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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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三的燎疳節還沒有過,家裏年前買的瓜子花生也嘎嘎沒有吃完,燕燕仍然沉浸在過年的氣氛裏,把上學期學校通知的初三年級提前一周到校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直到同村的同學趴在窯頂裏喊她,老師讓問今天她怎麽不去學校報到時,燕燕才如醍醐灌頂般恍然大悟。她恨不得立馬插上翅膀飛到教室裏,可是,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像塗抹了一層黑漆一樣的頭發怎麽看都不是那麽自然,又害怕同學們笑話她,心裏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她傾斜腦袋對著鏡子用手指梳理著頭發,不由得後悔起來。
別看農村裏的女人成天裏和黃土地打交道,跟起流行趨勢來那也是毫不含糊。這不!今年流行起了一種能自己染發的染發劑,操作起來既簡單又方便,主要是經濟又實用。老八媳婦正月裏在城裏女兒家住了一段時間,回來後整個人就大變樣了。小慧從頭到腳把她媽裝扮了一番,一身新時的衣服,一雙油光鋥亮的高跟鞋,皮膚也緩白了,最主要的原來鬢角兩邊的白頭發也沒有了,燙了一頭黝黑發亮的“方便麵”卷發。果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老八媳婦這樣一捯飭,回到白家窪的頭一天,見過麵的女人都紛紛議論起來。老八媳婦才不管別人怎麽說呢!即使夏月天農忙時候,隻要有一點閑暇時間,她都要揣著點兒瓜子沿路走到大柳樹旁邊老七媳婦的商店裏浪一圈,路上遇上有說話的人就東家長西家短的拉呱一陣子。貓吖隔幾天就去老八家串一回門,家門上乃至十裏八鄉雜七雜八的大小事件都能從老八媳婦嘴裏探聽到。為此,存生經常半開玩笑的說道,像熊渠莊裏的澇壩畔一樣,咱們莊裏大柳樹跟前就是個是非窩窩,老八媳婦的那張嘴就是傳話筒。
老八媳婦的口袋裏總是裝滿了各種瓜子糖,手心裏捏一小嘬邊走邊磕,嘴巴裏不停地“呸呸”著瓜子皮,有時嘴角兩邊嚼的白沫子結了白痂留在上麵。碰上莊裏的小孩子,她就把口袋裏的糖和瓜子都散出去,莊裏的三五歲的小孩子都喜歡這個大方的“八奶奶”,有的意猶未盡,還會自己伸手在老八媳婦口袋裏檢查,直到她把口袋底朝天的掏出來。當莊裏的女人打問到老八媳婦的頭發是自己買來染發劑染的,再加上老八媳婦胡吹爆料的鼓動一番,都一窩蜂的跑去白廟集上買回來自己在家裏捯飭頭發。貓吖也不例外,她對著鏡子蘸著調兌好的染發劑把自己的頭發一縷縷的分開染了個遍。剩下的丟了浪費,索性鼓動著燕燕和小燕,把兩個女兒看起來“黃不拉幾”的頭發也染了一遍。貓吖對自己的手藝那是相當的滿意,對著鏡子一個勁兒的稱讚說:“現在人越來越能慫了,啥東西都能研製出來,這下好了不用進理發館,自己就能在家裏把頭發染黑。這頭發可是人的門麵,嘖嘖嘖!這個東西就是攢勁!頭發一黑顯得皮膚一白,整個人都看起來年輕了不少。”
燕燕本來想著,按開學前洗幾水頭發看起來就更自然了。這下倒好,下午就要去學校,萬一被眼尖的同學發現她染了頭發,傳出去就成了同學們議論的焦點。她可不想成為眾矢之的,讓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她連忙燒了一壺熱水搓洗了一遍,雖然洗了兩盆黑咕隆咚的水,她對著鏡子看,頭發還是黑漆漆的一團。她一邊對鏡梳理一邊咧著嘴一邊跺著腳苦笑道:“都怪媽!本來頭發好好的非要叫染啥呢?讓我們老師看見了還說我一個學生娃娃,猴溜不幾的染哪門子的頭發!哼——哎呀咦——讓我下午咋去學校呢!”貓吖笑著說燕燕:“染個頭發怕啥呢?誰吃飽了撐著,閑的沒事幹了光看你的頭發呢!趕緊收拾去,再不要唧唧歪歪了。你頭發本來就黑著呢,誰能看出來個啥眉眼!見人一染你猴急猴急的也想試一下。你現在豬八戒上牆頭,還倒打一耙怨開我了!”
到了學校,燕燕表麵上若無其事,心裏還是擔心別人把焦點對準自己的頭發,出乎她的意料,沒有一個人發現她的頭發有變化。她又有點對自己的過分心虛感到羞愧。過了十來天,可能是因為看習慣了,她倒為自己擁有了一頭黝黑發亮的秀發而沾沾自喜,時常無意間伸手把後麵的馬尾拉過來自我陶醉一番。
染頭發的這股風來頭可不小,過了些天,莊戶裏的女人,上到五六十歲的老婆婆,下到二三十歲的年輕媳婦,女人們都把自己的頭發染弄了一番,有的頭發稀疏,頭皮都被染成了黑色。就連楊家的列鍋和順利他媽都加入其中,兩個女人相互間幫助著,把一頭青絲白發染成了黝黑發亮。天氣暖和的時候,順利媽也不帶她常年四季頂在頭上的帽子,也讓頭發見了見世麵。一旦頭發長長一段時間,白發又和染黑的頭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耐煩的婆婆們索性又戴上了帽子。貓吖原本也沒有幾根白頭發,隻是覺得自己的頭發有些發黃幹枯才跟風染了一回,後來她嫌費錢又麻煩,任由頭發漸漸變回了本來的麵目。隻有老八媳婦打認上了染發劑,隔一兩個月就自己動手捯飭一番,她的頭皮和頭發一樣,都黑的發亮。
同年春天,國家大力倡導植樹造林。學校門口兩邊土牆上的標語也換成了,“植樹造林,利在當今,功在千秋”、“造林即造福,栽樹即栽富”等等的宣傳標語。塬麵上新修的磚瓦房後麵都用白漆刷上了各種關於植樹造林的字眼。塬上的中小學也是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組織學生開展了各種植樹活動。
北塬上二月間的天氣,正是乍暖還寒時候。經常不走人的土路上,人在前麵走過,後麵蹚起一團像濃霧一樣的浮土。莊稼地裏到處能看到間距排列整齊的糞堆,農民把積攢了一個冬天的糞土都拉到地裏,為開春種秋糧作物打好基礎。雖然現在種莊稼,化肥必不可少,但是莊稼人還是傳統的認為,化肥再怎麽好,也比不上堆沃的糞土養地。同樣都是上化肥,塬麵上誰家地裏糞土倒得多,自然比沒上糞土的莊稼長勢好。同樣一塊地,堆糞土那一圓圈的莊稼都看著比旁邊的長得氣勢。尤其上了羊糞的莊稼地裏,遠遠的就能看出來,莊稼的長勢比鄰畔的茂盛。
“一年之計在於春”,勤快的存柱和貓吖空集時也沒有閑著。他們早就把菜地裏的幾顆果樹剪得錯落有致。在貓吖的催促下,存生在莊裏尋來了幾支李子樹眼子。他們把幾樹地邊自然長成的野山桃嫁接成了李子。通過這幾年的試驗他們兩個人也學會了嫁接的手藝。貓吖有時下午吃罷飯在菜地裏翻地,看到哪棵樹結的果子不好吃,她就扔下鐵鍁隨即剪一根果子好吃的樹眼子,在樹杈上嫁接起來。菜地裏有一棵水梨樹正好分出兩根樹杈來,梨存放時間不長,年年吃不完就糟蹋了。她索性把一邊的分枝鋸掉嫁接成了花紅。春天的時候,這顆樹上一邊開雪白的梨花,一邊開著緋紅的果花,別有一番韻味在枝頭。貓吖插著腰洋洋得意的自我炫耀她的手藝,存生常常在一旁皺著眉頭挖苦她說:“你這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能慫的要上天呢!好好的一棵梨樹,硬是把它糟踐成兩個品種,這就像一個人長了兩個頭一樣,你說樹能受的了嗎?”貓吖才不管存生咋說,她為自己的高超的嫁接手藝正沾沾自喜呢。
春季開學後不到一個月,學校通知讓各年級學生第二天自帶鐵鍁去學校參加勞動。下午一放學,學生們像是出籠的鳥兒一樣歡欣鼓舞,一窩蜂的湧出校門口就開始放飛自我,一路上哼著小曲蹬歡了車輪飛奔回家。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說,這意味著一種解脫,聽說這一周都不用上課,這更意味著第二天不用再為沒有寫作業而絞盡腦汁的想辦法應付。
燕燕三個幾乎是同時進家門,先不問今天下午吃啥飯,而是各自找來一把鐵鍁綁在自行車上提前做好準備。本來學校要求盡可能的都帶圓頭鐵鍁,因為家裏隻有一把圓頭鐵鍁,被捷足先登的顏龍搶了先。燕燕和小燕便各自帶了一把方頭的。王家奶奶坐在門檻上看著燕燕三個在院子裏拿繩子綁鐵鍁,自言自語的說:“得虧你們爸爸這幾年收拾的家把什多,不然我看你們三個還能打起來,啥都要一人一個。學習上有給學校勞動這麽積極我看都能中狀元。回到家裏指著幹點活,一個個嘴嘟的有二尺長,嘴頭上把人懟來懟去,七遍八遍喊不動彈。把先生的話可都當聖旨一樣,人家說東你不敢往西。學校裏先生放個屁那都是個香的……”,燕燕笑嘻嘻的對王家奶奶說:“奶奶,我們老師說了,明兒個早上要去柴寺背後的溝裏挖樹坑呢,讓我們一人拿點水,你給我們把你櫃子裏藏的冰糖分點我們泡水喝,能行嗎?”小燕和顏龍一聽都齊聲附和起來,王家奶奶翻了個白眼瞪燕燕說:“就你最為嘴!不把我櫃裏的好吃的搜騰完你就不舒心。你娘拿回來的幾疙瘩冰糖我還留著啥時候嘴苦了吃呢,你就一直惦記著放不下。明兒早上往瓶子裏捏幾顆糖精衝上也甜的很。”燕燕三個七嘴八舌的纏著王家奶奶,硬是軟磨硬泡的要來鑰匙,取出一大塊的冰糖,顏龍找來小錘子,“啪啪”砸的冰糖渣子亂濺,王家奶奶給每人分了幾塊,燕燕三個才心滿意足。
第二天早上,校長開完動員大會,全校師生整體出動去溝裏勞動,以班級為單位集體行動,自行車全部騎到山頭統一排放。紅旗在前方迎風招展,緊隨其後的隊伍已經下到了半山坡,後麵的隊伍兩個一組還在山頭行進,遇到陡坡的羊腸小道時,隊伍也散了架,站在山頂上往下看,隻見漫山遍野都是攢動的人頭。每人肩頭扛著一把鐵鍁,有的在鍁把前掛著個裝水和幹糧的袋子,鐵鍁碰撞在一起發出“咣咣當當”的聲音。人群走在蹚起的塵土裏,像是被籠罩在濃厚的煙霧裏。不知道哪個班起頭唱起了《少先隊隊歌》,後麵的班級也跟著唱了起來,能聽見裏麵有故意搗亂的,放大聲腔吼了一兩聲秦腔調子。歌聲回蕩在灰蒙蒙的山間,回聲嘹亮讓整個山穀都沸騰了起來。在山地裏散糞的人們驚奇的抬起頭望著,看著隊伍從小路上走過,領頭的班級已經到了山底的目的的,後麵的還在塵土裏行進。
太陽出來了,一層薄薄的光照鋪灑在山頭,山坳裏一陣冷風刮過,把女生的頭發吹得淩亂不堪。有的女生圍著她媽幹活時護臉的彩色紗巾,把自己頭發和臉包裹著。每個人的頭發上都均勻的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的塵土。在班主任的帶領下,每個班級都在各班的區域內開始勞作起來。從山頭蹚土走下來,大家已經沒有了剛開始出發時的興奮勁兒,有的席地而坐開始掏袋子裏的東西,有的三五一群圍在一起嬉笑打鬧。班主任看見校領導遠遠的走過來,趕緊命令班幹部吆喝起來。紅旗插在中間的山頭上,隨風招展著。同學們揮動著鐵鍁插進硬實的土窪裏,必須手腳並用才能把鍁頭插進土裏,有的同學學起了大人的樣子,在兩個手掌心上吐上口水搓一搓,卯足了勁兒大幹起來。對於農村的孩子來說,掏樹坑不是什麽繁重的活兒。這可比掏自家的廁所輕省許多。燕燕三個經常輪流著掏廁所。隨著年齡的增長,三個孩子也越來越懂事,不等存生和貓吖提醒分派,鏟糞墊牛圈、拉土拉水掏廁所,他們都自覺的承擔起這些家務活來。每到周末,三個人把家裏堆放的髒衣服和鞋子都拿出來清洗一番。掏廁所的活兒一個人幹起來吃力,要把又長又窄的糞坑裏的糞土一鐵鍁一鐵鍁掏出來,露天的廁所遇上連續幾天的雨,從下麵被澆透,鐵鍁時常被濕啦啦的糊滿提不起來,必須的在地上多磕幾下。每次掏挖完廁所,身上都濕漉漉的一身熱汗。廁所旁邊的土牆中間,存生掏出了一個窩口,專門存放用來擦屁股的小土疙瘩。顏龍總是把裏麵存放的滿滿當當。為此,王家奶奶經常誇讚顏龍說:“這個娃娃心細的能拿針尖量,長大了肯定是個伺候媳婦的,不知道誰家的女子受殷呢?兩個女子光顧著瓜猴就想不到這細活”。燕燕和小燕自然不愛聽王家奶奶這一套的說辭,覺得她的眼裏光能看見顏龍幹的活兒,她們兩個幹多少都是應該的。尤其是小燕,打小對王家奶奶重男輕女就很是有成見,常常懟王家奶奶必搬出她那從小說到大的口頭禪:“我就知道你不愛我,差點還把我送人了,你等著,我長大了就不給你買好吃的”。王家奶奶也一直沿用著她慣用的口氣和方式,一口唾沫橫飛過去,哭笑不得的說:“唉!誰還指望你呢!你能掙錢的時候,我墳上的蒿子怕都二尺高了。”
不到一個小時的功夫,各個山窪上錯落有致的多出了大小不一的樹坑來。按照標準,栽樹的坑要能容得下一個人的半個身子。有的男生挖好了坑專門跳進去測量一番。女生們氣力不如男生,普遍掏的樹坑都淺,被男生嘲笑說成“雞下蛋的窩窩”。快到放學的時候,大家都沒有了心勁和力氣,趁著校領導手背搭過走遠,大家趕緊一骨碌席地坐在土坎邊上緩一口氣。坐在山坳裏望著眼前光禿禿起伏的山巒,空曠的視野,渺小的存在,不禁讓人想起一篇課文開頭的一句話——“山的那一邊,其實還是山”。此刻,這些山裏娃灰溜溜的臉像極了山的顏色。
從山梁上眺望,各個梁間峁畔上都多出了錯落有致的樹坑,再走近細看,這些樹坑大小深淺不一,硬實的土梁上掏出的樹坑還沒有“雞下蛋的窩窩”大。前幾年人掏的樹坑還有些痕跡,隻是這山溝土窪裏年年掏坑栽樹,年年不見樹。看著掏的漫山遍野的樹坑,到頭來栽的樹成活不了多少。往年栽的柏樹如今連一顆都看不見。這些常青樹對塬上人來說都是稀罕東西,有的被附近村子裏的農民挖回去栽到了院落附近,大部分存活不下來幹枯後就被放養的背回家當柴草燒了。
下午去學校時,貓吖把燕燕三個叫來,每人破天荒的給了一塊錢,讓他們三個自己支配。一路上燕燕三個為買啥東西討論了半天,到了白廟街道的商店裏,三個也闊氣了一回。每人買了一包幹脆麵,剩下的三毛錢燕燕和顏龍買成了泡泡糖和果丹皮之類的小吃食。隻有小燕沒舍得花她剩下的三毛錢,燕燕和顏龍再三慫勇她也無動於衷,她把錢卷成筒狀裝進了褲子口袋。小燕這一點總是讓燕燕和顏龍甚是不滿。每次三個人平分的好東西,她都舍不得吃,或者就是燕燕和顏龍吃時她舍不得吃自己的,等他們兩個把自己的吃光弄淨,小燕才慢吞吞的掏出她的,一邊吃一邊故意砸吧著嘴巴香燕燕和顏龍。常常是他們兩個低三下四的圍在旁邊告饒半天,小燕才分給他們一小點兒,惹得燕燕和顏龍兩個雞毛猴性的脾氣犯了,恨的咬牙切齒,有種想把小燕拳打腳踢一頓的衝動,又擔心小燕去告狀。要知道,她愛哭嚎著告狀的性子一點兒也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貓吖倒還常常誇小燕是個細發的人,將來以後能存住錢財,是個過日子的好把手,不像燕燕和顏龍,有一毛恨不得掰碎了花完幹淨,幹啥事情都由著性子沒個算計。貓吖一貫認為,好日子都是算計和省惜出來的。“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一直都是她過日子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