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字數:5776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白家窪 !
    在燕燕三個看來,熊家渠的年味比白家窪熱鬧多了。這個莊裏的人都愛熱鬧,不管自家的日子好歹,莊戶人年年都熱衷於敬神耍社火,隔一兩年還自發組織一班戲子匠,吹拉彈唱都是自己莊裏的人。隻要二胡支嘎嘎響起,老人娃娃都能跟著哼唱一兩句,社火遊莊時說的順口溜,秦腔裏的經典名句,還有他們自編自導傳唱的段子。每天下午吃罷飯,鑼鼓聲就在澇壩邊上咚咚嗆嗆的響起,不一會兒周圍就圍滿了爭相鬥鼓敲鑼的人。任何時候,澇壩畔像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臨時集會點,滿架塬上的稀罕離奇事兒都能從這裏打探到。澇壩畔這個地方自然也成了熊渠莊裏的是非窩窩,莊裏誰家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從這些人的嘴裏都能添油加醋的胡編排成一集有板有眼的劇情。除了在澇壩畔湊熱鬧拉是非,各家裏的麻將自樂班也是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家裏的炕桌等等隻要是四方四正的桌子都被臨時當成了麻將桌。莊裏愛打麻將的人鼻子堪比狗鼻子,也就那麽幾家子有麻將的人家,隻要麻將擺上桌子,轉不到一圈的功夫,湊熱鬧趕場子的就陸陸續續登門了。
    這不!熊家老媽家狹長的窯洞裏,貓吖和秀梅一幫子大人在地上的八仙桌上打麻將,旁邊圍觀的人都垂手駐足觀看,時不時的插一兩句嘴,隻聽得麻將牌敲打在桌子上的“哐當”聲,隻要有個人胡牌推倒,立馬就像炸開了鍋一樣放大嗓門的一邊說笑一邊整理麻將,圍觀者興奮的評說著自己的見解,似乎比打麻將的人還激動。貓吖家燕燕三個,秀梅家莉莉三個都沒有跟著他們的父親回家照門。這一幫小孩圍坐在炕上玩紙牌,在勇紅的帶領下,他們也學會了很多新鮮的玩法,除了早就會的“五八王”、“捉王八”、“打紅四”、“迷竹竿”這些,他們還學會了“炸金花”、“鬥地主”、“推點子”等幾個新的花樣,隻是大人們不允許他們拿自己的年錢賭來玩,但是絲毫不影響他們的興趣。他們拿花生豆當籌碼來鬥輸贏,熊家老媽坐在炕頭上給他們當裁判,炕上的緊張程度完全不輸地上大人們正兒八經掏錢玩。顏龍旁邊的花生豆眼見就玩完了,他牙齒咬著自己的下嘴唇,神情緊張的盯著眼前的牌,手心都捏出了汗。熊家老媽坐在他旁邊,假裝刨油布上的渣子,隨手把自己的一把花生放在了顏龍旁邊。坐在旁邊的燕燕發現了也不做聲,咧著嘴朝熊家老媽擠了擠眼睛。她知道顏龍有個“輸不起”的毛病,不管玩什麽,隻要是輸了總是習慣於小眼睛一擠,一顆豆大的眼淚就流下來,然後咧著嘴無聲的哭泣,別人問話他也不搭理。年紀最小的好強在幾個人麵前晃來晃去,隨手亂抓他們各自門前的花生,嚴重擾亂了炕上的秩序。熊家老媽一把抱在懷裏,不時拿出牛尾巴做得趕蚊蠅的鞭子嚇唬他。秋霞坐在熊家老媽旁邊,她們兩個一邊聊天,幫著一起維持炕上一片混亂的秩序。她的兒子陽陽坐在電視機跟前,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看,隻要一轉頭,秋霞連忙把剝好皮的瓜子仁塞進他嘴裏,稍有怠慢,陽陽便橫眉冷對,攥緊垂頭在她的腰間一垂頭。坐在火爐邊上熬罐罐茶的熊家老爹看不下去了,歎了一口氣輕聲說:“唉!秋霞,不敢把娃娃像那麽樣慣,那就把娃娃害了,人都說三歲上看老。這個都快五歲的人了,能明白些人事了。”秋霞笑嗬嗬的看著熊家老爹說:“有啥辦法呢外爺!他這個碎先人打小六脾氣強,一不稱心就給我睡地上連滾帶爬,頓不頓就給我往牆上撞,把我嚇了個病著呢!他爸爸隻要晚上一回來,一直在肩膀上架著呢,上個廁所都不得安寧”,熊家老媽趕緊插話說:“娃娃都那麽個!那是還小不懂事,等再過幾年大一點就好了,啥都有個過程,像你二舅家的勇勇,那小時候誰見了不害怕?多大了還在人吃飯的桌子上屙屎尿尿,他娃的溝蛋子也沒少挨你二舅的棍棒,咋打不長記性麽!現在大了你給說他還不承認。嗬嗬!你再不要聽你外爺老古時的說法了”。熊家老爹也沒多說,給他的旱煙鍋嘴裏添滿煙,擦根火柴點著叭叭的抽了起來,他盤腿坐在炕邊上,眼睛盯著對麵的一張十大元帥相框,一邊捋著他那花白的長胡須。他又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秋霞她媽的音容笑貌……
    秋霞媽歿了半年後,秋霞爸在別人的撮合下又娶了河道裏死了丈夫的一個寡婦,雖說是有個兒子,男方家裏為了留後硬是讓她淨身出戶了。這對秋霞爸來說剛是個好茬口,畢竟多帶一個孩子就要多出一口人的繳消,而且秋霞和張龍從小也被慣養的脾性不好,本來就容不下娶進門的女人,更何況如果再帶個“累贅”來,一家人的關係更是不好相處了。在秋霞後媽的操持下,這個家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氣息,熊家老爹和熊家老媽聽說後也舒了一口氣,他們最大的顧慮就是怕秋霞和張龍受氣。秋霞中學畢業出來就去了城裏的一家餃子館打工,她打小跟著她媽圍著鍋台轉,做飯利落幹淨,在餃子館一幹就是好幾年。張龍一畢業跟著莊戶裏的幾個人一起去闖深圳了。不知道有沒有找到活幹,三天兩頭給家裏寫信要錢,直到秋霞爸查出肝癌晚期才發急報叫回來。張龍回家不到三個月,他爸就撒手人寰了,剩下沒有血緣關係的孤兒寡母在家裏守著。為了能有個安身的場所,秋霞後媽軟磨硬泡的把自己親親的外甥女娶進門當了兒媳婦。當時由於兩個人都還沒達到結婚的年紀,也沒辦理結婚證,但是在農村隻要有個介紹人,辦了酒席在別人眼裏也就算是正式夫妻了。原本以為隻要給張龍娶了媳婦就能收心過日子,沒料到張龍已經外麵的花花世界把心逛野了,學了一身賭博打架的壞毛病,大手大腳的花錢也沒個節製,沒有錢了就回家賣麥子變換成錢。對媳婦和後媽苦口婆心的勸阻他壓根兒就聽不進去,娘倆也不敢攔擋,媳婦甚至都被張龍打怕了,見張龍眼睛一瞪就嚇得渾身哆嗦。眼見著家裏一天天的被張龍這個敗家子葬送完了,那娘倆也開始謀劃著自己的出路。趁著張龍不在家的日子,她們悄無聲息的把家裏僅剩的一點兒家當都變賣完,然後卷上鋪蓋卷離家出走了,誰也不知道娘兩個去了哪裏。過了三四天媳婦娘家門上來了一大幫子圍堵著張龍要人,說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張龍也是年輕氣盛,到處托親戚哥兒們打聽媳婦的下落,為的是回來出那一口惡氣。但是,那娘倆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幾番折騰還是毫無音訊。最後經過門戶上親人的一番開導勸阻,和熊渠他幾個舅舅的說解,張龍才算是咽下了這口氣。無奈此時的家裏已經是家徒四壁,隻剩下一院落窯洞,院落周圍的果樹年年開花結果,隻是周邊的荒草密得賊都沒個下腳處。以前珍珠在的時候,莊戶裏哪個人不羨慕秋霞家“糧滿倉,樹滿園,一年到頭吃不完”,就連效林、貓吖和秀梅隔幾天都想趁著給珍珠家幹活,來家裏美美實實地吃幾頓好茶飯。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家裏一連跑了兩個女人,秋霞和張龍又重新撐起了這個爛包了的家。但是地還是那些地,隻要人勤快,總不至於餓肚子沒有活路。秋霞一麵在城裏打工,家裏農忙時就請假回家來幫襯著張龍收割碾場。也該是秋霞的姻緣到了,白家窪貓吖莊裏楊家的文奎正好從水泥廠下崗,文奎中學畢業就頂替了他爸的班在水泥廠工作,趕上國家企業改革的浪潮,他下崗回家後就買了一輛新式的拖拉機,到處找活在塬上給人耕地碾場。文奎給秋霞家碾了幾場麥子,秋霞留著吃了幾頓飯,一來二去的兩個年輕人也就對上了眼。那一年夏天,文奎一直幫襯著秋霞和張龍把夏季的糧食碾完曬幹。到了秋收時節,又主動幫忙把秋天的莊稼料理完。關於他們兩個人搞對象的風言風語已經傳遍了滿架塬。沒多久,這個風聲就傳道了文奎他媽的耳朵裏,知道文奎和一個沒大沒媽的女子談對象,家裏還有個不成器的敗家子兄弟,文奎她媽氣得嘴唇發紫,站在原地半天不能動彈。她先是把文奎叫回來問了個清楚,文奎一口咬定,這一輩子不娶秋霞情願打光棍。娘兩個爭執不下,文奎一氣之下離家出走,索性去了秋霞家連吃帶住。張龍自然是雙手歡迎,有個這樣的“姐夫”在家幫忙幹活,他高興還來不及呢。文奎她媽管不住兒子,便把所有的怨氣都對準了同在一個莊裏的貓吖兩口子。文奎家正好住在大塊地邊上,出門口正對著貓吖家的一大塊莊稼地。隻要看見貓吖扛著鋤頭經過,或是在地裏除草幹活,文奎他媽就抬高了嗓門指桑罵槐的跳起來邊唾邊罵:“阿呸!我把你們這些狗娘養的都不是好東西!世上再沒有好男人了,還勾引到我兒的頭上了,眼睛讓屎胡嚴實了,狐狸精還欺負到老娘的頭上了!阿呸!隻要老娘有一口氣在,她個狐狸精別想進我們楊家的大門!……活該她大她媽得病死的早!養了那麽個沒教養的狐狸精,光知道勾引男人!娘母子都不是那啥好貨!……我呸——”貓吖聽得真真切切,氣得她牙嗝登登作響,攥緊拳頭摩挲著鋤把,她真想攆過去把那個潑婦的嘴給撕爛。存生在後麵跟著,他倒是一臉的置若罔聞,貓吖轉過身大口喘著粗氣罵道:“你耳朵難道叫驢踢了嗎?那個老潑婦那樣子罵你聽不著嗎?風一吹張莊小城人都能聽見,滿地都是幹活的人,那個騷嘴一罵一個狐狸精,明情是給我傳話呢。我把他媽的!我得罪誰了?你說是我女子把那丟人的事做下了,你騷嘴張開罵還有個根據呢!秋霞說真的是人家張家的女子,與我還隔了幾層子呢!你聽你聽!還一邊掃場一邊胡騷情呢!我忍了她個老貨幾次了!我等著她再跳起來大罵一下,看我不攆過去把她那個痞嘴給她撕扯,我就不是熊家渠出來的!”貓吖因氣憤牙嗝嗝打顫,說話也變了腔調。存生笑嗬嗬地勸說:“好了好了!趕緊把氣順一下鋤地,你看你這個人啥!叫罵去啥!罵上又不疼不癢。至於跟那潑婦置氣嘛!滿架塬上誰不知道,那年輕的時候就不是個省油的燈,楊家門上哪個妯娌她沒欺負過?跟那不講理的潑婦鬥氣劃不著,你看我就不著她!”那邊時不時還能聽見一兩句打狗罵牛的髒話,貓吖深深舒了一口長氣,想起秋霞的事覺得又可憎又可憐,不由得又想起了她那苦命的姐姐,鼻子一陣酸楚。唉!如果家裏好歹有個大人隨時在身邊指教,也不至於兩個娃弄成今天的下場。以前那麽光鮮的家庭,現在爛包了不說,兩個娃娃也不爭氣,讓親戚都跟著抬不起頭來。貓吖“唉”了一聲朝文奎家方向唾了三下,又在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搓了幾下,抬起鋤頭卯足了勁挖下去,雜草連著幾嘬子胡麻都連跟都被截斷了。她還是意難平,啥時候她還讓別人這樣子欺負過?想那一年她收拾寨河集上的那個偷慣了東西的賊娃子,別看他是個男人家,她上前一把抓住領口像篩糠一樣就是一頓胡踢亂篩,等那個賊娃子反應過來,十幾個賣菜的人都齊蓬蓬上手上腳,打得他一邊喊爺爺叫奶奶,一邊抱著頭像老鼠一樣溜了。賊娃子都打跑了,存生還站在菜攤子上發愣,像是在觀看一場武打片電影。貓吖想起來存生那時的表情就不由得把自己逗笑了。貓吖想著想著,又覺得存生也說的在理,跟潑婦永遠扯不清是非曲直。上次她一個人來地裏拔草,不是莊裏的幾個人連拉帶勸說,說不定她和文奎他媽還真的扭打在一起幹一架呢!像今天一樣,文奎他媽看見她在地裏,就貓呀狗呀指著一通亂罵,雖沒有指名道姓,但傻子都能聽出來那些不堪入耳的髒話就是針對她,貓吖聽著氣不過也就邊幹活邊撿戳中老婆子心窩子的話爭執了幾句,文奎他媽氣不過,像個瘋牛一樣提些個攪料棍就橫著頭準備來幹架,貓吖手插腰間也不害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不饒人”,憑她那一身的肉和五大三粗的身高,誰還害怕她一個區區瘦小的老婆子。被貓吖不留情麵的言語激了幾句,文奎他媽便又站在原地跳起來指著她罵,貓吖也不是好惹的,兩個女人像雞叨仗一樣遠遠的指著對方一通亂罵。最後文奎他爸硬是連拉帶拽著自己的婆娘進了門。
    貓吖想著想著“撲哧”一聲竟然把自己惹笑了,存生問她:“你把猴肉吃多了嗎?想起啥了還笑出聲來了,這會兒好了吧,你那雞毛猴性子,幹啥事情不過腦子,沒有我這個軍師在旁邊提點,都不知道你娃惹了多少是非了”。貓吖也不理睬,嗤之以鼻“哼”一聲冷笑,她在心裏思忖著,看把你個屁膽子,這些年不是我衝在前麵,不知道你娃活得得有多窩囊!
    後來,文奎因為執意要和秋霞在一起,便和家裏人徹底鬧翻決裂了。秋霞因為未婚先孕,受不了家門上人的冷眼旁觀和指指點點,文奎變賣了拖拉機,貸款買了一輛出租車拉起了活。兩個人在城裏租了一間十來平米的民房,半年後他們的兒子陽陽就出生了,一家三口靠著文奎跑出租過活。張龍在秋霞走後,把家裏的糧食,包括麥草垛都變賣了,地也轉給他幾個叔伯種了,自己一個人又去廣州闖蕩去了。斷斷續續和秋霞保持著聯係,聽說還是一個人打光棍,在一家電子廠裏當工人,一連好幾年也沒有回來過。有一年春節前夕冷不丁地給效林打了個電話,主要問候了一下熊家老爹和老媽的狀況。熊家老媽激動的一晚上沒合眼,想起自己故去的大女兒,想起秋霞和張龍的處境不由得鼻子一陣酸楚。秋霞前幾年日子過得緊巴,不但她自己沒有個像樣的婚禮和嫁妝,陽陽出生也沒有辦滿月,百天也沒有過。逢年過節也不走親戚,基本和親戚們沒有了啥來往。陽陽剛會走路的時候,貓吖聽人說起秋霞生病住不起院,自己在家買藥吃還一邊帶著娃,貓吖便和存生打問到住處,給孩子買了些衣服和食物去探望了一回。他們到了秋霞租住的房子,看到陳設簡陋,陰暗潮濕的房間裏,一張床就占據了多半的空間,鍋碗瓢盆和其他雜物都擱置在旁邊的桌椅上。貓吖強顏歡笑的給秋霞說了些寬慰的話,叫她先好好把自己的身體養好,過幾天給他們進城拉菜時稍一袋子麵粉給她。臨走時,貓吖還給陽陽硬塞了五十塊錢。她聽秋霞說,雖然文奎他媽嘴上不服軟,但是因為孫子的出世,也沒有那麽強硬了。文奎娘倆之間的隔閡也隨著陽陽的出生逐漸消除了,隻是秋霞從來都沒有帶陽陽回去過老家。文奎的兩個妹妹時不時的也來探望他們,給秋霞一家帶些家裏準備的麵和油。秋霞身體恢複後,就帶著陽陽一邊打零工,忙不過來的時候,一個院子裏的租戶就幫襯著照看孩子。文奎兩口子也要回了自己的耕地,秋霞有時帶著陽陽來塬上務莊稼地,文奎他媽遠遠的躲在大門縫裏看著自己可愛的小孫子在地頭跑來跑去。門戶上關係好的也經常勸說文奎媽,低個頭把秋霞娘母子認回來,再不看誰的臉,陽陽總歸是自己親親的孫子。
    今年過年秋霞來熊渠說,他們一家子今年都回來在塬上過的年,婆婆公公對陽陽簡直是疼愛有加,越發的把個陽陽慣的不成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