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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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祥家弟兄幾個隨著平第家一搬走,緊跟著後半年都上了塬。這兩家一搬走,灣底隻剩下福祥一家出行更不方便了。路上走的人少了,天幹旱時一層虛土浮在上麵,拖拉機蹚著土開過去,人和車都淹在揚起的浮土裏看不清楚。以前冬季落了雪,三家人各掃門前雪,最後把路上的雪掃通連在一起,各家出行利朗,現在隻剩下福祥家一家人來回走動,光把雪豁在兩邊留出來人行道,一個人就得兩個小時折騰。老五家已經在塬麵上墊好了地基,叫的人砸拆了院子裏的二層土樓。眼見著收麥子前就能搬到塬麵上,臨溝獨獨撇下了福祥一家,逼得福祥兩口子也開始著急起來,他們兩個很快踏實好了塬麵上的地皮。趕過年前,灣底的兩戶人都搬到了塬麵上過年了。灣裏一下子顯得冷清和空落起來。灣底下各家墊地基取土把各處的牆麵上挖出了許多呲牙咧嘴的豁口。院子裏一片狼藉,亂瓦磚的碎片、用舊了的犁鏵磨盤隨處可見。能用得上的門窗都取走了,剩下幾口黑咕隆咚的敞口窯,裏麵推放著用不著的雜物。昔日熱鬧的灣裏一下子沒有了生機。王家奶奶偶爾費勁的拖著沉重的身子到洞門外頭,趴在婷婷家窯頂望望,也會自言自語地說道幾句:“唉!灣裏一下子冷清到人不想出來轉了。地方就是這,有人住時常灑掃還像個樣子,這你看,人一走,爛腸的像個啥樣子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那幾年人都擠破頭了趁溝邊尋地方,人畜飲水方便。塬麵上都沒人住,時世不一樣咯!現在轉回來了,吃水有了水井,人都往塬麵上趁夥夥去了。福祥他媽那時候頭執的硬杠杠地說,他們老兩口死活不上塬。而今再看,後人把房蓋好了,他們老兩口乖乖地跟著搬塬上去了。能由她說了算嘛!秀英臉一拉,她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唉!老了就窩囊的不行了。這看存生弟兄兩個咋弄家,灣底下就撇下他們兩戶了,唉,不管求了!我還能硬撐幾年的光景?後人的事管不了也不管求了……看求他們咋個絆坎呢”。
    早在年前,存生兩口子看著灣裏的大動靜就如坐針氈。搬吧,費勁心思打造的一院子地方,算起來才住了十五年,年限也不算太長,湊合還能湊合。不搬吧,正窯窯頂的那幾道豁口越來越大,箍過一回又從原豁口裂開了,時常讓人提心吊膽的。洞門頂也不行了,頭頂有幾塊裂口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貓吖最舍不得院落周圍的果樹,正是掛果的好時候,一旦搬走沒個人經管,都給放羊的辦了好事情。塬上往哪落腳也是個問題,到底是接承柳家那一院子老地方,還是另辟地方呢?為此存生兩口子煎熬了一段時間。
    最後,在效林的鼓動和撮合下,存生兩口子以二千八百元買來了塬麵上柳家的一院子地皮。實際上,貓吖以手頭緊張過幾年給為借口,隻給了兩千就把地契拿到了手。柳家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工作,兒子便以看孫子為由,接獨居的柳熊氏一起生活,原有的六七畝原地也無償轉讓給存生兩口子耕種。柳熊氏和貓吖一個娘家門戶,效林和柳熊氏侄子關係打硬,所以兩個人作為中間人說倒價錢就成了這筆交易。
    存生兩口子隻看中了這處地方絕佳的地理位置。地處公路邊上,距離大塊地二百米不到,轉讓過來的幾畝原地都在院落周圍,出行耕種都方便。院子和後院連在一起將近兩畝多地,寬展的攤場讓貓吖兩口子甚是欣慰。後院裏可以把灣裏長起來的果木樹移栽上來,再在有豁口的院牆周邊栽一圈花椒樹。把邊上的之前長得老楊樹一砍伐,院子周圍栽上各種果木樹,還像在灣裏一樣,從杏子開始吃,李子、桃子、蘋果、各種梨和核桃,一直能吃到秋後。三個娃的口糧不斷,吃不完了還能順便拿集上賣。如果當即要搬來住,原先的一院子老房也能湊合著住。存生兩口子心裏還是有點膈應,柳家主人歿於病疾,他們總覺得直接住進去不太吉利。存生也不喜歡老房和大門的朝向,他準備將新大門端向公路,和正房都蓋成南北朝向。綜合考慮和采取了各方意見後,他們決定將以前東西朝向的正房當作牛圈和草房,儲備雜物零碎用。把院子地基墊高蓋現下新式的水泥椽一磚到頂帶雨蓬的,偏側帶兩間夥房和一間用於存放糧食。存生和貓吖口徑一致,這是他們這一輩子手裏最後一次安置地方。他們準備傾盡全部家當和精力把這一院子地方修整哉,既然下橫心大費周折就一次性到位,連同顏龍以後娶媳婦的房都置辦周全。
    開了春動工前,存生兩口子專門去熊渠跑了一趟。按照農村的習俗,熊家老爹剛過世,貓吖身上有孝,不滿一年不能破土動工。存生專意到廟上求神占卦問了“老爺”關於大門方位的安置,順便求了破土動工的方子。必須要孝子披麻戴孝來到新地方上四處踩踏一番才能解孝。關於大門方位的安置,這次存生兩口子比第一次更是上心。當初箍窯修第一處地方時,因為洞門挖的稍微傾斜,把“老爺”安頓好的大門的方位稍微偏斜了一點兒。自從搬進來住了不到三四年光陰,燕燕三個輪流得突如其來的怪病,那時光景過得又緊巴,一年到頭苦來的幾個錢全部砸到了醫院和藥鋪裏了。這次存生兩口子決定嚴格照樣行事,使大門的方位不差分毫。事關一家老小的安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存生兩口子在這一點上毫不含糊。
    存生兩口子來到熊家渠,一方麵看望熊家老媽,準備接她到百家窪住一段時日。一旦開工破土,存生兩口子精力就要放在新地方上,所有的材料家什都在敞口院子裏,存生一邊忙活著準備材料,還要和貓吖一起頂替小工伺候匠人。少顧個小工一天省下來80塊,保守估計蓋一院子地方三個月,算下來能省兩千多呢。存生專門經管新地方一灘子爛事都夠忙活的。貓吖還要兩頭跑著照料,晚上和存生兩個都在敞口院子裏輪流照看攤場。他們把活兒照例包給了老九一幫子匠工,自個兒莊裏的人幹活方便,況且這一幫子修的房樣式也新時。家裏就燕燕一個能幫上忙,經管牲口的同時還要一天給七八個匠工中午管一頓飯。王家奶奶現如今什麽也幹不了了,拖著一條腿自己個兒出門拉屎尿尿都得個人照看。她每天還偷偷摸摸地趁著人不在喝一口胡麻油,貓吖知道後隻說了句:“這讓這個死老婆子胡整去,那害怕閻王爺把她命拿走了。隻要人家一天不胡喊胡罵,她能喝多少胡麻油!咱們權當蒙在鼓裏不知道,這讓老婆子自己改摻去”。但是王家奶奶喝油絲毫不起什麽作用,反倒引起了便秘,肚子漲的難受的時候,連個屁都放不出來,靠著牆角多半天擠出來羊糞豆豆大小的兩坨。實在憋的不行了,就喊燕燕找老五買幾頓開藥來吃,王家奶奶又偷偷多吃幾粒,肚子咕嚕咕嚕有反應還來不及出門到茅房,已經裝滿了一褲襠。起初的時候,王家奶奶怕人發現自己打整了把脫下的褲子藏在門外麵的柴草窯裏。貓吖發現嘴裏憤憤地“死老婆子”等等的連罵帶嘮叨一番,洗衣服時也就順帶著收拾了。大多數時候都是燕燕硬著頭皮憋著氣,一手反提著褲襠,一手拿棍子撥拉完,一邊作嘔一邊洗幹淨。存生看見燕燕的囧樣子,笑著怪嗔燕燕說:“你娃小時候就享了你奶奶的福了,像個嘎娃子一樣,也是頭一個麽,你奶奶愛的不離手,屎尿布不知道洗了多少!沒過百天就撩在大襟子裏到處浪門子呢。小燕生下到會走路都沒抱過幾回。你娃該到變工的時候了,洗了幾回就開始不耐煩了!”燕燕嘟囔著嘴巴,拿斜眼瞪著存生。
    燕燕過完年再沒有去學校教書,那個生病請假的老師又回到了學校。鑒於她良好的教學成績,原學校特意聘請她再去任教,燕燕想起冬季裏自己一個人住校時,半夜出去上廁所,學校廁所都在教室後麵很遠的偏僻地兒,冬日裏的空曠冷清不說,一陣風攪雪帶著哨子聲刮過耳旁,像是要把人鋪卷走。燕燕不由得腦海裏浮現出那些老師平日裏說笑,說起發生在學校的詭異事情,嚇得她汗毛倒豎。有幾回害怕得憋住尿不敢出去,直到蹲下身子尿不出來……回到家都不敢獨自一個人出門了。那個冬天像是得了魔怔,她一到晚上就感覺肩膀後麵有個如影隨形的東西跟著她,甚至和王家奶奶一起睡時,半夜做噩夢嚇醒驚得一身冷汗……每每想起她都心有餘悸。最主要的,她想到家裏蓋房子父母兩頭經管不過來需要人手,她毅然婉言謝絕了邀請。貓吖兩口子考慮到家裏確實忙不過來,嘴上讓燕燕自己選擇,心裏還是希望燕燕能幫忙度過眼下緊張的幾個月。他們已經對分配工作不再抱啥大的希望了,每次莊戶裏降神求老爺,貓吖都連哭帶嚎硬逼著存生去問問燕燕的前程如何。存生執拗不過,每次都硬著頭皮跪在地上重複同一個問題。從起先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給的各種符紙,燒的和化水喝的沒有一個不敢照辦。最後一次似乎連神爺爺也不耐煩了,牙叉骨執得硬杠杠地說了一句“都想坐轎子呢!總得有人抬轎子麽!”存生回來和貓吖把這話思來想去琢磨了好些天,像吃饃饃一樣掰開揉碎細細品了一番。原來他們的女兒該著命裏頭沒有坐轎子的福氣,生來就是個勞苦的命。貓吖死活想不明白,既然是個勞苦的命,那為啥讓娃上學時學得那麽好?怎麽不讓像二女子一樣學不下也一口氣好忍!把他們空歡喜了一場撂開不說,到現在這個女子一天還傻癡癡地抱著個書讀,橫下個心等著一場考試出人頭地……唉,人的命那是天定的,命就把你壓製住翻不了身。存生兩口子心如啼血,他們隻能是打落牙齒和血吞。把這話深深的埋藏在心底沒敢給任何人說,尤其是燕燕。貓吖使勁的咽了一口唾沫咬得牙關咯噔咯噔地響,聲音哽咽地說:“去他媽的蛋!即就是我女子啥工作都沒有,坐在家裏一輩子,老娘也能養活得起。要她媽的正式工作幹啥呢!白送老娘現在還看不上了,一輩子路長啦啦,三翻六正的活人呢,總不能在一棵樹上等著吊死……”。這樣一來,原先為燕燕找工作準備下的幾萬塊錢也花不出去了,存生兩口子才決議著先修地方。在修地方和給燕燕找工作的先後順序上,存生兩口子一致把全部心思放在後者。畢竟娃娃的前程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兒。
    效林披麻帶孝來新地方齊齊踩踏了一圈破解了係孝的顧慮。存生順手掏出紙煙遞給效林,兩個人蹲在牆跟底下冒起煙來,貓吖在院子裏拔蒿草。效林轉頭問存生說:“光聽著你們修房呢麽,錢湊夠了嗎?按照你們兩個的想法,把整個院子和大門收拾停當,怕得這個數”,說著效林伸出四個手指頭在眼前擺動,接著說:“按照現在的工價和料價,置辦齊全下來怕得這個數吧!我估計你們手底下可能有個兩三萬沒問題,這幾年打得那幾萬斤糧食還能添湊些。那天跟咱們二掌櫃的幾個還坐一起閑聊了幾句,我說你們手裏絕對存了三四萬呢,二掌櫃底頭甩的像撥浪鼓一樣硬是不相信,說還搶銀行都搶不下那麽多錢!”效林一邊笑著一邊試探性地看著存生。貓吖看了看存生一眼笑著對效林說:“那還來那麽多的錢呢?你跟上很集賣菜也有年頭了,一集能掙多少錢難道沒個行數?就我們兩個做生意早也存不下那麽多的。”貓吖故意賣了個關子,她要看看存生怎麽給效林揭底。效林笑眯眯地打趣存生說:“集上誰人不知道你們兩個生意最好,硬幹吃饃饃摳門的連炒麵都不吃,我想著你們存下幾個錢著呢,不然能鋪攤開這麽個修地方”。存生斜著眼睛抿著嘴笑了一下,吐著煙圈說:“你就像我們肚子裏的蛔蟲一樣,我們存多上錢你都猜的八九不離十,沒有那麽些也差不多,我估計都不夠,底下窯裏那萬噠十斤麥子掙滴也拉不上來,到時候缺多少再賣麥子添湊,我聽老九估摸一院子地方連工帶料,差不多得個五萬封頂。萬一不夠了,你趁早多少要給我儲備幾個留著應急呢麽!”效林搓搓眼睛又扣著頭說:“唉!我這幾年把先人羞了,幹啥事都沒交上運氣,豬場倒遭了第二年,豬價上去了,小文光一年間天日,連本帶利回來不說,還淨賺了一兩萬。跟上你們一賣菜,熊渠白家窪的人,都看樣子跟著打夥甚,賣菜的比買菜的人還多,你說我能掙幾個錢?不瞞昧你們說,給你們把錢一還,手頭上打紮合嚴也就幾千塊”。存生轉頭正眼看了一眼效林說:“算你娃還有點良心,你再不還錢,我都準備背著你姐姐到你們家裏倒騰幾袋子麥子賣了頂賬家”。存生的話惹得三個人都笑了,貓吖“唉”歎了一聲說:“這陣子你翻過來顛過去都是你的理,把你那窩囊沒出息咋不說,不是我當初喊叫著做生意,你娃而今還給人四處當小工攬活,不知道還要在溝道裏窩幾年呢!這會兒牙叉骨上勁還大了!”效林看著存生笑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存生翻著白眼仁子瞪著貓吖,嘴裏吧啦吧啦地重複著貓吖說過的話。
    三個人正說笑間,老舊的大門支嘎一聲響,彩霞媽和老羅提著鋤頭推開大門進來了。老羅笑盈盈地說:“我們兩個聽著裏頭有聲音,也進來把你們的新地方瞅瞅。這是塊好地方,臨近路麵上以後幹啥都方便。你們兩口子還是掙著呢,撲騰這麽一院子地方不容易。”貓吖連忙順著老羅的話茬開始謙虛起來:“唉,還好啥呢!愁得人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把這一院子地方修起來,不得脫一層皮”。彩霞媽麵帶笑容,她說話永遠都是不緊不慢,柔聲細語:“你們兩個能撲騰開就不錯的很了,修一處地方不容易,咱們兩家挖窯時錯前錯後一起破土的。我們的窯也爛腸的不行了,洞門深的拉一車牛糞上來掙得氣都沒有了。也想在窯頂裏的塬麵上蓋幾間房呢……”彩霞媽一邊跟著貓吖在房裏院子裏轉悠一邊拉呱。跟了老羅以後,彩霞媽比以前看起來更年輕了,麵色紅潤有光澤。手指上一邊帶了個金戒指,一邊一個銀戒指,脖子裏的金項鏈刻意穿戴在衣服外麵,衣服都是當下就行的樣式。老羅趕集時騎個摩托車總是把彩霞媽帶在後麵,兩個人肩並肩街道上逛一圈,買些水果蔬菜和家用的零碎就回去了。貓吖時常感歎說:“人挪一步活,你看彩霞媽跟著長生時日子惜慌著舍不得吃穿,沒見過跟集買一根菜,最後還不是把他下場了。看跟了人家老羅,彩霞她媽而今個穿金戴銀的,窮富都沒把自己虧下,日子比以前還過得消停。唉!他媽的,這人一輩子真的眼前頭路黑黑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老人的話真真的……”,存生聽了不悅意了,笑嗔著打趣貓吖說:“咱們家你是掌櫃的,吃啥買啥你隨意,是你舍不得穿金戴銀麽,你買啥我都樂意”,貓吖狠狠地瞪了一眼存生說道:“嘖嘖嘖!獻情的屁話不要說了,我一個賣菜的,跟上你一天天不明出來,太陽背到黑著家,哪有閑情穿金戴銀的?買幾盤磁帶你都能念叨半個月,把眯那號人我都不知道,連那啥啥一樣,光想隻進不出的好事,站著說話也不嫌腰疼……”,貓吖看到個沒完,存生隻管抿著嘴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