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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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巴族有很多古老的傳說,它們原始而神秘,帶著自有的粗礪,形成歲月的胼脂體,藏匿於世俗的角落窺視人間,伺機而動。
傳說包括:巫醫二術,惟有族長寨主及其傳人可研習;
任何妄圖逃往外界而又幸存的人,都將被處以臏刑。
傳說還講述了珂卡與米卡的故事――據說珂卡與米卡本是一莖上的雙生花,後遇樂令神而被點化成人。花蕚是小花神的靈源,米卡奉樂令神之命去給窮途末路的溫巴族人指路,機緣巧合下將花蕚留給珂卡讓其代為保管。珂卡善妒,趁機將米卡花蕚焚毀。米卡失去花蕚後命懸一線,若非樂令神及時趕到,隻怕整個溫巴族都將因此覆滅。樂令神雖挽回了米卡性命,卻難保她仙體,於是米卡隻能世代轉世,成為不會跳舞的凡人。至於珂卡,樂令神為了懲誡她,也收了她的花蕚,令她世代轉世,為米卡擋去塵俗的一切非難,以償前世。是故,隻要珂卡米卡同輩降臨,珂卡總是先於米卡出世。
所以,族人對於珂卡總是厭惡畏懼的,對待米卡卻滿懷寬容憐憫。若是厭惡畏懼敏感到了極點,抵禦力就變得脆弱:珂卡若有一丁點冒犯了米卡,即被視為厄運之源,惟神聖之火可化解。故應禁閉之,待小川節正日,以聖火焚而祭樂令神;
或者,若能遇一男子托付終身,女子婚後從夫,便脫了珂卡的身份,亦不再被強求舞蹈。
嫁人是頂頂重要的事,女子滿二十未嫁,也是要遭火刑的。
我今年一十六歲,離二十還遠呢。雖生為珂卡,為人不齒,但畢竟寨中人淳樸,總有些家境平平的男子願意娶珂卡的。我要求不高。
(一)
而當我睜開幹澀的雙眼,在滿頭的陽光壓迫下來到屋外,才突然意識到:若是死亡注定要降臨,那它永遠都不會等待。
一夜的大雨,換來透徹的陽光,連空氣裏都是衝刷過的明淨。
那幾排蒜被踏得七零八落。
滿院子喧嚷的人聲宣誓著不同尋常的預兆。
我往兩側一張,居然看見了雲都。他站在簷廊下,雙眉緊鎖。我徑自朝他走去,對所發生的事懵懂不覺。
“怎麽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說:“米婭昨晚不在家,你知道嗎?”
我倒吸一口冷氣,心中隱隱覺察到了些許:“我去找過她,可是沒找到。後來阿爹阿娘和莉婭也出去尋她了,我料想沒事便睡下了,怎麽了?米婭出什麽事了?”
“米婭墜河了。”
我渾身打了個哆嗦,“怎麽回事?”
雲都搖搖頭,道:“今早去河邊收網的漁人發現米婭被纏在漁網上,便即刻把她送了過來――也好在被漁網纏住了,人才沒被衝走。”
“米婭現在怎麽樣?”
“尚存鼻息。”
“我去看看!”
雲都一把拉住我:“老頭子在裏麵。”
我彳亍不前。
“老頭子醫術還算不錯,待外麵等就行了。”
我低下頭去:“我明白,沒事的。”
他把我拽到眼前:“不,有事。”
我抬頭看他。
“米卡若遇不測,珂卡難逃幹係,若要追究……”
“我知道!”我大聲打斷他,可能聲音太響,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這裏匯聚。我下意識地把聲音壓低了:“我沒關係的。”
“你……”
我再次打斷他,略略笑笑:“我隻希望她能沒事,至於自身,倒是沒什麽大不了的。”
雲都看著我,不說話。
我哈哈一笑:“實在不行,那就嫁人唄!反正是早晚的事。女子嫁後從夫,我就不是珂卡了――你隻管記得下輩子別食言就是。”
我趁他分神,跑過去看米婭。
米婭的房門緊閉,人們都等在外麵,阿娘也站在門口。
我小跑幾步便近了那邊,感覺眾人的目光都粘在身上,畢竟有些不自在。
到了阿娘麵前,我叫了一聲:“阿娘!”
“嗯,”阿娘偏過頭來,“你來了。”
“米婭怎麽樣了?”
“等等吧,你阿爹和寨主都在裏麵。”
歲月的滄桑可以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可以在麵頰上開辟溝壑,伴隨經曆的哀戚,愈流愈歡,終於匯成滿目瘡痍。
我站在她身邊一起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寨主和阿爹從裏麵走出來。
寨主似乎並沒有看見我,徑直來到阿娘麵前,把藥方交給她。而後,他向阿爹示意,阿爹過來解釋說:“這裏開了三天的藥,也隻好先試試了……要是……要是……唉,總之,先吃吃看吧。”
阿娘抓住藥方,她的手有些微地顫抖,“寨主,那巫術……”
寨主擺擺手,道:“用不上。米婭這樣子,沒法用巫術,也隻好看她自己的造化。”
阿娘本欲再問,一個小廝跑過來,向寨主稟報道:“寨主,族長來了。”
寨主一揮手,那小廝退了下去,阿娘話也卡在了喉嚨裏。
族長和阿蘇卡帶著一大群人急匆匆地往這個小院子裏趕。阿蘇卡站在族長身邊,足足越了他半個頭。族長邊趕路邊於阿蘇卡談著什麽,阿蘇卡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顯然是看見我了;
我將自己縮在阿爹身後;
而他可以幾步跨到我麵前;
我盯著自己的腳尖,回避所有的視線;
可他離我越來越近了……
“蘇兒。”
“……是。”
於是,邁向我的那隻腳跨過了米婭房門的門檻。
我輕舒一口氣,心,好像落到原地了呢。
屋門又關上了。
這回阿爹也沒有進去,回答那些抱有同樣哀戚之人的問話。
終於,門開了。
裏麵的人出來了。族長看了我一眼,歎口氣,對寨主說:“要是小姑娘到小川節還不醒,就隻好按族規辦事了。”
“爹――”阿蘇卡急道。
族長手一揮,製止了他:“這關係著全族的安危,不可優柔寡斷。”
寨主雙目深鎖,頗為恭謹地回答道:“明白。”
阿娘握緊了我的手,僵作泥偶。
族長走到我娘麵前,說:“為難你們了!”
阿娘咬緊了嘴唇。
陽光燦爛奪目,愈加耀眼。
(二)
不幸中惟一的慶幸,便是莉婭,順理成章地接任我成為了阿芝。
有些事情,我們諱莫如深,緘口不談。日子恰如往常一般過下去,有意無意地維持原本的平靜。阿爹照常早出晚歸,阿娘依舊各處操勞,莉婭卻外出的勤了,應是去練舞吧。
而我被禁足了,於是整日整夜地守在家裏。
掰掰手指頭,業已過去兩日。米婭仍未醒轉,幸而喂得進藥了。
我滿懷期待,盼望無形的桎梏可以解除,然而它卻一圈圈地勒緊。隻因我錯估了一件事――身帶枷鎖的人,又豈止是我一個?
(三)
第三日了,米婭沒能醒來。
是我的錯,因為我換了她的藥。
我從小膽大妄為,曾本著獵奇之心,在說書的張先生家裏偷偷翻箱倒篋,竟翻了本醫書出來。
不是因為有多喜歡,隻是想要挑戰族中的禁忌,於是我把那本書翻得倒背如流。
我看了米婭的方子,又是日日待在她身邊,自認為無人能及得上我對她的了解。看著她一日日的不蘇醒,我心裏著急,趁阿娘出去時鬼使神差地換了藥。
那天,阿娘出去了許久,我呆呆地把藥給米婭喂下,然後膽戰心驚地坐在床邊。
我痰迷心竅,好像一瞬間不明白自己所做之事意義何在,直到米婭第三次將我喂的小米粥吐出,我才如夢初醒,慌裏慌張地將所有的一切和盤托出。
可是,還是太遲,我永遠也忘不了阿爹阿娘臉上的表情。
屋外月色如練,靜夜無雲,恐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吧。
或許,這就是天命。
(四)
我從米婭房裏出來,無處可去。
回房吧。
推開房門,眼前漆然一片,但我敏銳地捕捉到屋內有人的呼吸聲。
畢竟腳步不停,仍是往裏摸索而去。
“你回來了?”熟悉的嗓音,散漫的。
我疲憊的心跳驟然變緩。
“嗯。”
燈火點亮,火苗撲簌簌地跳躍。
“你怎麽來這兒了?”
“我為求良師,草廬三顧,不歡迎麽?”
我不屑:“未見三顧茅廬之情,隻有偷雞摸狗之嫌。”
“那看來我隻有效仿程門立雪,方可請得你這位老師出山了!……要不暫且把拜師禮擱置,老師先隨我出山可好?”
“你先說來,所為何事?”
雲都偏頭一笑,帶著狡黠之氣:“隨我去外界。”
“我……”
“好了,”他打斷我,“我不過一時興起,隨口說的,你的答案我已經清楚了。”
“……哦。”
雲都率性笑道:“既然不願意出去,那跟我去相親?”
“相親!?”我驚得瞠目結舌。
雲都慢條斯理:“偏了我這個大媒,不是應該肺腑幾句嗎?”
“別!我瑪婭自小貧寒,付不起你這個大媒的謝媒禮,省些力氣吧!”
“你有了夫家我還愁謝媒禮?女方貧苦男方來補,就允你先欠著吧。”
“米婭還沒醒。”我淡淡道。
“嗯,我知道。”他平靜地回答。
我覷他一眼:“所以要帶我去相親?”
“我仔細想過了,今天已是第三天,恐怕過不了幾日便會有人把你壓往神塔。如此一來,便真的無可轉圜了。所以,趁著命令未下,盡早行事吧。”
我垂眸:“相親的事,我阿爹阿娘會管的。”
雲都歎口氣,說:“我是老頭子的長子,多少有些餘威。我帶你去,倒底比你阿爹阿娘強些。再者,這事在藺北寨估計行不通,隻好往其他四寨去,消息應該還沒傳那麽遠。但讓你阿爹阿娘跑別寨去辦這事,就太易惹人起疑了。”
“再等等吧。”我別轉頭。
(五)
翌日天明,我去看米婭。
阿娘守了米婭一整夜,眼眶浮腫著,眼底布了細密的紅血絲。可米婭,卻依舊直挺挺地躺著。
聽到來人腳步聲,阿娘抬頭,見是我,竟難得柔聲細語道:“你來了。”
我“嗯”了一聲,在她身邊坐下。
“把爐子上煨著的雞湯端過來,我喂米婭喝一些。”
“好。”我應道。隨即起身用濕毛巾裹住砂鍋,小心倒了一碗湯出來,端過去遞給阿娘。
阿娘舀起一勺湯,細細吹了吹,然後自米婭唇邊一滴一滴喂下去,可是不行,湯水仍舊順著嘴角往下淌。阿娘把一塊帕子墊在米婭的臉側,用另一塊去擦她臉上的雞湯。可是不管怎麽擦,雞湯還是越流越多。米婭牙關緊閉,與雞湯負隅頑抗。
我從阿娘手裏接過湯碗道:“我來吧。”
小半碗湯汁在碗裏泛著金黃澄亮的光,也膩潤了米婭半張清透白淨的臉。
我隨意扯些閑話,以此分散阿娘的注意力。
“莉婭這些天來都在練舞嗎?難得見她一麵。”
阿娘搖搖頭:“這幾日舞館歇業,莉婭是去山上采藥了。”
“采藥?”我一怔,刹時收了湯匙的動作,其中滾燙的熱湯便有些許灑在米婭臉上。恍惚間,米婭的眉頭似乎微不可見地蹙了蹙,我心念稍動,將湯匙重新放回碗中。
阿娘沒有注意剛才那一幕,隻是本能地覺察到了我的異樣,問:“怎麽了?”
我笑道:“沒什麽。隻是昨天喂羊的時候看見幹草堆那邊放了草藥,我本以為是采齊了藥後擱下的。現在想來,人喝的藥怎麽會放那邊呢,應是藥材不好才棄擲的。”
“原來是這樣。這些天,你們姐妹幾個也都受苦了。”
“阿娘,當年你要是生了個男孩該多好。”
“嗯?”
我笑笑:“我說,要是我是個男孩該多好!”
“這孩子,說什麽傻話!男孩女孩不都是我的孩子。”
我搖頭:“不一樣的,阿娘你知道不一樣的。男子不會跳舞至多被人笑做粗魯無知,女子不會跳舞卻要被硬生生地冠上珂卡的名號;男子滿二十未娶至多被視為不顧家業,女子滿二十未嫁卻要受火刑。阿娘,就在我成為珂卡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準備:普天之下若有人願意娶我,那便是我的良人;如果沒有這個人,那我就坦坦蕩蕩,瀟灑恣意地過我的二十年。”
“瑪婭,好端端的,說什麽呢!”
“不,我要說!我本就生來帶有詛咒,所以不希求自己可以幸福,因而莉婭米婭的幸福,我比她們自己還要珍視。可是沒想到,自己畢竟做錯了。莉婭怪我奪了阿芝,米婭怕我搶走阿蘇卡,這樣子昏天黑地吵了一架之後,還不知道以後有沒有道歉的機會。誰知道呢!如果米婭現在醒過來,我保證,絕對不會嫁給阿蘇卡!絕對不會當阿芝!可是米婭,你會不會醒呢?”
“好了,瑪婭,好了!”阿娘眼眶有些濕潤。
“不,現在不說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說了。阿娘,其實瑪婭一直想跟你說聲對不起,還有阿爹,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該是多麽不容易,受了多少閑言碎語。可是瑪婭從來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孩子,這些年來犯了不少脾氣。所以,阿娘,下輩子我絕對不要做你女兒了,下輩子你一定要生個男孩。或者,生一個像米婭這樣的乖孩子,從來不讓父母為難。隻是這次,我卻要怨她了,她墜河的時候怎麽沒想到阿爹阿娘該要多麽擔憂,怎麽沒想到這樣一來我們恐怕真的不能再當姐妹了。”
米婭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瑪婭……”阿娘淚流滿麵。
“該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說出讓別人的寶貝兒子娶一個珂卡這樣的話呢!本來就是極難的事,現在更是難為了吧。昨日我犯錯偷偷改了藥,阿娘你卻沒有責怪我,是不是因為你也擔心罅隙一旦生成,以後便再沒有化解的機會了?當初我和米婭連床夜話,抵足而眠,卻也要落得這樣一個結局呢。”
“好了好了,我們一家人風風雨雨一起過,都要活著都要活著!”阿娘摟著我泣不成聲。
我輕輕推開阿娘,抹了把眼淚笑道:“阿娘,以前米婭跟我說過,她要是做錯了事就讓我撓她癢癢,她便是睡夢中也醒過來給我陪不是。如今她昏迷惹得阿爹阿娘傷心,算不算錯了?既然錯了,那我就小懲她一下。”
我放下湯碗,作勢要撓她癢癢。
阿娘一驚,口道:“瑪婭,別胡鬧!”雖是說著,卻也不阻止我,或許受我感染,心裏也是盼著米婭可以突然醒過來吧。
可我心念一轉,又重新將湯碗端起來。
“米婭,我給你一個機會,要是你把這碗湯喝了,我就暫且原諒你,不撓你癢癢了。”
“這……你這……”阿娘還沒從我這突變的情緒中醒過神來,不過大致還是在懊惱由我這樣胡鬧吧。
可是,那匙湯妥妥當當地喂進了米婭口中。
阿娘又驚又喜,小心地看著米婭。
一口又一口,很安分。
我把湯碗交給阿娘,自顧自地說:“既然你喝了湯,那我便原諒你了。”
我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