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雲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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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已是日上三竿,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我朦朧地從床上爬起,伸個懶腰,隻覺得腦仁微微發疼。走到前屋略微一察:櫥櫃是空的,鐵鍋也冷了。好在砧板上還用濕毛巾蓋著一團和過的麵,爐子也仍有些熱度。
我打開大門,對著太陽打了個噴嚏,再把爐子生起來,這才回裏屋去洗漱。一切停當後,又到前邊去搓麵團烘餅吃。
剛扯了塊麵團,門外有人笑道:“住在山邊的小姑娘,今天的柴劈了沒?”
來人自是雲都了,我不理會他,隻是多搓了兩個麵團。
“你一個人?”言語間,他已走到我身旁。我隨口應道:“嗯,阿爹阿娘自是幹活去了,莉婭肯定又是去寨口紮西嬤嬤家練舞――一年到頭,隻有大節裏才見她歇歇。米婭麽,昨天聽她說了,今天要去聽寨主講祭祀的具體事宜。”我突然醒悟過來,轉過頭去看他:“米婭要去,你怎麽在這兒?”
雲都道:“每年都是一個樣兒,沒什麽好聽的。我還不如來瞅瞅‘小姑娘’。”
我揶揄他:“錯過了和米婭相處的機會,到時候可別懊惱。”
雲都偏頭作沉思狀,道:“這話在理,不過既然這機會是因你而錯失的,看在我們多年的情分上,我就準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你就幫我邀米婭吧!”
我很懷疑他的居心:恐怕是早有此意,現在不過是抓住了我的話頭,借機提這要求。可轉念一想,昨日確實對不住他。罷了!我應道:“米婭是乖孩子,我隻能試試。”
雲都微笑地看著我,他的眼裏滿是光亮。他說:“你跟她說我明天晚上亥時在東麵的小樹林子裏等她,吹口哨為號。”
我把餅扔到爐子裏,接口道:“你這是要做鬼呢!米婭交給你,我不放心。”
雲都嗤笑:“你想到哪裏去了?林子裏多的是毒蟲蛇蠍,有什麽意思。隻是我打定主意要等她一夜,她要是不來,我在你家門口站一晚上豈不傷了彼此的顏麵?我想邀她去藺北湖,你這個做姐姐的可有意見麽?”
我心中尋思:藺北湖又名情湖,是寨中有情之人定誓盟約的地方,一般人不會去那兒。雲都既然願意帶米婭去藺北湖,倒見其心之誠,我又有什麽可說的?
“好好待米婭。”
雲都會意一笑。
因為爐子很燙,所以餅烘得極快。我用鉗子夾了兩塊給他送過去,順手遞了罐醬給他。我朝他比比兩根手指,道:“你這次可輸了我兩回。一次是打賭,還有一次是現場允的!”
雲都哭笑不得:“昨天當場還了一次,還差一回,要不要現在還?”
“別!兩次說的時間挨這麽近是沒用的,起碼得隔十天。”
雲都無可奈何:“你最大,你說了算。”
我得意著給自己也拿了個餅。
“瑪婭,餅烘得太久了。”
“怎樣?”
“烘久了就硬實,蔥香也可散進去。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餅也會變得過脆。”
我咬了口餅,隻做不懂,淡淡道:“我以為餅是脆的好吃。”
雲都歎道:“其實照昨晚的情形來看,十有八九你能選上阿芝。”
我無動於衷,說:“我是珂卡。”
雲都不再多說。
看他胡吃海喝的架勢,我反倒感慨起來:“我做餅的技術什麽時候登堂入室了?”
雲都讚道:“若非肚皮不夠,還可再來三百個!”
我揣測他的神情,問道:“和你老爺子什麽時候又吵了?”
雲都不以為意:“就昨天。再來兩個餅!”
我並不急著幫他拿餅,而是盤算道:“雲都,你跟你老爺子吵架的最短期限是三天,最長期限是三個月。”
“所以?”
“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於孝。”
“嗯?”雲都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心中滿是警惕,索性坦白道:“你這次打算折損我家多少糧草?”
(二)
往年這時,阿芝阿著家中早已賓客盈門,可今年的阿芝阿著卻不露半點風聲,隻留人遐思揣測。我本將其看成一個不得不完成的任務,所以不甚在意。莉婭卻不同,她十幾年的苦練,隻為有朝一日能夠成為阿芝,所以對此格外擔憂。莉婭很要強,也很出色,今日的傳言多是說族長甚是看中她的舞蹈――所以她是極有希望的。然最終結果畢竟懸而未決,時間一點點拖下去,莉婭顯得愈發焦慮。而我所能做的,不過是祝福她罷了。
莉婭的焦慮沒能影響我,我爬上土牆,背靠著屋簷,把腳甩出牆外。
暗夜深沉而寧靜,天空柔和地沒有一絲褶皺,亦不曾鋪上星子。
遠處傳來一陣蕭聲。
蕭聲平和悠長,不帶任何情緒,而又似持有千言萬語,穿越風雨,跋涉萬裏,卻為與誰相見?它劃開一泓秋水,泛成漣漪,尋找一座遠山。終於凝為一道風,一片雲,一朵花。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在湖邊嬉戲,卻無法靠近,看不清她的臉龐。倏忽,蕭聲轉低,一如輕訴,訴無言。
我分不清是風,是雲,是花,是小女孩,還是蕭聲了。
它一遍遍的在同一個樂章上徘徊,我拔出柳笛,應和蕭聲。柳笛音質清亮,為蕭聲勾勒出墨色的邊――仿若上好的白宣上,遠山近黛,躍然而出。
青山如笑,眉目含情。
柳笛的最後一個音符俏皮地打個轉兒,然後散在夜風裏。
“二姐,你吹得真好。”米婭站在下麵,抬頭看著我。她白皙透明的臉蛋像極了一朵在幽暗中含著微光的白木槿,夜風吹拂著她鬢邊的發絲。
我跳下土牆,強顏歡笑:“聖人說‘妙悟自然,物我兩忘’,果然所言非虛。我方才好好體會了一番,現在當真是醍醐灌頂,身輕如燕呐!”
我說著想拉米婭進屋,米婭立著不動:“二姐,你不吹了嗎?”
“不吹了!聖人雖好,哪有咱們自在。”
我未留意,後來蕭聲又響了。一個樂章一個樂章的尋覓,纏綿了近乎大半夜,終未得笛聲相和。
進屋後,我把燈點上。屋子小,我和米婭每每談天,總是挨著擠在床上。
“二姐,你有心事。”米婭開門見山。
嗯,心事。誰沒有心事?可是跟誰去說,說了會怎樣?還是不說的好。心事好就好在放著不管不會黴壞,沒用了自然就不記得了,記得的堆著也不占地兒。
於是我說:“姐姐自然有心事,你看阿爹阿娘或是寨子裏隨便哪個人,誰沒有心事?”
米婭“噗”地笑了:“二姐,你總說些老沒正經的話。”
我一本正經道:“你們小姑娘的心思我可不懂,我隻會說些實實在在的大好話。”
米婭笑道:“姐姐還沒嫁人就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這叫姐夫以後如何降得住?”
我笑著去嗬她癢癢:“米婭這嘴可越來越壞了,這些話從哪裏學來的?仔細著哪天我就去告訴阿爹阿娘。‘現在的年輕人,成日間隻知道嘻嘻哈哈,真是忘本嘍!’”我學著寨裏最年長的依諾婆婆的腔調。
米婭抓住我的雙手,伏在枕上笑個不住,好半晌緩過氣來,抬起頭問我:“二姐,你說阿爹阿娘當初是怎麽在一起的?”
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說:“大概是阿爹對寨子裏的姑娘進行觀察後,發現阿娘最適合過日子,於是就向阿娘提親。然後阿娘在一堆提親的人中比較,發現阿爹最老實厚道,就選了阿爹。不就是那回事唄,彼此看著順眼了,就一起過日子唄。”
米婭掌不住,又笑出聲來:“什麽嘛,阿爹阿娘可是當年寨中被津津樂道的金童玉女。阿爹阿娘是同年的阿著和阿芝,模樣又都翹楚。他們相戀後,大家都說這是樂令神的恩典,成就了她座下的一對璧人。”
我說:“沒想到,阿爹阿娘也有這樣一段故事。你怎麽知道的?”
“我常聽那些人閑話時提到這樁事,雖然不過隻言片語,但自己好好想想也就明白了。不過,看如今這情形,你說阿爹阿娘過得快活嗎?”
我的眼前閃過他們爭吵的畫麵――尤其是提到我是珂卡的時候。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好說道:“我也不知道,不過阿娘老逼著莉婭練舞。”
米婭點點頭:“我們的外祖是寨中的富人,阿娘是他的獨女,阿爹隻是個一貧如洗,父母雙亡的孤兒。阿娘為了能夠嫁給阿爹,和外祖斷了父女關係。在與阿爹成婚後不久,外祖就因憂憤成疾而撒手人寰,家財也因此散盡。那時阿娘正懷著莉婭,這件事就被瞞了不讓她知道,所以她連外祖的最後一麵也沒有見到。我有時候會想,阿娘或許一直在後悔,後悔嫁給了阿爹,所以才那麽想讓莉婭成為阿芝。因為對於我們這樣的人家來說,女子隻有成了阿芝才有挑選夫家的機會。”
我覺得心情有點沉重。
米婭略帶憂慮地說:“可是我想,千金小姐為了窮小子拋棄了富家女的身份,卻沒有得到幸福;那麽謙謙君子為了粗陋的山野丫頭而放棄聲名前程,也是得不到幸福的吧。所以,不管戲劇歌曲裏唱得多麽動聽,總是要門當戶對才行。”
她是在擔心是否該和雲都在一起嗎?所以才遲遲不肯承認喜歡雲都?
於是我安慰她說:“你是米卡,不必考慮這麽多。”
米婭搖搖頭,說:“阿爹還是阿著呢!這些東西,不過是個虛名罷了。說倒底,我還不就是一個不會跳舞的……”米婭掩了口。
稍稍猶豫了片刻,她終於開口了:“二姐,對不起,我……”
“對不起什麽?”我無所謂地說。
“二姐,你是不是喜歡雲都?”
雲都?我啞然失笑。
“二姐……”
我打斷她,“其實關鍵在於你看中的是什麽。看中錢財的人,就算一時衝動拋掉它,終究還是不快活。既然放不下,那就不要放下,反正都是死路,就選擇最習慣的那一條。要是阿娘真的不在乎,一心一意和阿爹過日子,這日子又怎會像如今這樣?”
米婭怔怔道:“我隻擔心我要等的,不是那樣的人。”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米婭對雲都有意,而雲都喜歡米婭。米婭是藺北寨公認的米卡,單憑這一點,就沒有什麽可以阻擋他們在一起――隻要他們兩情相悅。既如此,也就無需考慮雲都是否願意為米婭放下一切。我隻擔心,米婭要是真的以為我戀著雲都,因為我而有所顧慮的話,那就不妙了。
“姐姐,有一個人,你們相知不多,但他在你心裏,卻像早已熟識多年;你會不自覺地在陌生的地點尋找他的身影,找不到,就會悵然若失,找到了,也不過默默看著他離去,不敢打破這份平靜;你會不自覺得揣測他的想法,不止一次地想要窺探他的心思,然後越發清楚的知道自己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麽――即便如此,也無法抑製突然相遇時那刹那的狂喜。姐姐,你說會不會有這樣一個人?”
這話不斥於轟雷掣電,給我迎頭一擊,我含糊其辭:“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吧,可能也是有的――反正,我是不怎麽信的。”
米婭頗有些忸怩,沒頭沒腦地來了句:“大姐喜歡阿蘇卡。”
我心勞意穰,也未就她的話細細思量,不過隨便地“嗯”了一聲。
“二姐,”米婭局促地說:“阿爹從小就教育我們要相互謙讓,所以你和大姐凡事總是讓著我。記得有次大姐抓了隻漂亮的雀兒,我見了爭著要養,大姐就把雀兒讓給了我,自己卻在房間裏大哭,連晚飯都沒吃。我很是後悔,當初不該搶了大姐的。”
我想,是時候打消米婭的顧慮了,於是打點精神說:“我也記得那會子的事。當初莉婭抓了鳥後用繩子把它栓住藏好,企圖不被我們發現,還是她自個兒說漏了嘴呢。其實也怪不得你,莉婭一直拴著它,雀兒恨都恨死她了,你卻給雀兒穀粒吃,它當然願意跟著你。既然是雀兒自己心甘情願地選擇了你,就沒有對不起莉婭。”
“真的嗎?”米婭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覺得我應當消除所有的模棱兩可,當下開玩笑道:“什麽真的不真的!雀兒喜歡你,你喜歡它,它跟著你有什麽錯了?就像雲都喜歡你,你喜歡他,你們在一起又有什麽錯了?”
“二姐!”米婭的臉色忽然變了。
我知道她是害羞,不肯說穿,於是繼續笑道:“哦,對了!我記起來了,雲都早上跟我說的,明晚亥時他在東麵林子裏等你,吹口哨為號,你要不來,他便等你一晚上――我叫你來,就是為了這事。但願你們能夠早日修成正果,然後生個大胖小子讓姐姐欺負欺負,也不枉我為你們操勞了這麽多!”
“二姐!”米婭霍地從床上跳下來,“原來講了這半日,你居然一點都不明白,枉我還當你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姐姐!”
我吃了一驚,立馬從床上坐起。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我急了,大叫一聲:“米婭!”
米婭頭也沒回,隻甩下一句話:“明天我不會去見他的,雲都喜歡誰愛跟誰在一起,都與我無關!”
我不明所以,甚至有些惶急失措,看著房門再次合上,隻得苦笑著坐下。心裏想著,原來自己什麽也不懂。是啊,我又懂得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