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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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貓吖家在塬麵上收拾地方的前一年夏天,臨近收麥子的時候,貓吖兩口子給在蘭州打工的小燕打電話讓回家裏幫忙收麥子。其實收麥子隻是個後話,算起來小燕已經18歲了,按農村老一輩人算虛歲都20的人了。緊打緊的能尋婆家了。農村裏女子都出嫁早,趁著年紀小還有個資格挑三揀四選婆家,年齡一大隻有被人挑理的份兒了。像燕燕和小燕這般大的姑娘有的都開始拖兒帶女的當家了。在這兩個女子的婚姻問題上,存生和貓吖比起其他農村的父母要開明的多。首先一點,要自己的女子中意,他們從中再根據對方的家庭條件和人品給些意見。貓吖和莊裏的妯娌拉呱起閑經常這樣說:“各人家的日子要靠各人家往好裏頭過。咱們自己就是平頭老百姓,也不想那睡著吃叫人伺候的黃粱美夢。隻要家庭條件差不多,娃娃們能對上眼,彩禮多少我也不嫌棄,隻要他們家老小把我娃當回事。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和燕燕她爸兩個想得開,也不靠出嫁女子發家致富,更別說賣了女子給兒子換個媳婦。咱們一巴掌都把錢打撲過來,女子嫁出去到人家,該一溝子的爛帳,還不是得各家掙死掙活的去還。兒女都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哪個受點罪日子過得落難我都心軟的看不下去。”莊戶的幾個女人笑話貓吖嘴上一套手上一套,哪個女子尋婆家還不跟上行情要點彩禮,咱們女子又不缺胳膊短腿兒,彩禮要的越多,說明咱們女子越值錢,婆家才不敢錢看。不要彩禮那還不叫旁人把脊梁骨戳疼了。楊家列鍋更是說的霸氣:“屎蛋蛋女子以前都不值錢,現在價上去了還不摟耙一點別褲腰裏。咱們把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剛能給家裏搭把手了,轉眼就成了別人家的人了。說來說去,那女子娃都臉朝外呢,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出嫁有了家,恨不得把咱們的啥都搬到婆家去。燕燕媽那是沒經過事,等你把兩個女子出嫁了你就能試活出來我說的好歹話。你看我們他二大,三個女子一賣,鬆鬆泛泛給兩個兒子把媳婦一娶。老兩口手頭上賣女子還有點錢,腰杆子挺得硬朗朗地,說話都氣長占地方。把兩個媳婦子都拿把住著呢”。貓吖聽著幾個女人一個一個都爭先恐後地發表著同樣的見解,隻是跟著隨聲附和著。都啥時代了還是些沒見過世麵的老古時想法,她心裏自有一套她自己的看法,她對三個娃一視同仁的看待,隻要他的三個娃把日子都過得像個樣,他們兩口子啥都不圖。
    小燕所在的正林瓜子廠因為經營不善,效益日漸下滑,裁剪了一大批雇傭來的工人。小燕和朱文娟還有她們一起進廠的那幾個女子都被裁員下來了。小燕正思量著求助翠花兩口子,看能不能再幫忙打問個工作。貓吖打來電話小燕又改變了主意,把鋪蓋卷寄放在翠花家,買了一張車票回來幫忙收麥子了。她還不知道,家裏已經給她打預了一門親事。
    效忠的老三兒子紅紅娶了賈窪四錠家的大女子。這幾年塬麵上修房的人越來越多,四錠瞅準了機會,買了幾副模版,靠著在在滿架塬上出租模版發了家。在白廟塬上也算是無人不知的暴發戶了。紅紅媳婦衛琴早就在父母耳朵旁吹風說:“白家窪我姨娘家那兩個女子一個比一個長的乖,家教啥的也好。大女子學上出來等著分配工作,老二女子在蘭州打工,比咱們小軍小一歲,年齡上也般配。叫我和紅紅給咱們撮合著打問,看我姨娘把女子往塬上給不給”。就這樣,四錠四處打問了一下,就著手讓衛琴和紅紅當中間人從中說和。貓吖和存生起先考慮到老大還沒有著落,給小燕找婆家有些早。經親戚朋友勸說了幾番,兩個人也想通了。燕燕畢竟多讀了幾年書,工作雖沒有著落,他們也不想往一個塬上給,城裏沒有好相口,說到川道裏也比給塬上強。燕燕本人肯定也不願意早早找對象,他們在燕燕的婚姻上也模淩兩可,說給農村裏還有點心不甘,除非家裏娃娃有個固定工作。小燕嘛!說給四錠家也不虧,畢竟人家在塬上也算得上是大戶人家,兩家離得不遠,有個啥事能相互照應上。他們兩口子一致的回複都是,要看小燕咋說呢,娃娃大了大人把大方向掌握住,主意還是要靠她各人家拿。
    四錠一家準備了豐盛的禮當來貓吖家裏相看。多半天的相處下來,四錠一家對小燕相當的滿意,賈小軍更是二話不說,小眼睛高興地眯成一條線。臨走時,賈小軍留下一句話:“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這輩子非小燕不娶”。送走四錠一家後,貓吖把一家人叫在一起商量。他們對賈小軍也算是看得過眼,小燕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一把鼻涕一包眼淚的哭訴起來:“你們把我叫回來是不是就給我隨便找個婆家把我打發了算了,我有那麽惹人討厭嗎?我辛辛苦苦在外麵打工,掙三百給家裏存一百,掙五百匯三百,我也沒有虧欠你們。我又不是個東西,你們想放到哪裏就放到哪裏!我才十八你們就著急的把我打發了,害怕我沒人要還是這個家裏我是多餘的?我姐姐都不著急我著急啥呢?我就一句話,你們誰看中了誰跟去,反正我不願意!條件再好我也不跟去,誰愛錢誰嫁去”。小燕醒著鼻涕抹著眼淚,貓吖和燕燕都被惹得想起了心裏的心酸事,也跟著一起擦起了眼淚。燕燕更是躲在牆角熱淚盈眶,她想起自己比小燕大一歲,小燕不找對象多半是因為她擋在前麵。而她現在的處境卻是如此不堪。找對象把自己出嫁了吧,她心裏有太多的不甘,嫁到農村裏像父母一輩那樣背著日頭種莊稼,生娃養活一家老小。可她曾經,包括現在那麽努力的讀書,不就是為了不走父母的老路嗎?說是多念了幾年書吧,又沒個用武之地,連累一家人為她付出受牽連。模糊的視線裏,燕燕環視了一周,眼前的人她都有所虧欠。奶奶曾多少次把她攢的不多的錢偷偷塞給她;父母為了她背著麵和油低聲下氣的去求人。為了那個鐵飯碗,不知道父母吵鬧了多少回,媽媽流了多少眼淚。她給貓吖撥開頭頂的發絲拔下來的白頭發肯定都是為她煎熬來的;還有,爸爸經常蹲在門檻邊低頭唉聲歎氣的無奈和哀怨,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煙,不斷地吐唾沫星子,不停地撓摳頭不是因為頭癢癢,這些都是他想排遣內心的壓抑,他不能像女人一樣哭嚎出來,那是唯一可以發泄的方式。燕燕越想越憋屈,感覺自己倒像個多餘的罪人,連累的一家人不得安寧,她索性張大嘴巴哇哇大哭起來,哭聲中她在不斷地責問命運,為什麽要她考上中專?為什麽讓她承受如此不公的命運?為什麽讓她知道那麽多,不接受現實,卻無法活在想象中?為什麽命運如此捉弄?她到底該怎麽辦?……燕燕的哭聲蓋過了小燕和貓吖,貓吖泣搐了幾聲突然破涕為笑說:“看咱們娘母三個啥,都一個個嚎啥呢!都是這個小燕,惹得我們都跟上嚎開了。叫人站窯頂裏聽見還以為咋了呢?就這麽個事情麽,小燕不願意了就算了麽,誰還愛著你非嫁不可,我們兩個你們誰都不逼。明兒個給你舅舅把話稍到,就說小燕還想耍幾年再說對象。把仁禮待道的事做好,不要叫人覺得咱們狗肉不上台板。以後就再沒有人給你兩個著手操心婆家的事了。小燕你可想清楚,拉弓可沒有回頭箭,過了這個村再沒有這個店,四錠家那算的上好家庭很!沒了你娃在外頭還有看上的人咧?”所有的視線都轉向了小燕,小燕氣急敗壞地跺著腳,踩踏著地上噔噔噔地響,她甩起手大聲喊:“媽——沒有,我到哪噠談去呢?我們廠裏都是女人,男人都是有家有舍的,不信你問我翠花姐姐去”,燕燕也止住了哭聲,苦笑著接過小燕的話茬打趣道:“你們姓朱的那個同學叫個朱啥啥來著?你是不是惦記那個娃娃呢?就是以前給你寫情書的那個,現在也當了老師了”,小燕咬緊嘴唇指著燕燕哭笑不得地罵:“你胡說啥呢,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小燕和燕燕又開始絆起嘴來,剛才的苦楚似乎消失殆盡了。存生自始至終都沒有發言摻合,他覺得貓吖的話就代表了他的心聲,畢竟娘母子之間有啥事好溝通。他“咳”了一聲說道:“好了,小燕不願意還好,說心裏話,我還舍不得把我娃這麽早給人給,你看著等不到明兒個咱們捎話衛琴兩口子就來打問來了,不信你們等著看著”。
    果然被存生言中,第二天衛琴和紅紅領著賈小軍專門開了一輛小轎車來家裏。啥也沒說,就是硬拉著小燕去城裏浪,小燕再三推脫,被衛琴兩口硬是推搡進了車裏。他們把小燕領到當時平涼城裏最高檔的商廈,要小燕自己選化妝品和衣服。小燕跟在後麵一個勁兒的搖頭不發表意見,讓上身試衣服小燕也不配合。四個人轉了多半天啥也沒買到。最後,衛琴在化妝品專櫃前買了一套護膚品,送小燕回家時硬是塞進貓吖手裏,她的話也說的圓潤:“娘娘,你收下,既就是兩個娃娃成不了,小燕也是我妹子麽。當姐的給妹妹送點東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不拿我手羞得回不了家。”貓吖推脫不了接過了東西。過了幾天,貓吖還是拜托紅紅把四錠家送來的所有禮當原數退了回去。後來,不斷地有人托付和貓吖兩口子熟悉的人,要給燕燕和小燕兩個說對象,貓吖都邊說笑邊應付的打發了。
    偶爾貓吖回家趁著燕燕和悅的時候也半開玩笑地說:“不行了咱們給你找個好婆家算了,有那川道裏條件好的,娃娃還有正式工作,家裏也沒有多少地,老兩口也是做生意的,人家都說了,隻要兒子把媳婦說的差不多了,就到城裏給按揭買樓房呢!你看能行了,我給見個話,你們先見了麵再說”,貓吖說完撇著嘴看著存生,存生擺頭瞄了一眼燕燕,示意貓吖看燕燕的臉色。燕燕頭也沒抬地回複:“進宮當娘娘我都不去,誰看上了誰跟上去!”貓吖撇著嘴瞪了一眼存生,把氣都撒在了存生身上說:“像個木頭一樣咧著瓜嘴笑啥呢!咱們半斤八兩掂量不來嘛!娘娘的身子丫鬟的命!”貓吖舀了多半碗飯墩一聲擱在鍋邊上說:“趕緊給死老婆子端去”,燕燕撅著嘴端起碗筷頭一擰走了出去。
    貓吖和存生兩個現在跟燕燕拉閑說話前,先要注意看看燕燕情緒。貓吖的雞毛猴性子有時看不慣燕燕耷拉著臉不說話,或者好心問她一句話,她總是沒好聲腔三言兩語懟過來,氣得人後心疼,憋不住了貓吖也會破口大罵一頓,甚至拿最難聽刺耳的話來刺激燕燕,燕燕嘴上不敢狡辯,眼淚止不住吧吧的淌。之後,貓吖說啥她也聽也幹,隻是問啥話都得到“嗯——噢”的回複,像是從牙縫裏好不容易擠出來的聲腔,貓吖時常氣得深憋著一口氣漲實了胸腔。存生看見娘母兩個僵硬的場麵,總是擠眉弄眼的哄嗦貓吖,貓吖張大嘴巴把憋著的一口濁氣吐出來,撫摸著胸腔順順氣。她也在私下裏在存生跟前抱怨說:“人家都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結冤仇,’她這個先人著急把人氣得想顛個棒棍給錘一頓呢,大愣愣地到底下不了手!”存生總是開導安慰貓吖:“娃娃大了心思多一方麵,這個女子心裏也苦,人家娃娃出來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咱們娃念了一番書,叫咱們扣家裏喂牲口種地,那個又是個悶葫蘆,心裏有啥不跟人說。”貓吖覺得存生說的在理,又開始難過的一邊掉眼淚一邊唉聲歎氣。存生得了空也時常給燕燕說寬心的話:“你媽那就那樣的脾性,刀子嘴豆腐心,氣上來了爭競幾句,又沒個記後性。看這幾年為你的事煎熬成啥樣子了,你也大了要能理解大人的難處,不敢和你媽對著來,有時把你媽氣得顫呢。把你那倔脾氣也要改改,有啥話好好說。話有三說,巧著為妙,哪怕不同意你媽說的了,口氣放好慢慢商量著說。奧?”存生說完輕拍下燕燕的頭頂,燕燕撲閃著眼睛強忍著不掉出眼淚,使勁的點著頭。
    小燕幫襯著家裏割碾完麥子,又執意去蘭州闖蕩。回來的時候她就給拜托翠花兩口子給她留意找一份工作。翠花從郵局內退後,在朋友的介紹下,又在火車站地下商場租了兩節櫃台,賣一些零用的小百貨。時間久了和火車站的工作人員也熟悉起來,無意間聊天時打聽到火車站內部的櫃台上正在招聘售貨員。翠花覺得小燕各方麵都符合條件,她立馬給老家打回了電話給存生兩口子說明了情況。小燕當即就坐上班車趕到了蘭州。見麵後的第二天小燕接受了火車站內部組織的對新進人員的崗前培訓。在這期間,小燕也和新進的幾個女孩一起在火車站附近租到了房子。她和叫雪兒的一位定西女孩同住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單間,出租屋內很簡單除了一張一米二的木床以外,靠窗戶的地方放了一張三抽桌子。窗戶形同虛設,大白天也要開著燈。這一片的民房隨著出租戶越來越多,大多數都在原來二層小樓的基礎上加蓋了兩三層,中間架起了一圓圈鐵皮造的樓梯。這裏大多數都是像小燕一樣是從外地來打工和做生意的年輕人。一到晚上喝酒的、說笑的聲音夾雜在一起,房間裏不隔音,兩口子吵架聽得一清二楚。小燕倒是很樂意,雖然這裏比不上住在翠花姐家的條件,畢竟舒散多了。翠華姐一家人對她像是自己人一樣看待,可是她總是有種莫名的拘束感。城裏的廁所都在飯廳旁邊,上個廁所生怕一不小心擠個屁出來,尿尿欻欻的聲響總是讓她心驚肉跳。出租屋裏就不一樣了,廁所遠點沒關係,她們專門準備了個手提帶蓋的小桶,方便完了第二天早上去倒,院子裏大多數人都是這樣解決的。廁所離出租房遠不說,隨時去都排著長啦啦的隊,捂著鼻孔不出氣都難掩那一股臭哄哄的氣味兒。通過幾天的接觸,她和雪兒的關係已經無話不談了,兩個女孩都有著差不多的家庭背景,啥事情都能一拍即合。最關鍵的,雪兒對她尿床的事一點兒也不介意,除了安慰她還一直打聽各種偏方給她積極治療。即使後來兩個人各自有了家庭,相互間一直都保持著密切的聯係。
    小燕離開家的當天,燕燕心裏很不是滋味,她盡量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不讓家人看出來。貓吖忙碌著一邊給小燕裝家裏能帶去的東西,一邊不斷地囑咐著女孩子出門在外應該注意的安全事項。存生已經發動了三輪車,他們準備直接把小燕送到車站,看著小燕上了車,再去菜市場拉一回菜第二天消停趕集。小燕在院子喊著“姐姐——姐姐,你在哪,我們走了……”,燕燕蜷縮著身軀躲在案板下麵,聽見貓吖和小燕一陣接一陣的喊叫聲,眼淚止不住的流淌,她控製不住自己無聲地抽泣著。她似乎都有點嫉妒小燕能去外麵的世界闖蕩,而她走也不是留又沒結果。她感覺自己像個風箏,應該隨風在藍天白雲間馳騁,明明能看得到更高更遠,卻被一條線牽製著身不由己。貓吖喊了幾聲便作罷了,她似乎知道燕燕肯定躲在哪個角落裏,於是她開口說:“來不及了,我們先走了,你中午給咱們拉一桶水把缸倒滿。我娃乖,在家裏好好看書去,明年個,明年個不行了我們也不攔擋你,想去哪我和你爸都支持。聽見了嗎?我們走了噢”。貓吖說罷便催著小燕出了門,小燕帶著沙啞的哭腔說了句:“姐姐,那我就走了噢”。燕燕起身透過窗戶看著她們出了洞門。等著三輪車轉過了彎上了坡,她又跑出來站在菜地裏哭了一鼻子,胡亂對著對麵的山窪樹木還有空氣一個人訴說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