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成說

字數:4940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珂卡 !
    翌日午後,我一個人靠在神廟角落的銀杏樹上。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平寧會的現場。天氣還好,不熱不燥,無風無雨。
    “麗塔,看了雲都的舞,我快緊張死了!他要是阿著的話,什麽樣的女子才配站在他的身邊?”
    “洛洛,別瞎擔心,好好跳就是了。雲都才十號,阿蘇卡還沒上呢。誰知道會怎樣?再說了,人家雲都心裏早有米婭了。”
    “還好阿芝阿著隻選未婚的少男少女,要是以往的阿芝阿著也來競選,我們就更加無望了!”
    “這倒也是。據說這次有六十個人參賽,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這麽多人。”
    “我也覺得奇怪,往年不過四五十個。”
    “哎,麗塔,那不是珂卡嗎,她怎麽會來?”洛洛壓低了聲音。
    “是來看雲都的?”麗塔輕蔑地說,“可是雲都心裏隻有她妹妹。”
    “嗯,量她也不敢取象牙牌參賽!”
    我在她們經過時佯裝伸個懶腰,而後若不經意地看了看藏在袖子裏的象牙牌:六十號。
    不錯,雲都跳得很好。他跳了《懷桑》,擊鼓為音,鳴號作樂。他是日光裏,草原上,奔騰不羈的獅子,驕傲任性,睥睨天下。但他又終究不是獅子,因為他的不羈,因為他的驕傲,不肯放下自己去看看別人。
    我也看了莉婭的舞,莉婭數十年如一日地苦練,讓她可以在細節上遊刃有餘,勝人一籌。她也很會選舞,挑了最是以細節出眾的《漁》。可是莉婭差了一點:匠心獨運不如用心感應。《漁》的溫婉綿長永遠不可隻用精致的動作去表達,說漁不及解漁,解漁不如身在其中。
    二十號是阿蘇卡。當你才華橫溢地站在這裏,周圍的一切竟皆黯然失色。我一直以為,若雲都是草原上跳躍的陽光,阿蘇卡便是晴空裏綻放的雛菊,他有一個很藍的天作為背景,身後是峰巒的雪山。可他卻跳了《和月子》,於是化身為月下的雛菊,皎然清舉,攜鬆下清風,自在低吟。
    六十號是瑪婭。我深吸了一口氣,朝神廟中央的平台走去,一步一步,忘記了時間。
    “明天要幹什麽?明天還要劈柴做飯喂雞放羊。可是明天在哪裏?再也不會有明天了!”
    台下沸騰了。我不予理睬,輕輕一個轉身:“我把我的明天,後天,大後天,以及今後的所有日子都給了她。”
    台下靜下來了。我做了個雙手推門的動作:“我本來生活在這個小山坳裏。”
    “我和姐姐住在一起。後來,姐夫出征戰死沙場,姐姐便隨姐夫去了。我常常想,我會不會也遇到這樣一個人,讓我心甘情願為他去死。”
    “隔壁的阿甘娶了鄰村的三柳,前麵的阿束娶了後麵的小桃,就連麻子也娶了妻子。我年紀已經不小了,漸漸的兒時玩耍的夥伴們都成了家,我真的成了孤身一人。”
    “我長得不醜,可我沒有半分地,沒有一隻羊,什麽也沒有。”
    “我把家搬到大山裏,和滿山的雛菊做了伴。沒有動物傷害我,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下去。直到有一天,那個男人來找我。”
    “他說他的妻子得了重病,求我救救她。我很奇怪,生病了應該找大夫,我又有什麽辦法?他問我是不是在這座大山裏住了十年?我說是。他還問我一個月前是不是救了一隻折角的梅花鹿?我想了想說是。他便跪下求我救他妻子,他還說,隻要我救了他妻子,他願意休妻娶我。我沒想過會有人願意娶我,我本以為這輩子可以安安靜靜地過掉。但現在他給了我希望,或許我也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家。他說願意休妻,可我不想讓他這麽做。我說,我可以救你妻子,你也不必休妻,要是來生我比你妻子先出現在你麵前的話,你就娶我吧。他說好。他本來是求我把我壽命裏的一兩年給他妻子。但是我想到了姐姐,我把我的明天,我的後天,我把我剩下的所有時間都給了她。”
    我邊說邊演,除了我自己的聲音,四下裏一片闃寂。天越來越暗了。
    “我來到來生的彼岸,那條岸像霧氣一樣飄飄蕩蕩,沒有盡頭。岸下是同樣沒有盡頭的海。海水也是動蕩飄搖,洶湧澎湃。”
    “彼岸太長,我本來不可能找到他。可是等我死後才知道,我救的那隻梅花鹿原來是月老。月老送了我一份禮物,那是一個證明,他把這個證明變成雛菊掛在我的頸項。這是關於那個男人對我許下的承諾的證明,也讓我可以在千萬人中找到他。”
    “為一個來生,我要等他五百年。他會在這五百年裏的任意一天出現,惟一不同的是我等待的時間,長或者短。”
    “第一次,我等了他四百九十九年,突如其來的疲倦害我打了個盹,便輕易地錯過了這一世。”
    “第二次,我以為他還會那麽晚的出現,卻在第三年地某個夜晚錯過了與他的相遇。”
    “第三次,我遺失了雛菊項鏈,到了五百年零一天,我才知道,原來我已錯過兩世。”
    “我等了他一年又一年,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要幹什麽。我變得隨意且安定,似乎是假借於無休止的等待,來埋葬對未知的恐懼。我看見月老在三生石上刻劃,靈機一動,便求他把自己和那個男子也刻在三生石上。月老卻說他刻不了。我生氣地問他,既然刻不了,那你在幹嗎?他說他在解。結不了緣分,他就解緣。有時候解的了,有時候解不了,有時候來得及,有時候來不及。”
    “我還看見了姐姐,姐姐憂慮地跟我說,我知道你不愛他,為什麽苦苦纏著他?就算你不怪他沒有信守諾言,又怎知他不會怪你陰魂不散,糾纏不休?執念讓人無法忘記,卻沒有讓人不能放下啊。可是我呆呆地問,我有糾纏不休嗎?我隻是覺得隻有他有可能會娶我,我隻是不想一直一個人。姐姐沒再跟我討論下去,她指著那些雛菊道,你看,這雛菊一直陪你,從山上開到了彼岸。我不明白姐姐為什麽要提到雛菊,但是這些雛菊卻是真的跟著我來到了這裏,我以前怎麽沒有發現?”
    “後來,終於在他第五百十九次經過時,我遇見了他,我在他妻子之前遇見了他。那一世,他成了一個半癡呆兒,卻是皇族的後裔。那日,我在河邊浣紗歌唱,癡呆的他恰好隨駕遊春經過此處,聽到歌聲後竟駐足不動了。皇上覺得有趣,於是命我去伺候他,我便陪他遊春。因為出宮在外,所以不講究服飾,我穿的仍是家裏的衣裳,倒也舒心自在。他一向囂張跋扈,對我卻是百依百順,一時機緣巧合,皇上讓我做他的妻子,成婚定於回宮後。我很高興,不管怎麽樣,他娶我了不是嗎?然而回到宮中後,一切都變了。他照舊是囂張跋扈,對我亦是如此――他已經不記得我了。大婚前日,皇上開恩特準妹妹前來探望我。妹妹來到宮中,他圍著妹妹轉了幾圈,然後拍手笑道:‘是你,是你,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終於明白了。妹妹愛調香,所以我家中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沾了妹妹的香。原來,他是把我認錯了。我突然不想嫁了,於是跑回去質問月老。結果月老歎息著跟我說,那男子允了你一個承諾,卻也允了她一個承諾。我想到了姐姐說的話,‘糾纏不休!’可我仍是嘴硬:‘凡人轉世時是不帶前世記憶的,要不是你從中搗亂,他的承諾怎麽還作數?’月老又歎了口氣,道:‘他允了她整整五百二十次,五百二十次,也夠換月老一個證明了!’我低頭想了很久,問:‘他允了她什麽?’‘陪伴,’月老說。”
    “我想了很久很久,坐在彼岸上,看著雛菊。後來,月老過來跟我說,瞧,雛菊開得還是那樣好!彼岸上的一切都是魂靈,長出來後,不老不死。這些花兒,不知道是外麵哪朵的影兒?我轉過來問月老,這兒的雛菊每一朵都長得一模一樣,卻永不凋謝,外麵的雛菊,每一朵都不一樣,卻不知道有沒有開花的機會。月老,你要是雛菊,願做哪一種?月老不答,反問我,你呢?願做哪一種?”
    沒有風,夜像酒一樣醇,月色迷蒙蒙的。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我低低地唱。(宋張先)
    歌聲停了半歇,我開口道:“我會選什麽呢?或許有第五百二十次,或許沒有了。明天要幹什麽?明天是要劈柴做飯喂雞放羊嗎?可是明天在哪裏?再也不會有明天了!或許我會一直這麽坐著,雛菊會在的,而明天還有什麽相幹?!”
    眼前的世界似乎在濃濃的夜色裏重新沉澱。我看見族長當先站了起來,隨即他身後一片衣衫悉簌,竹椅踏踏。我立刻搶先說道:“如果我一直等下去,如果我來世不是珂卡,會不會有人願意娶我?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台下是尷尬的死寂。
    瑪婭,不能輸!我跟自己說。
    “我說我會一直等下去。”
    台下嘩然,而後又漸漸安靜下來。不知是在看好戲,還是想與我較勁?幸而天黑透了,相互間不必對視。
    反倒是族長上來輕聲勸我:“你叫瑪婭是吧?好了,天也黑了,先回去吧,評選結果要明天才出來。你放心,你這歌舞劇很好,我們會公平評選的!”
    我很倔強,不肯離去。
    這時,有一個人朗聲道:“來生你若不是珂卡,我娶你!”
    這聲音破開沉寂的夜,仿若柳條掠過無波的湖麵,興起漣漪。
    眾人的目光向他投去。
    是雲都。
    他很有義氣地站起來,然後明明白白地強調了:是“來生”,且“若不是”。
    我沒心沒肺地笑了,朝他比著兩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