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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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塬上的女娃初中一畢業,如果不去繼續上學,大部分都選擇在外麵打工,闖蕩兩三年到了二十歲左右,家裏人就趕緊找各種借口叫回來給尋婆家,生怕外麵的花花世界把年輕人的心逛野了他們再守管不住,萬一發生啥抹不開臉麵的事情就更不好說了。社會越來越往人們期望的好的方向發展,同時,不可避免地也帶來了不少不良風氣。家裏有兒子在外麵闖蕩的都盼望著能白白領個媳婦回來,雙著身子或者是孫子都能打醬油了那更好。這樣一來,這家人不但省了昂貴的彩禮錢和娶媳婦辦事的一係列麻煩,連孫子都抱上了。在農村,這可是極其有麵子的好事情。莊戶人裏都會懷著羨慕的眼光誇讚——誰誰家那兒子有出息,別看人長得不咋樣,人家還是個有本事的人,出去逛了幾年,錢掙多少不說,白領個乖媳婦回來給他大他媽省了多少事;還有那誰家那個娃,小時候像個死狗賴娃一樣,偷雞摸狗的莊裏人都要防著,看看人家現在混得油頭粉麵人五人六的,他大他媽不用給蓋房子收拾地方,人家孫子跟溝子後頭都能拾洋芋了……男青年領個媳婦回來那是給父母臉上貼金的光彩事。對於女方家庭而言,自己的女子都沒有教育好,沒有經過父母同意,三媒六聘就隨隨便便把自己打發了,那就是給大人臉上抹黑。女方家裏顯得理虧,自然在彩禮流程等方麵都由男方牽著鼻子走。還要操心萬一被男方人家看不上揭了短,讓人家一腳蹬開不要了,那可是傷了裏子丟了麵子的事兒。就連貓吖都這樣說,“跟我們賣菜一樣,隻要給人說頭刀韭菜,頂花的黃瓜,那價格都能搬得硬,隨便便宜不下來,東西在那放著呢。那二茬韭菜就賣不上頭刀韭菜的價”。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農村裏人對這號事情都津津樂道,不管怎麽傳道,在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裏,男人能領回來媳婦那是本事,女人倒貼著跟回來那就是不值錢賤痞子。遇上開明豁亮的公婆,兩口子一條心,日子安安穩穩的就過好了。也時常聽說哪個莊裏的媳婦子熬不住公婆的冷眼相看,自己的男人在關鍵時候站不腳跟,兩口子三天兩頭打錘罵仗,女人逮著機會,狠心撂下娃娃拍屁股走人不知所蹤……農村裏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但不管任何時候發生,無論男人女人都對此都很感興趣,比對新聞和國家大事都還上心。每每茶餘飯後閑諞拉呱時,村裏人都把這家長裏短的是非當一道小點心一樣嚼來嚼去的傳道,再添油加醋地編纂一番,使劇情更讓人回味無窮嗟歎不已。
    和燕燕一起初中畢業的女同學,大部分都是在外麵打了幾年工,二十初頭就有了婆家。有幾個結婚早的回民同學光娃娃都兩個了。楊文秀和她一個莊裏,出嫁前莊裏人都要給添禮隨份子。結婚的當天莊戶裏人都作為娘家人把女子送到婆家,作為婆家的上席客對待。楊文秀結婚的那天,存生和貓吖正好趕集,燕燕理所當然作為同學和娘家人的雙重身份,全程參與了農村婚禮的熱鬧場麵。楊文秀和她對象是同班同學,初三畢業就去當了兵。後來燕燕聽同學們諞起,早在劉飛平當兵的時候,兩個人就已經心有所屬。劉飛平坐上火車離開平涼去參軍,楊文秀哭的稀裏嘩啦,揮手追著緩慢開動的火車跑出了老遠。兩個人經常書信來往,劉飛平退伍後,自然就順理成章的走在了一起。他們兩個的親事屬於水到渠成,劉飛平家庭條件在塬上也算得上殷實家庭,他是家裏唯一一個,也是最小的兒子,上麵的三個姐姐都已成家。他爸爸是正式編製的老師,就在燕燕曾經教書的學校裏任教。兩個年輕人和雙方大人都願意,於是,也就找了個和雙方都能搭上話的媒人從中說和定了彩禮。現在農村的婚嫁流程也都簡化了不少,流行“一桌子端”,也就是免了定親的儀式,定親娶親放在了一天。男女雙方大人各自在家裏置辦酒席招呼莊裏人和親戚朋友。男方家要添新人,自然更是鬧熱有排場,女方家裏隻招待沒有去送親的為數很少的幾個人,於情於理得留著幾個人陪著女方父母,不至於因為少了一個人心裏空落落的不好受。
    燕燕之前也被同學們邀請見證了一兩場婚禮。她是極其不願意參加那樣的場合,除非是萬不得已。被邀請去參加婚禮,肯定免不了要隨份子錢,燕燕出校門後掙得那點錢少的可憐,早被她買書和複習資料花完了。她要去就得張口管父母要錢,還是和小時候家裏拮據時一樣,她總是思前想後作難的開不了口。好在貓吖和存生也理解燕燕的難腸,不等燕燕開口就先把錢給她了。按照那時塬上的行情,莊戶裏人和親戚最多搭禮二十塊。燕燕他們這個年紀,好多同學都已參加了工作,有的還自己做生意。同學之間自然比莊戶裏人和親戚都高出一個層次,統一隨禮五十元,關係更好的也有隨一百的。燕燕囊中羞澀一方麵,還有一方麵源於她內心的自卑感。家裏蹲著的這幾年,務農種莊稼的本份活已經把之前所有的驕傲和幻想都消磨殆盡了。她情願在家裏種莊稼看書,也不願意和人打交道多說話。現在她也不愛跟著三輪車跟集賣菜了,油餅抹晶糕和炒麵涼皮已經勾不起她的欲望了。白廟集上要做好了幹糧送去,她也是稍作停留等著存生和貓吖吃喝完畢後,就勁直回家了。碰上好管閑事的同行偶爾間拿她來個玩笑,這些人總是一個口氣打問道:“哎呀呀老王,你還把女子圈到啥時候去呢?沒工作的人一層子,不行了就給找對象賣錢麽!你女子長得呐秀溜,有那家庭條件差不多的給說個好婆家,拴到你們跟前把娃耽誤了”,聽著似乎是一片好心,燕燕卻厭煩至極,這些話像是熱了又熱的剩飯,她已經索然無趣。聽著貓吖和存生笑臉應付著,燕燕隻管躲在三輪車背後,拿著石子在地上亂畫,恨不得把眼前的雜草石渣全部撥弄完,好讓眼前頭清淨。
    有一次,燕燕班上的禹小濤結婚,專門打聽著找著燕燕家,在窯背上把他結婚的事說了,再三叮囑燕燕一定要來吃席,說是他把班上三分之二能聯係上的同學都邀請了。燕燕被再三的叮囑弄得盛情難卻,隻能答應下來。貓吖看出了燕燕的難為情,倒是一個勁兒的勸燕燕說:“人家從上塬跑下塬上來請你來了,你不去怕說不過去。我們給你錢跟上去耍去。不要成天裏窩家裏不出門,成個獨夥蟲咋辦?和你們同學多接觸接觸,心裏或許還能敞亮些”。
    因為事先沒有料到回不了家,也沒有辦法通知家人,那是燕燕第一次沒有打招呼夜不歸宿。存生兩口子也沒有著急尋燕燕。他們兩個販菜這麽多年,對幾個塬上的經常到他們跟前買菜的人家閉著眼睛都能尋到,因為他們經常到下午把買主沒拿走的菜給送貨上門。有時候菜賣不完,他們就沿路叫賣著回家,他們知道誰家家裏有事沒時間趕集,就專門上門把剩下菜便宜一處理。禹小濤家又在塬麵上的公路邊,稍微一打聽就知道燕燕在哪裏。貓吖和存生壓根兒就沒想著找燕燕,他們的女子他們放心,他們壓根兒不往歪處想,倒希望燕燕跟著他們一幫子同學散散心。燕燕和七八個同學擠在另一個同學家裏,說說笑笑暢聊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她先到了窯背上,怯怯地扒在窯背的土牆上朝下觀望了很久,在腦海裏把貓吖可能會打罵的場景勾畫了許多遍。最後硬著頭皮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昨晚上他們都拉我不讓走,最後鬧完洞房一幫子娃娃在楊嘉家坐了一個晚上,我早上和古利雲幾個一起走回來的。這是古利雲她媽給的撒子”,燕燕像犯了錯一樣趕緊解釋。貓吖和存生正準備出門去給黑俊家行情吃席去,若無其事地給燕燕安頓了幾句就出門了。燕燕前腳跨進門檻,王家奶奶就劈頭蓋臉地嘮叨起來:“你娃還知道回來?那麽大的女子了,也不知道收禁住,一晚上不回來也不問來龍去脈,真的心大的能拿麻包裝。”王家奶奶又指著燕燕說:“你說你那麽大的人了,不回來總要稍個話回來呢,而今太平安穩,像那會兒人還當叫土匪二流子糟蹋了呢!你看你操心嗎你!翅膀還沒長硬就飛上走呢,明兒跟人跑了,我看他兩個嚎去都沒眼淚,有他們受得!”燕燕聽到王家奶奶刺耳的話,氣得站在炕腳底下咬牙切齒地瞪著王家奶奶說:“你各家把自己都經管不好,還愛管閑事!你快吃飽了定定坐著”,燕燕懟了幾句就上炕斜枕著被子,轉過身背對著王家奶奶,一眨眼,眼淚流下來浸濕了被子和頭發。她心裏五味雜陳,困得又不能平心靜氣地睡著。昨天來行情的幾個男同學的媳婦都比她年紀小,女同學也都是名花有主的人了,而她?唉……包括鄰裏和親戚新娶的幾個嫂子,有的和她一樣大,好幾個都比她小一兩歲。出於禮節,見了麵她開口叫嫂子時,心裏總覺得別扭有點不好意思。聽著同學們談笑間說的都是工作和各自家裏的事兒,燕燕忽然感覺她像是個局外人,好在有和她同樣經曆的古利雲作陪。古利雲和她一個學校畢業,隻是比燕燕遲一年。聽她透露也是找了個打硬的親戚給著手辦工作,似乎是十拿九穩的事了。燕燕想到似乎隻有自己落了單,哪頭都沒有占一樣,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恍惚間閃過一個念頭,或許她也應該接受父母的意見,不能對上門提親的人一概拒絕。工作不分配總不能一輩子呆在家裏坐以待斃和啃老。啥行道裏都能安身立命,他們有幾個同學也是初中畢業,自己不是也闖出了一片天地。拋開男同學不說,已知的結了婚的女同學也不在少數。鄧建秀沒考上學,畢業後學了裁縫的手藝,挑來挑去選擇了和她一個村裏的李姓小夥,雖然比鄧建秀年齡大很多,鄧建秀卻得意地告訴燕燕,男人老一點知道心疼女人。楊文秀和劉飛平的日子也過得安安穩穩,每逢趕集的日子,兩口子摩托車一騎,拎著疙瘩馬勺的東西說說笑笑的。似乎楊文秀結了婚比沒出嫁時看著更活泛了。同桌蘭小靜還嫁給了塬上的一個老師,坐在摩托車後座上抱個娃的蘭小靜,怎麽看著都比上學的時候更洋氣漂亮。想著想著,燕燕心裏突然豁亮起來,她想起了貓吖常說的一句話,“人一輩子眼前頭路都黑噠模糊滴,誰不是三番六正的活人呢,這條路走不通了,總要想法子再尋出路,總不能在一個樹上吊死”。
    燕燕的另一條出路就是找個好婆家。老八媳婦早在貓吖兩口子跟前探了幾次口風了。貓吖也明裏暗裏的試探過燕燕的想法,前幾次都被燕燕一句‘誰看上誰跟去’懟得沒了下文。秋後的一個晌午,老八媳婦又磕著麻子來燕燕家串門。燕燕擋住狗迎她進門,她隨手就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麻子倒在燕燕手裏。還沒進院子就笑嘻嘻地說道:“唉呀喂,你說把咱們王家的這女子一個個都看慣了,總覺得咱們王家沒一個醜女子,一個賽過一個樣子俊俏。燕燕在家裏坐滴圓實了,看著比剛畢業更俊了。不知道可成全了誰家‘狗娃子’呢。你看啥!咋看咋乖人咋惜欠麽”,老八媳婦高聲闊嗓子地說著進了院子。貓吖正端著盆子撿豆芽菜,今年玉米行隙間的豆子豐收了,貓吖泡了一盆豆芽菜。她讓燕燕端出一個木板凳讓老八媳婦坐下,兩個人一邊撿豆芽菜一邊拉呱起來。老八媳婦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瞅著燕燕說:“燕燕,八媽給你看準盯穩了一門親事。娃娃在咱們中學教書呢,是你嫂子娘家莊裏的人。這個娃他大在寨河鄉上上班呢,家裏還有幾畝原地他媽在家經管呢。城裏也把樓房買到……那噠啥?我還說不上來,你看小勇媳婦給我說了,我忘性大的記不起來了。這個娃娃到我們家裏來過,人長得攢勁很,中等個子,一副穩沉的識文子相,我看和你還般配。”老八媳婦和貓吖兩個人擠眉弄眼一唱一和的說著,燕燕拿了一把豆芽菜在旁邊低頭撿著,腳後跟在地上蹭來蹭去,一會兒地上就被劃刮出一條痕印來。貓吖笑著打趣燕燕說:“咱們這瓜愣慫娃在家裏越做越沒出息了。今兒個你八媽當麵給你說呢,你見不見總該有一句話呢!我們不摻言,你各家拿主意。沒聽人家娃娃說看對了先結婚,再慢慢拖手人活動著給你解決工作的事情。你娃可要把腦子擦亮呢,過了這村可就沒那店了。”燕燕稍加思索抬起頭,緋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那就先見麵吧”。
    那個月黑風高的秋日夜晚,蛐蛐兒在路邊低聲鳴叫,時而有蝙蝠穿過樹梢飛過頭頂。燕燕和趙小義兩個人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並排走著,燕燕拘謹不安地揉搓著手,腦海裏盤算著要怎樣說才能既不傷了和氣又讓自己脫身。老八媳婦領著趙小義跨進門檻,燕燕還靠在炕堖的牆角裏,有意躲在王家奶奶身後。貓吖笑嗔地打趣燕燕沒有出息,見人來了醋溜跳上炕躲炕堖裏了,連個招呼都不知道打。燕燕在貓吖的指示下,溜下炕給老八媳婦和趙小義倒了一杯茶。趙小義抬頭看了她一眼很客氣地柔聲說了聲謝謝,燕燕倒是落落大方地示以微笑。幾分鍾後,貓吖便和老八媳婦一唱一和地指使燕燕領著趙老師在灣裏溜達溜達。
    趙老師先開口打破了沉寂的氛圍,兩個年輕人沿著坑坑哇哇的小路,拐彎從寧祥家門口經過,一直從灣底下轉了一大圈,這一道沒人住,兩個人各自說起了上學時的情景,倒是相談甚歡。趙老師給燕燕還說了他們學校的一些趣事,學校的大部分老師燕燕都熟悉,兩個人都刻意避開了最想說的話題,把話題轉移到別人的家長裏短上。趙小義還放開嗓門吼了一兩聲秦腔,驚得樹上雀鳥撲棱棱飛了起來,枯黃的柳樹葉子隨風在眼前飄搖,一會兒便消失在黑暗處。對麵的山坳裏,傳來幾聲貓頭鷹輕亮的叫聲。兩個人從灣底轉悠了一大圈回到了燕燕家門口,始終沒有說起憋在心裏最想說明白的話題。趙老師約燕燕改天去學校一起打籃球,燕燕微笑著沒有答複。
    第二天,燕燕便寫了一封長信,很委婉的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了趙小義。從見麵的第一眼,直覺就告訴燕燕,這個趙老師不是她要選的人。不考慮理智沒什麽理由,僅僅就是第一感覺,她沒有怦然心動,反倒禮節性地表現的自如大方。他們兩個的談話間,別人都是主題,而她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心門打開來傾訴內心的聲音。或許,他有可能如貓吖所願,找個人活動活動解決了自己的工作問題,但要搭上自己一輩子的幸福,燕燕覺得這是對自己人生的不負責任,和對對方的欺騙。於是她洋洋灑灑地寫了兩頁字的書信,委婉的道明了自己的不情願。
    剛好寫完信,老八媳婦笑眯眯地磕著瓜子來到了家裏給貓吖兩口子道喜,說是趙小義滿心看上燕燕,先讓兩個年輕人進一步相互了解,隨後的事情按照規程走。燕燕拜托老八媳婦把信封交給趙老師,並含含糊糊地把自己的不情願解釋了一番。感覺這種東西真的很奇怪,隻能意會不能言傳又說不清楚道不明。燕燕隻是支支吾吾說了個她不願意,就不知道再作何解釋。結果不言而喻,老八媳婦強顏歡笑,很明事理地說了一大堆過來人的意見。貓吖劈頭蓋臉地一頓數落,“咱們就是窮漢家的女子,又不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咱們自己幾斤幾兩掂量不清楚,人家堂堂的人民教師,又不瘸也不拐,都不彈嫌咱們沒有工作,咱們還看不上人家?嘖嘖嘖!咱們把書念成糨糊把腦子蒙糊了!攀高枝也要撒泡尿照照呢麽……”,存生和老八媳婦一個勁兒地勸慰著情緒激動的貓吖,三個大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說著燕燕。貓吖言辭激烈,還想扭轉局麵。燕燕像木頭人一樣,低頭坐在凳子上摳手指頭,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落,卻一副絲毫不為所動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