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燕燕於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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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躲在老槐密疊的葉片間,在盤虯的枝幹上坐得舒適。
    雲都家門前這棵樹長勢極好,我向來喜在這樹上用古怪的笛聲喚他出來。我雖不解昨夜米婭話中之意,但總覺得她不會來赴約。我怕雲都會真的等上一夜――無論如何,總是提醒他為好。
    看著雲都家的高堂廣廈,畫棟飛甍,我不禁玩心大起,舉起柳笛仿著發情期的雄噪鵑一陣淒厲大叫。柳笛的音質本就清亮,加上我在這方麵的獨門造詣,聽來就如厲鬼豪哭一般。詭異的叫聲在大好晴天裏滲進雕梁畫棟,傳到那些身處大院的人耳中,頗有些不寒而栗的意味。
    我以四聲為一循環,兩兩循環之間會歇上一忽兒。當然,這四下聲音也不是隨隨便便來的,我尋照音律之變,以高低之秩,使音調由淒轉厲,而後又作變徵之音,金戈鐵馬,風雨齊下。
    果不其然,雲都家的兩個小仆從,阿桑和馬哈,小心翼翼地從緊閉的大門裏探出頭。阿桑見門外無人,大著膽子走出來,趾高氣揚地對馬哈說:“我跟你說了,能有什麽事!就是鬼郭公(噪鵑的別名)叫幾聲,甚麽大不了的!”癡憨憨的馬哈仍是膽怯:“哥,可是今年春天鬼郭公已經叫過了,而且這聲音起碼得有一百隻鬼郭公。”阿桑一想,果然不錯,腿肚子又抖起來,但仍是色厲內荏:“這鬼郭公呢,是什麽種類都有。就像人,有像我這樣聰明的,自然就有像你這樣笨的。你仔細想想看,我們寨子裏有比你笨的嗎?”馬哈認真想了想,然後說:“好像沒有。”“這就對了。這鬼郭公,也是這個道理,既然有春天叫的呢,也就有秋天叫的。這叫做‘萬物平衡之理’。”“哥,你真聰明……不對啊,哥,那棵樹好像在顫抖哎,諾,跟你剛才腿抖是一樣的。”
    我憋笑憋地辛苦,於是連累了樹和我一起顫抖。
    “哪裏?哪裏?”阿桑緊張地遠遠繞著槐樹轉。
    “樸――”,“樸――”,“樸樸樸――”槐樹豆子從天而降,亂七八糟的朝馬哈射擊,馬哈急得跳腳:“哥,哥,這棵槐樹中邪了!”
    阿桑看著馬哈,一時也鎮住了。“哎呀!”冷不防,一粒小圓石打到他的光頭上。我一樂,拿起柳笛又吹了四下。阿桑氣急敗壞:“死槐,敢打你爺爺!爺爺倒要看看你養了什麽鬼東西!”阿桑捋起袖子,就向槐樹走來。我感到自己身處險境,情急之下,一把將手裏的槐豆子全部朝他的臉扔去。
    阿桑驚了一驚,忙抬手抱頭。
    “不對啊,大哥,樹上好像真的有人……我好像看到他的手了……哎呦!”又是滿滿一把槐豆子,直直飛向馬哈的麵門。
    “馬哈,咱兄弟倆一起上,把樹上那家夥揪下來!”樹怎麽會攻擊人?阿桑再傻也知道肯定有人在搗鬼。
    我慌了,死雲都,怎麽還不來救姐姐?
    這時我透過樹葉的縫隙看見從遠處飛來兩隻黑色的鳥,個頭還不小,頗有些凶神惡煞的氣質。我瞥見頭頂上方那個碩大的鳥巢,一咬牙,心道,瑪婭,咱們拚了。
    我將那個鳥巢夠下來,裏麵還存著三枚鳥蛋。
    “哈,果然有人在裝神弄鬼!馬哈,哥抓到她的腳啦!”阿桑爬在槐樹的主幹上,拽著我的腳,想把我拉下樹。
    “好哎,哥,好哎!”馬哈高興地拍手叫道。
    我把三枚鳥蛋握在手裏,然後將鳥巢口朝下,用力向阿桑擲去。阿桑躲避不及,鳥巢已然扣住他的頭頂。
    兩隻黑鳥飛近槐樹卻不見鳥巢,“呀呀”悲鳴著繞樹盤旋。雄鳥目光銳利,突然看見阿桑手中抓著鳥巢,頓時兩眥俱裂,衝著雌鳥叫了幾聲,兩隻黑鳥同仇敵愾,向阿桑猛衝過去,勢如閃電。
    阿桑見情形不對,嚇得從樹上跌落下來,又立即手忙腳亂地扔掉鳥巢,連滾帶爬的站起來,和馬哈往宅子裏逃。可是兩隻鳥滿心以為鳥蛋已毀,哪能放過他們?於是乎,兩隻黑鳥齊齊從圍牆上方衝進宅子。
    我見阿桑和馬哈退了進去,舒了口氣,心下好不得意。舉起柳笛又是一陣亂吹,仍是仿著噪鵑的怪叫聲。
    不過倒底心有餘悸,趁著兩隻黑鳥還未回來,我趕緊溜下樹。撿起那個鳥巢一看——幸而鳥巢築得結實,所以並未受到損害,也免了我的愧疚。我小心地把三枚鳥蛋放回鳥巢,然後再次攀上槐樹,把鳥巢原樣安置好。心下默祝:鳥兒鳥兒,你們救姐姐一命,姐姐無以為報,唯有祝你們早日破殼,生得跟爹媽一般漆黑瀟灑,遍啄天下貪官汙吏,鳥名千古垂青。
    這樹上我是不敢待了,於是悄悄溜下了樹。本想離開,恰巧聞得一陣箏聲從宅子裏傳出來。箏聲本極富韻致,此時卻宛若蜻蜓點水,漣波微漾,弦弦化開;又似滴水成蓮,曳曳生姿,嫩蕊凝珠;仿佛東風過境,珠簾搖落,琮瑢不絕。弦動極快,明明隻是箏聲,偏偏入耳便成琴瑟琵琶齊奏諧鳴,有如娓娓天籟;明明隻是樂器交響,豈知眼前百鳥朝鳳,伸屈俛仰,抱命婉轉。
    哈,雲都這廝,什麽時候也會彈箏了?不錯不錯,鳥鳴雖遠,其意卻近,境界實在我之上。隻是他見死不救,隔岸觀火,此時還意圖打壓我的“噪鵑”,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嫌疑,著實可氣。我想著要殺殺他的風頭才好。
    我躲在樹後,舉著柳笛胡吹一氣,隻求聲高,不講音律,激起簷上幾隻雀子拍翅亂飛。不料雲都定力極好,箏聲絲毫不亂,燕語鶯歌,啼囀活潑。我便也把笛子吹得生動,一如孩童花間尋蝶,奔走相戲。隻暗暗留神他音符的間隙,覷著薄弱處就把笛聲插入,好比頑童以石投擲群鳥。不出所料,箏聲開始亂了,我大喜。心想,雲都做這“百鳥撲棱亂飛觀”還是深合我意的。
    我正得意,箏聲卻突然歇了,而後蕭聲乍起。一時百鳥齊飛,所有的圖案,花紋,都漸漸匯成了鳳凰精致繁複的尾羽。它高貴而平和,從容而悲憫,就那樣飛過荒涼的山崗,留下遍地的繁花。它目視一切,每一根纖羽都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摘自《詩經·大雅·卷阿》)
    那兩隻黑鳥垂頭喪氣地飛回來了,結果發現三枚鳥蛋竟都安然無恙,不可置信地歡叫了幾聲。雌鳥立刻飛過去孵蛋,雄鳥也緊緊相隨,撲過去用翅膀護著雌鳥,兩隻鳥交頸廝磨。
    簫聲的氣象,已不是我所能比得了。
    吹簫的人,並非雲都,是昨晚那個人。
    我放下柳笛,意欲離去。我本為找雲都而來,他既不在,我又何必留下?
    “玆拉――”大門開了,幾個女子談笑著出來。
    “阿蘇卡真是利害,音律歌舞,吟詩做畫,樣樣精通,樣樣都比人強!”
    “呦,是不是比雲都還利害?”一人笑嘲。
    “隻是不知道哪個自不量力的,膽敢跟阿蘇卡較量。”
    “莉婭,也別這樣說……珂卡?”
    我走不及,柳笛尚握在手中,隻得硬著頭皮去應付,隻是未曾想到莉婭居然也在。是了,這次的平寧會和小川節,是五寨的盛會,既是藺北村做東,自然要安排客人的住處。是故家境尚可的人家都受到了分派,寨主以身作則,接待來賓中最為重要的族長之子阿蘇卡當然不在話下。況且雲都平日裏不太搭理那些女孩子,所以,莉婭她們這次,自是來找阿蘇卡的。
    想清楚後,我笑答道:“剛才有噪鵑飛過,我本想抓來玩玩,恰巧聽到箏聲,就略略和了和。”
    “眼下洞蕭獨奏,也單調的很,所以我們出來尋這個吹笛之人。既然那人是你,那你不如就跟我們進去再和和如何?”
    我笑著回絕:“蕭聲本是單調的,但你們那麽多姐妹圍著他,也就不單調了。”
    與我說話的是靜珠,靜珠冷冷地笑了聲,道:“你怎麽不跟我們一起圍著他呢?大家人多也熱鬧些。寨主伯伯對我們一向是很客氣。”
    這個“我們”,倒底是“我們”,還是“你們”?
    鬆塔什幫腔道:“對啊,你跟雲都關係這樣好,他怎麽也不帶你來看看呢?恰巧現在大家都在,我們領你四處瞧瞧,玩一玩吧。”
    我客氣地推辭:“這怎麽好意思呢。不過看來寨主確實是好客,讓你們幫他張羅客人,一板一眼的,倒還真像個主人。”
    靜珠氣得煞白了臉,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們算得上甚麽主人,不過是寨主伯伯他老人家的意思。記得上回雲都生辰時,寨主伯伯請了全寨同輩的兄弟姐妹來園中賞玩,唯獨漏了你珂卡。不想你是個錙銖必較的人,也不體恤寨主伯伯年高事重,從此再不來這裏。倒弄的寨主伯伯好生懊悔,怕傷了你的心。他對我們這些小輩好,我們也是存了一份孝心,想著寨主伯伯年紀越發大了,好歹幫他解開這個心結。不過,你若是成心不肯原諒寨主伯伯,那我們姐妹也無可奈何,不再強人所難了。”
    哼,說得這樣好聽,那幹嘛還稱我為珂卡,我是傻的麽?
    莉婭看著事情越來越不像話,生怕我一生氣,就和她們鬧騰起來,於是忙笑道:“寨主伯伯的意思,我和瑪婭都心領了,隻是今早阿爹就說過要我們早點回去幫他刈麥,實在不得空閑。這會子時辰也不早了,你們還是先進去吧,我和瑪婭也要回去了。”
    “怎麽了?還不進來?”莉婭話音剛落,寨主的聲音就響起來了。想是見她們遲遲不回去,所以就出來看看。
    我見寨主裹著頭巾,腆著肚子,從他那棟與整個寨子的風物格格不入的宅子裏出來,活像說書先生口中的惡財主。然財主雖是逼真,卻仍穿戴著我們溫巴族的服飾,顯得不倫不類,我登時樂了。心想:我知道你忌諱一個珂卡踏足你的寶貝宅子,其實我也忌諱你的宅子讓我染上銅錢臭味。不過既然她們料定我是不會進屋去的,那就讓我們彼此都犧牲一下,會一出好戲如何?
    心念至此,我掙脫開莉婭拉著我的手,不顧她的好意勸說,笑眯眯地對寨主說:“寨主大人,我路過您這塊風水寶地,本來是想老老實實過去的,豈料靜珠和鬆塔什定要說您邀我去寨子裏坐坐。我幾次三番推脫不得,於是想到既然盛情難卻,那我就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還請您老不要見怪。”
    靜珠和鬆塔什立刻僵化了,這樣的結果卻是始料未及的。這下糟了,為寨主惹了個大麻煩,還望他不要責怪才好。
    寨主的表情也甚是古怪,不過靜珠和鬆塔什既然都已說了,又不便顯得於失信小輩,隻好勉強笑道:“那當然好,人多就熱鬧喜慶,可惜雲都不在家。”
    這算是暗示嗎?
    “我是來看您的,關雲都什麽事?”
    寨主笑笑,我們一行人各揣心思,就這樣進了大門。
    進大門後,當先隔著一堵爬滿玫瑰的石牆,從石牆旁轉進,步上一條蜿蜒曲折回廊,廊上排滿盆景。一幕幕小小的園景靠著回廊,風姿迥異,各呈妙趣。
    我故作大驚小怪:“哎呀,寨主大哥,你這宅子好啊!這般富麗堂皇,恐怕連族長的宅子都要相形見絀了。瞧這朱漆大梁,畫棟飛簷,都是按說書的張先生所述而建的吧?怪不得五寨的人都誇我們藺北寨的寨主懂得巧借權勢,善於處置財物,精明通達。除您之外,我們全寨子的人就是省吃儉用一百年也修不出這樣一棟宅子呀!張先生也是功不可沒,說起來他的書在我們寨中還是頂頂有名的。常言道:‘騾子麻球爛一邊,黃鼠狼放屁臭翻天。三俗莫要爭先後,張先生說書一頂三。’……”
    莉婭著急了,拉著我的袖子輕聲道:“瑪婭,別沒大沒小,寨主伯伯的玩笑豈是你能開的?”
    我不領情,大聲說:“寨主他老人家可沒有兄弟,哪來的侄女?這聲‘伯伯’想來也是叫差了。我看您年紀雖大,心卻年輕,要不,我叫您大哥可好?”
    寨主鐵青了臉,卻礙著人多,自己不便為這些事在小輩麵前發作,隻得強壓怒氣,說道:“稱呼都是給人叫的,隻要你們心裏存著我這個老人家就行了。”
    這就樣,我一路胡攪蠻纏,惹得莉婭擔驚受怕,而寨主的臉是越來越青,靜珠和鬆塔什的臉卻漸漸泛白――終於還是走到了他們聚會的小花廳。
    花廳內湘簾掛起,珠簾也用金鉤勾著,各種香草花卉,自是擺放停當。正中一隻黑漆大案,兩旁擺著幾隻梨香木小案。阿蘇卡坐在右手第一隻案幾邊上,身前放著一架紫檀木製的箏。兩邊的案幾旁,還坐著三個女孩子。
    看到我們進來,他們都起身了。顯然,我的出現讓他們驚異不小,所有的目光向我匯聚,我瞥過頭去,不願多說,且由著寨主介紹。當下眾人寒暄已必,就坐停當。
    寨主笑道:“你們這些小友可好好聚聚,老頭我就先避過了,免得拘著你們。”
    不過是想離我遠些嘛!好好,我都遂你意。我笑語:“寨主大哥走好。”寨主板著臉出去了。
    聽了這聲稱呼,原本在屋內的三個姑娘訝然,惟有阿蘇卡,偏頭微微展顏。我覺得口舌變得有些笨拙,卻依舊笑嘻嘻地跟他說:“你在自己家裏,也是每天有這麽多姑娘圍著你?”他報赧,略微尷尬地抿著唇。
    那些姑娘神色古怪地看著我,麵上表情不可謂不精彩。我轉念一想,唉,不好!我這樣豈非把自己也繞了進去?既念及此,我便正襟危坐,不多言語。她們見了這番情形,有的便輕蔑地笑將起來,嘰嘰喳喳地漸漸打開了話頭。
    靜珠笑道:“若論舞蹈,我們見的也算不少了,獨獨阿蘇卡那天跳的《和月子》讓我再是忘不了。相傳這舞曲是樂令神於雲端漫步時望著身旁近在咫尺的明月有感而發所做,所以古來跳這舞曲的都是女子,現今我才知道這舞倒要由男子來跳才好――女子跳著太過柔美,反倒失了那股清麗脫俗的氣質。不過,萬事古難全,我就嫌老天爺不大公平,反把夜間的號給了不會跳舞的人,要是月下舞一曲《和月子》,定然更加不同凡響。”
    阿蘇卡笑謙:“我不過熟能生巧,反倒是瑪婭,一幕歌舞劇編排地別開生麵,心思巧妙,讓人望塵莫及。”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提及自己,出了一回神,然後“嗬嗬”笑了兩聲。
    花廳內安靜了須臾,還是讓娜莎笑道:“男子裏麵屬阿蘇卡當先,這是不消說的了。女子裏麵我推莉婭第一,你們服是不服?”
    鬆塔什拍手叫好:“莉婭姐的舞向來在我們幾個中是最好的,她又最是勤奮。莉婭姐,要是你當不成阿芝,我替你去跟寨主伯伯拚命!”
    這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莉婭揉著眉心笑罵道:“鬆塔什你個小蹄子,嘴這麽甜,到底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還不從實招來?”
    “哎呦,天地良心……”
    一片笑鬧。
    我本著一時的玩心跟到這裏,一路上也調侃地夠了。現在她們不為難我,我也懶得開口,隻是想著得尋個好時機溜出去。
    “你的笛子吹得很好,極有生氣。”
    他是擔心我一個人受冷落吧。我不是不識好歹的人,你既幫我解圍,我便不會叫你反受難堪。我說:“我也是隨便吹吹,你是昨晚那個吹蕭人吧。蕭聲極富意境,卻帶了纏綿的傷懷。這不是前人的曲子,若是嚴格來說,這根本不成曲,但卻比那些印在文本上的曲子更能感染人――你自己譜的?”
    “你聽出感傷來了?他們都說昨晚的曲子富於意境,卻沒有人說感傷。”他眸色深深地看著我,臉上卻沒有意料中的驚訝。
    “大概樂曲化人,曲意反由人吧。”
    阿蘇卡不置可否,隻是溫然道:“你的曲子有些古怪,比方說那隻噪鵑,我就想不出用的是哪幾個音。”
    我得意極了:“我的‘百鳥歌’乃是藺北一絕,普天之下,絕無僅有。不過目前我還不打算收徒弟,你就崩想學了。”
    他故作為難,而後笑道:“我可以自己看譜,你也不必教我。”
    我樂了:“我的曲子向來沒有譜。譜一首曲子的時間,我可以吹上十曲,譜曲子可謂大大的劃不來。”
    他也笑:“以前的曲子要是不記得了不會覺得可惜嗎?”
    我一攤手:“記不記得住又有什麽關係?反正吹曲子是為了高興,什麽陽春白雪,下裏巴人,還是心血來潮作的曲子,我統統不記得。我的曲子是隨心而作,一時的曲子一時的心境,誰知道你下次再吹它的時候還有沒有那樣的心情,若是沒有,便是糟蹋了曲子,不如不吹。因為不曾經過雕琢,所以我的曲子每每都是‘自然之音’。”
    他若有所思:“以前我師傅也曾跟我說過類似的話,我卻始終無法做到。我每作一首曲子都要反複思索,多次修改,直到自己都厭煩了才謄寫到冊子上。現在一本冊子都快用完了,我仍覺得縛手縛腳。”
    我眼前一亮:“你快寫滿一本冊子了?”
    “是啊……”
    “那當然很好了,”我急忙打斷他,“我方才的說法其實是懶人的托辭,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是真的利害,要是我能看看那本冊子就好了!”
    “我可以……”
    和他說話,像與老友聊天,可以從容不迫,可以談笑風生。
    我握著他那管紫竹蕭,認真打量:蕭身分六節,端首刻著兩排詩,刀工蒼勁有力,可惜是草書,我並不能看懂。詩的下方,蓋著幾枚印章,篆書。其中一枚我很熟悉,單單的一個“蘇”字,因為這枚印章也出現在他給我的那瓶藥的瓶底。
    我把蕭還給他,道:“我不是樂器品鑒的行家,這裏頭的好壞,我是說不上來的。不過你要是願意聽聽我那‘率性’的說法,我還真有一套說辭。”
    他笑問:“怎樣?”
    我清清嗓子,搖頭晃腦道:“好蕭難求,吹慣好蕭的人卻是非好蕭不用。若是吹蕭人為蕭而廢棄音律,拘泥至此,豈不惹人貽笑大方?又哪能像我們這些不懂好蕭的人那般自在。”
    話音一落,彼此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旁邊的姑娘們見我們聊得起勁,都有些心不在焉,雖是暗中著急,卻也插不進話。我心念一動,想逗逗她們,便跟阿蘇卡道:“蘇可還好嗎,長大些了嗎?”
    阿蘇卡微微一笑,也不拆穿我的把戲,頗為配合地說:“時間太短,還看不出來。倒是阿三,它的腿疾並非先天如此,我稍稍用竹板幫它綁了綁,能不能治好卻隻能看它的造化了。”
    “你是族長惟一的兒子,自小便學岐黃之術,醫術必然不差。既然能一眼看出它腿疾的因由,若是再治不好,也隻能說阿三命該如此罷了。”
    旁若無人的對答惹得姑娘們愈發心急。
    “它們應該在我的書房裏,想去看看嗎?”
    我剛想回答,突然從外麵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接著是激烈的爭吵――其中一個像是雲都,我心裏著急,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二)
    爭吵的聲音衝擊人耳,硬生生撕破平靜的假象,給所有意欲逃避的人當頭一棒。莉婭第一個跑出去,我和阿蘇卡緊隨其後。
    隻聽得雲都大聲說:“對,我喜歡瑪婭!我下輩子娶誰還不用你管!”
    寨主氣急敗壞:“你成心跟我作對是吧?你倒說說看,這些年我們爺兒倆為了這個女的吵過多少回了?”
    雲都似有些內疚,音量略低,有讓步之意:“我答應你,這輩子絕不娶她。”
    “跟她斷絕往來!”
    雲都煩躁:“瑪婭又哪裏招惹你了?我不娶她就是了,你別管得太寬。”
    “哼”,寨主盛氣淩人,“你是我兒子,你穿我的用我的,我就管得!你結交的人不三不四,敗壞家風,我就得管!”
    雲都怒火中燒:“我雲都結交的人就是不三不四,爹您休妻娶寡嫂,真是天大的好榜樣!我跟娘一樣,也不稀罕沾你的光,誰靠著你的你就去管誰,別來煩我!”
    寨主生平最恨別人嚼他這件醜事,現今卻被親兒子當麵說出來,當真怒不可遏,心中再無顧忌,冷冷道:“好,你既然不肯與那女的斷絕來往,我也不能由著你胡作非為,愧對先祖。就當我教子無方,今日惡果自食,我們父子倆,從此一刀兩斷!你把我們楚靳家長子的信物交出來罷。”
    雲都麵無表情,一把扯下掛在頸項的那塊墨玉。
    他頸側的筋脈輕微怒張,橫亙出飛揚跋扈的氣勢。
    “雲都!”我大喊。
    上好的古玉碎了一地,精刻的磚石上綴滿了墨色的淚滴,點點觸目驚心。
    “這個孽障!”寨主氣得幾欲背過氣去。
    雲都對一切的聲息都置若罔聞,大踏步走出宅子。
    他步履如飛,堅定不容質疑。沒有憤怒,不聞哀戚,他必將之深埋心底。
    一路東行。周圍的景物連成一片,是濃綠的模糊,熟悉與否,早已無法分清。我緊緊跟在他身後,穿越樹林,登上山巔。
    高處不勝寒,鼻翕微動,乳白色的霧氣便隨氣息進入胸腔,帶來高山薄潤的涼意。
    山極陡,怪石突兀,我們並肩而坐,一語不發,直到日暮西沉。
    我強打起精神,笑道:“打坐也打了一天,悟出禪機沒?修真悟道需要時間,想看日落就去西邊,兩廂為難還請出關。”
    他偏頭直視我的雙眸,忽而笑出聲來:“我神功未成,你這樣大呼小叫,可要害我走火入魔的。”
    我沒好氣:“走罷,回去請你吃雞。”
    他促狹地說:“請我吃一輩子?”
    我真想翻個白眼:“對,一輩子,給雞喂點毒,一隻雞吃上一輩子!”
    他笑著伸個懶腰,站起身子。玫瑰色的夕陽鍍亮了他身後的雲彩。他麵向我,凝視我的雙眼,淺笑道:“不愧是最毒婦人心!”低沉的嗓音充滿磁性,偏帶些慵懶。
    我略略覺得有些不自在,空氣裏似乎流動著那股我一直在躲避的曖昧。我垂下視線,想從他的目光下逃脫。
    他卻好像看穿了我的把戲,輕笑了兩聲。
    “我是認真的。”他說。
    他也低下頭,他的右手慢慢握住我的右手。
    我的呼吸緊張起來,我變得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他執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他說:“我是認真的,我娶你吧。”
    我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湧,然後又迅速倒流回心髒。我立刻泄氣了,說:“那米婭怎麽辦?”
    他不自然地輕咳兩聲,這次,輪到他躲閃我的目光了。隨即,他恢複了嬉皮笑臉的態度,說道:“張老頭說的書雖然不中聽,這一句話說得卻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
    我暗地裏自嘲地笑笑――這才是我們之間該有的相處方式。
    我抽回自己的手,假意無視他眼裏那抹一逝而過的失落。
    我微笑道:“這麽看來,我還不是女人了?”
    他搖搖頭:“你不該是這裏的女人。”
    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
    他麵向東方,手指遠處,說:“你看。”
    那邊是連綿的山,在雲霧裏沉浮,如漂泊的船隻。我向下望,看不到崖底,觸目鋪陳著翻滾的雲海。霧是活的,變幻出各種奇異的圖案,天南地北隨意流動――想必岩石的棱角也早已被它打磨圓潤。而山石的盡頭,也因此模糊在霧氣裏。
    “你過不去的。”我平靜地說。
    “不”,他說,“不是過不去,而是很難過去。張老頭就是從那邊來的,他既然來的了,我們又怎麽會出不去?”
    我沉吟不語。
    “你難道不想去外麵看看嗎?這些山和霧氣,把我們困在這裏,困在這個美麗豐饒的地方,遠離世俗最混亂的紛爭。可是就在這裏,不論你如何策馬奔馳,所到之處無非還是溫巴族的天下。當我們的祖先第一次來到這裏,他們還攜帶著關於外界的書籍與記憶,可是到了我們這一輩,剩下的不過是些死氣沉沉的文字。我們偏安一隅,與世無爭,孤陋寡聞。你難道就不想看看嗎,真正的世界到底有多大,百川入海是何等的磅礴,滄海桑田是怎樣的變遷?無論是廟堂之高,抑或是江湖之遠,憑自己,可以闖出怎樣一番天下?”
    他器宇軒昂,意氣風發,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明白了,他才是真的不屬於這裏。
    他深沉地看著我,說:“跟我走吧!”
    他第一次用這樣的目光看我,或許也會是這輩子最後一次。我可以看見他的真誠,他的決心,甚至,他眼底那一抹遲疑的擔心,擔心遭受拒絕。
    可是我隻是站起來,同樣地注視著他的眼睛,說:“你一定會走出去的。”
    由衷且從容。
    他背過身子,假意無所謂地笑笑,說道:“你放心,我不會辜負米婭。若她願意,我會帶她走。”
    “這樣就好。”我說。
    他看著沉浮的霧氣,閃爍其辭:“我不知道她是否願意跟我去,要是你能……”
    我搖頭,笑道:“我不要走,我還想看看你爹被你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樣子。”
    他歎了口氣,道:“我和那老頭子,總是合不來。”
    我問他:“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一切都明明白白,就像風席卷過落葉,露出令人確信的地麵,雲都又變回了那個不正經的雲都。他散漫地笑道:“能怎麽辦?露宿山林,尋幽探聖,求仙問道……隻望你能多偷幾隻雞來,接濟接濟孤苦無依的我……”
    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便注定了一世無緣。
    這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燈火初明,我便摸到米婭房中,想對她進行最後的勸說,卻發現早已人去屋空。我心中大慰――米婭不過是說說氣話,倒底還是心軟。
    我趴在屋簷上吹夜風,風裏有夜蘭的香氣。我靠著那邊莉婭的屋子,竟也是漆黑一片。我有些莫名其妙,莉婭向來都要練舞到深夜,今天這是怎麽了?莫不是也出門了吧?
    不知過了多久,米婭回來了,麵帶喜色。
    我打個嗬欠,真是累了,於是從屋簷上偷偷溜下來,打算回房睡覺。
    我走的時候,莉婭的房門依舊緊閉著,沒有光線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