爸吃著呢,催著讓你趕緊下麵端飯呢”,貓吖手塞在麵盆裏活麵,氣得肚子都疼,嘴裏不停地罵存生是個豬之類的髒話。按農村裏的習俗,正月裏不管家裏來的親戚有沒有吃飯,都要在家裏備一頓飯,讓親戚動一動筷子吃幾口菜都算是盡到了主人家的禮節,也不會在親戚朋友麵前落下話柄。所以,正月裏農村的女人基本都是圍著圍裙繞著鍋頭忙活,男人們負責陪吃陪喝的支應親戚。雖然這兩年隨著王家奶奶幾個姊妹的先後離世,遠路的親戚也漸漸走淡了。河道裏存生他舅家和姨娘家表兄姊妹也多,以前隔三差五上塬上磨麵或者進城,經常還在家裏留宿歇一晚上腳。年年過年都一幫一夥的來看他們的老姨娘。後來,這些親戚隨著老人的離世相互間聯係和來往也少了。存生和存柱兩弟兄也是輪流著每人隔一年去河道裏看一回他們老舅。存生生性不愛浪門子,每次說要去河道裏看他老舅都愁的撾耳撓腮,把走親戚當成迫不得已的任務一樣完。主要是王家奶奶還健在,他們還不能疏遠了這一門親,不然王家奶奶以後歿了過事請不來外家人。在農村,這就是極大的不孝,兩旁世人就會冷眼嘲諷當笑話一樣流傳。以前王家奶奶腿腳靈便……的時候,五隊裏她舅家的親戚,河道裏她娘家幾個兄弟,還有荒山上、小鹿河、明張家她的幾個妹妹,這些親戚都來來往往的保持著聯係,老一輩一歿,現在後人們都當了家,好幾路親戚都斷了來往。正是應了王家奶奶說的那句話,“親戚親戚,常走動著就親,走動少了就不親了”。
這不禁讓人嗟歎!以前過窮光景的時候,是人窮心熱鬧,正月裏提一盒桃酥或者幾個雞蛋就是禮當,到誰家去哪怕茶飯不好都覺得親熱。現在過年走親戚,真的像走過場送禮當一樣。隨著農村人生活條件的好轉,家家戶戶的財糧多了,都關起門來奔騰自己的日子,聯係少了人情也越來越淡薄了,連過年心似乎都沒有以前熱乎了。人都認眼前頭的一兩門子親戚。前幾年正月裏,王家奶奶還眼巴巴的望著洞門外盼著她娘家外甥、侄子侄女來看她,嘴裏碎碎的念叨著。現在她已經習慣了,隻是偶爾想起來會傳道幾句:“都是些沒良心的!碎著把你們一個個都稀罕的,前些年糧食緊缺,我們日子那麽惜惶,隻要你們來家裏,粗茶淡飯不好罷,啥時候還讓你們餓著肚子回去了?而今日子都過好了,眼頭高了看不上登我們門了。不來就不來!來把我看一眼能幹啥?該死到時間還不是得死!存生和存柱也是那沒良心的!我現在腿腳出門不靈便,他們也懶得不常走動,親親的親戚都淡得不像啥了!”
正月初四前,貓吖把家門上幾個親戚支應完,也就是翠兒、霞兒和翠霞幾個,他們每年的初二都相約著從城裏一起回娘家門。翠去年在他們白水街道上蓋了兩層樓,樓下麵開了個百貨商店,連批發帶零售,加上婆婆公公也上了年紀,經常身體不好在醫院裏輸液掛針,忙的翠兒兩口子顛腳趴撲,初二中午上來兩家門上走了一轉,下午吃完飯就急忙回去了。初三早上貓吖做好飯,指的燕燕去叫親戚吃飯,順便把存柱家一家子都叫過來,兩家人算是聚一起過了一天年。初四一大早,貓吖早早起床收拾準備回熊渠浪娘家。昨天熊渠門上來的端禮親戚,說秀梅昨天就帶著三個娃過去了,貓吖心裏越發急切了。好不容易過年回一趟娘家門,她還準備住一兩個晚上。燕燕三個跟上存生到下午回來,萬一家裏來個親戚吃飯,鍋頭上有王家奶奶指導,燕燕和小燕完全應付得過來。她得趁早起身,不然來個親戚絆住腳就走不出去了。
貓吖裝上了家裏收的幾份禮當,她娘家門戶大,這是遠遠不夠的。經過白廟街道,他還要在黑俊商店裏買幾份。黑俊兩口子給兒子娶了媳婦後,除了逢集跟著賣菜,一家子又在街麵上盤了個門麵,門口外麵賣剩下的菜,裏麵的門市部賣煙酒副食。貓吖站在黑俊家商店裏左挑右遠,她想花最少的錢買最有麵子的禮當。選好後就和黑俊媳婦兩個女人磨起了嘴皮子功夫。要知道黑俊兩口子比貓吖兩口子做生意的時間更早,要說耍嘴皮子討價還價,這兩個女人真是旗鼓相當。黑俊見貓吖來就把自己的女人推上了前線,自己坐在邊角處和存生互遞一根煙,開始拉呱起閑話。燕燕三個穿戴一新在店裏轉悠著,嘴裏嚼著口香糖,“啪啪”的吹著泡泡,不時粘在鼻子上,趕緊手抓下來又一把塞進嘴裏嚼起來。燕燕三個急不可待的想去熊渠,她們著急著想和熊渠莊裏那一夥娃娃一起玩,熊渠莊裏娃娃多玩的花樣也都新鮮。貓吖讓他們下午就跟著存生回家給王家奶奶做伴兒支應親戚,他們三個嘴上不反抗,已經商討好了一套應對方法。到下午他們隨便找個地方藏起來,存生和貓吖找不見他們,存生自然就一個人回去了。再說,熊家老爹和熊家老媽肯定也舍不得他們走,一定會勸說著讓他們三個住一晚上的。至於支應親戚,貓吖都說了,她在熊渠,娘家人自然不會來。存柱家翠兒、霞兒、翠霞都來過了。西峰的親戚每年來都是正月十五前後。再要來就是田紅蘭,或者去年門戶裏出嫁的幾個女子來端禮。端禮的新人要在正月裏把雙方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都一遍,算是相互間認門。他們的端禮更像社火遊過莊,一般都是由自家的娘家哥或者兄弟帶著,有時一天轉幾十家,到誰家都是一個模式——放下禮當,說幾句客套話,喝幾口水,屁股把凳子還沒捂熱又接著去另一家。走到誰家碰上有吃的趁機填飽肚子。臨出門時,主家會根據自身情況給一對新人每人散發點喜錢,至於給誰給多少,這些貓吖都在路上給存生安頓好了。
燕燕拽著貓吖的衣角示意她放快速度。貓吖為了省出一塊錢的泡泡糖,正和黑俊媳婦磨嘴皮子。終於,貓吖笑著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塌錢付賬,黑俊媳婦笑咪咪的打趣說:“你兩口子就像那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一樣,把日子過的細發,多掏一分錢簡直就像從肋骨上割肉呢,都遇上你這樣摳門的買主,我看咱們的生意也難做,都有喝西北風的可能呢!”貓吖笑嗬嗬的說:“唉!虧是沒有虧,就是讓你少掙錢了。過去熊渠還有一兩場麻將,說不定勒緊褲腰帶省的幾個錢都葬麻將場合裏了。但是說實話,再買啥人舍不得掏錢,一坐到麻將桌子上,輸幾個錢人歡喜。再說了肉爛了在鍋裏,都是娘家姊妹子,一年到頭就這幾天閑下來耍耍,輸贏人都高興。”黑俊媳婦咧著嘴笑道:“湊是!你兩口子財迷了一年了,應該給娘家人倒幾個錢”。存生接過來說:“唉!還倒啥呢?一心謀著發點意外之財呢,為著輸錢我就不上麻將桌子了,早上出門都把財神爺拜了又拜呢!哈哈哈!”幾個人說笑了幾句,終於走出了商店,燕燕三個早已急得在地上跺腳呢。
果真如燕燕三個預想的那樣,不等貓吖開口讓燕燕三個回,熊家老爹和熊家老媽一聽要讓燕燕三個回去,熊家老媽就先開始數落起貓吖來:“你看你騷情嘛!要回你們兩個回去我都不收留,三個娃在我們家裏年還沒有過好就不回去。初七晚上莊裏社火還遊過莊,顏龍等著把鼓打了熱鬧看了,你再領回去都能行。你大哥、二哥家幾個炕都燒上了,到了晚上娃娃們像小時候一樣一家子安插幾個,擠一晚上都過了。娃心熱的來過年來了,指回去幹啥去呢?你們親戚有沒有多少了,存生回去把牲口經管上,正月裏啥飯都是現成的,燕燕奶奶給他們娘兩個收拾點子吃也消停。三個娃娃讓安穩浪幾天。”
燕燕三個低著頭圍在熊家老爹身邊,一個勁的扣手指頭,聽著熊家老媽這樣說,抿著嘴強忍著興奮,小燕憋的臉都紅了,秀梅笑著打趣說:“小燕還害怕的不敢笑出來,你看臉都憋的紅成下蛋母雞了,小心憋出一個大屁還把一窯人熏得喘不過氣來呢”,一句話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小燕羞紅了臉,蹬著眼睛抿著嘴起身準備找秀梅算賬。剛走一步就聽得“咘”一聲清脆響,小燕趕緊手背過去捂住了屁股,扭著身子嘴裏大喊:“唉呀!都是我碎娘娘惹得禍,不是我放的屁!”窯裏的人又一次被逗得笑彎了腰,秀梅捂著肚子捶打著貓吖後背,笑得隻管擦眼淚,噎得說不出話來。羞得小燕連忙躲在熊家老媽懷裏,跺著腳頭不停地往衣服下麵蹭。看著幾個孩子都在,彩霞戳了一下效林,效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塌子幹嘣嘣的五元錢笑著說:“來!給舅舅磕頭!舅舅給你們幾個散年錢!”秀梅家莉莉噌一下從後麵竄出來跪在了效林腳底下,燕燕、顏龍、亮亮、偉偉都跟著跪在了後麵,小燕被熊家老媽推搡著也跪了下來。早在他們剛進門見到熊家老爹和熊家老媽時,他們已經跪下磕過了頭。熊家老爹掏出錢要給他們,硬是被存生和貓吖攔擋了。今時不比往昔,兩個老人以前當家作主時,每年也給他們年錢。現在手頭上零用錢更不寬裕了。家裏以前存了不少餘糧,效林養豬糟蹋了不少,時常沒有錢了就拉上一兩袋子賣了換錢。老兩口秋天靠著在溝裏刮點榆樹條,熊家老爹閑時編幾個背簍或者籠擔,拿到白廟集上賣了換幾個零花錢用。貓吖不忍心要,讓他們留著有個頭疼腦熱了買藥。再看現在貓吖他們姊妹幾個的現狀,老大效忠的三個兒子齊蓬蓬都長大了,磨坊裏還擺著以前的老磨麵機,一年四季就進幾個粉料的錢,不是龍龍和紅紅在白銀打工匯點錢貼補,供向前上大學都夠吃力的,更不敢想再過一兩年三個兒子都到了說媳婦的年紀。老二榮生到處忙著撒網掙錢,農忙了幫著營務莊稼,有活了跟著幹一段時間的匠人,農閑活閑了,又蹭著效林幾個的三輪車販幾天菜。大兒子勇勇中學出來就到處不安生的打零工混活自己。不知道錢掙了多少,幾年天氣也沒回來過。秀梅兩口子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銀銀啥行道裏都下不了苦,偶爾塬上有白事了跟上他大當幾天陰陽,又覺得沒心勁也記不住經文;賣菜吧還抹不開臉麵;捏價揣活他又沒那個眼力見。兩口子三天兩頭打錘罵仗鬧一場。秀梅現在來浪門子不敢哭哭啼啼的學說他們兩個的爛腸日子。貓吖明情知道兩口子肯定吵架拌嘴了,她心裏有氣也不好說秀梅。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她隻能盡可能幫襯點,開導著說些激勵寬慰的話。效林兩口子這幾年見人幹啥都眼紅,幹啥啥不成,把以前的家當都快倒騰完了。貓吖自己也覺得姊妹子幾個當中,好像她現在的日子也還算平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吃完飯趁著窯裏沒有人的時候,貓吖趕緊掏出二百塊錢,給熊家老媽悄悄地塞進了衣服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