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婉華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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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雲閣
    一排紫檀令牌掛在青瓷屏風上。
    蓮季挑挑揀揀,左顧右盼。旁人卻都是飛快地掃一眼,像奪寶一樣地將其中一個令牌摘下來,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裏,做賊似的防止被搶了去,然後一溜小跑到閣中管事的仙鴻那裏報備。
    朱砂筆隨著令牌的號數在黃紙上一落,就定下了。
    蓮季好奇地將一溜令牌翻過來細細觀賞,隻見那上麵寫著各種各樣的要求。
    “青雲門求百年三眼活狐一隻。”
    “大嬴皇帝尋一軍師,助國戰得勝。”
    “小兒於十年前在妖族地界失蹤,望可尋回。”
    諸如此類,等等。
    她見到有隻令木是黃花梨造的,與旁的顏色不同,便好奇地拿下來端詳。顧七從她後麵竄出來,迅雷不及掩耳地搶過來,氣得她直嚷:
    “顧七,你做什麽!快把令木還給我!”
    顧七念著那令牌背麵的字道:“魔君荒淫無道,好養男侍,我兒衛介被其虜去銷魂殿,望俠士救之。”
    蓮季伸手去夠他手中的令木:“你別亂拿啊,”
    顧七招了招手,月無言從半空影現,隻見顧七隨手將那令木往後一丟,被月無言準確無誤地接過來。她眨眼便到了流雲閣掌事仙鴻麵前,將那令木一扔,提筆在對應的簿子上寫了三個名字:蓮季、顧七、月無言。
    “……”
    “全流雲閣最難啃的肉,就這麽被咱們搶了,哈哈哈哈。”顧七笑眯眯地將兩手背在腦後,打趣道。
    蓮季看他一眼,問道:“那令木到底什麽來頭,怎與別的顏色不同?”
    “今年的令木都是紫檀,五年前的令木是黃花梨,這令牌掛在那裏,已經有五年沒人動了。”
    “五年都沒人去碰……”
    “魔君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那你為什麽要拿!……”蓮季忿忿,“你不是說人人都想著拿個簡單的早點出島嗎?”
    “那是人人,你我是人人嗎?”顧七長指一點,指了指她的眉心,“有點自信行不行?你把我的臉都丟光了……越是困難的任務,越顯得我們有獨特的氣質。”
    “誰……誰要什麽氣質啊,我,我隻想早點出島……”蓮季漲紅了臉,埋怨他不和自己商量。
    月無言神色沉靜,默默地抱臂看著他們鬥嘴。
    “你怎麽就知道這任務不好呢?沒人做,不代表沒價值。”顧七不屑地長眉一挑,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我就覺得這任務挺好,挺有意思的……”
    “月兒,這令木五年都沒人做,肯定難得不得了,萬一今年出不去島怎麽辦?你勸勸顧七好不好?”蓮季說不過他,目光向月無言求助。
    “少主說什麽就是什麽,無言都聽少主的。”
    蓮季哭笑不得:“我造了什麽孽跟你們兩個一隊……”
    掌事仙鴻將黃紙簿子一卷,從梨木桌子底下抽出來三根水綠色綢子,隻見他將那三根水綠綢子往三人腕上一係,綢布便消失無影。他理著成堆的黃紙簿,交代道:“你三人有一年時間將令木上的事項完成,若是完不成,這捆魂綢會將你們帶回島來,任務也就失敗了,需得再等下一回流雲閣開,方才有機會出島。”
    他抬眼看了顧七一眼:“顧七,你雖受著島主的庇蔭,可沒什麽特權,若是任務完不成……”
    “知道了知道了。卯日,你怎麽總是那麽羅嗦……”
    蓮季看到,卯日仙鴻理黃紙簿子的手一頓。
    她連忙三推四請拉著顧七出門去了。
    *
    還有三日便是玄都盛宴。
    原本玄都盛宴十年一回,是老魔君借機招攬將才,回報魔界諸人擁戴的一場盛會,自從繼任魔君萬年前性情大變,便成了個荒淫的場子,魔界年年借玄都盛宴的名頭大肆在六界搜尋美男子,或脅迫,或許以好處,將之帶到玄都盛宴上任魔君挑選,春風一度。
    於是混進玄都盛宴,便成了接近魔君唯一的法子。年年都有喬裝潛進來的,卻都沒能殺了魔君,可見銷魂殿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跟魔君一樣,麵若少女,心狠似蠍。
    萬年來被魔君擄去的男侍不計其數,這些人的親人、家眷,都恨透了這魔頭。
    一出流洲島,三人就大搖大擺地來到仙魔交界之處。
    顧七打昏了兩個路人,一仙一魔,也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碗藥膏,在蓮季和月無言臉上塗塗抹抹,將兩人都變成了路人的樣子。
    他自己則對著湖麵比劃了幾下,將那修仙人的青色衣袍扒了,穿在身上,將自己抹成了一個高大冷硬的修仙弟子,背上一彎長刀皎潔如月。
    蓮季揉了揉眼睛,總覺得顧七扮上這人在哪裏見過。
    “顧七,你……”
    “看什麽看啊,沒見過長得帥的啊?”顧七一開口,就把滿身的冷厲之氣打破了。
    “你扮的這人我有點眼熟……怎麽想不起來了?”蓮季皺著眉頭沉思。
    顧七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在湖裏洗洗手:“這是終南派的大弟子陸吾,扮成這樣明天的玄都盛宴肯定能進去!”
    “名字有點耳熟……”蓮季想得頭疼。
    “我知道,這陸吾和魔君,關係不一般,魔君是個畫皮的高手,可是我呢……我比她還要厲害,所以啊,我就扮作陸吾的樣子,且看明日。若是順利進了銷魂殿,我負責拖住魔君,你們兩就抓緊時間去找衛介,一旦找到了千萬不要拖延,帶他離開魔界有多遠走多遠,我自有辦法脫身。”
    “好是好,可魔界真有那麽容易進去嗎……”
    “放心吧,我給你兩畫的皮,世界上沒人能看穿,魔君那點畫皮的伎倆,也就她自己覺得天下第一。”
    “……”
    顧七這種語調,蓮季早就習慣了,偏生他自信卻不自大,說出來的話都兌現了。
    “哎喲,我腰疼,這地方也沒個坐的……”顧七蹲得腳麻了,一站起來就哀哀叫喚。
    一個滿身墨色的修長身影,兩手一崩,銀絲閃著寒光利落得從蓮季麵前掠過,身影如幻,頃刻已躍了數步出去。
    銀絲起落,從一顆大樹的根部齊削而過,隻見月無言像個鬼影一樣,沉沉站在一旁,而那大樹“轟”地一聲,砰然倒塌,露出一截光滑的樹根。
    顧七笑眯眯地蕩過去坐下來。
    蓮季踢了一腳地上的土,悶悶道:“削樹為凳,月兒,你不能總這麽慣著他,看他這副少爺脾氣都快給慣壞了。流波島上的人要不是忌憚他強,早就人人一口唾沫他淹死了。”
    “無言做什麽都是為了少主。”
    “……”
    “小蓮季,有人慣著我,你羨慕吧,哈哈哈哈。”
    “羨慕你個頭。”
    “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不是欠打。”
    “你打不過我。”
    “你……月兒你說話呀!”
    湖水粼粼如鏡,清風拂過。
    這一刻,歡聲笑語,歲月安穩,現世靜好。
    *
    終南山。
    蒸騰的霧氣像萬年不化的愁緒,蒼浩的天地間容不下一個人小小的相思。
    一個人曾經錯過,是不是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葉婉華手上攥了一把相思玲瓏豆,紅色的小圓果像是人心頭最深的哀愁,凝著血淚。窗外閃過入門弟子禦劍而飛的青光,就像那個人的刀影,仿佛時光又回到了數萬年前。他和她,還是情意深重的師兄妹。
    可那個人早就在數十萬年前被逐出了門,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師兄,告訴了你一切,還不夠嗎?
    到底要怎樣才能彌補呢,曾誤入歧途,是不是就不可挽回了?哪怕把真相都告訴你,也沒有辦法回頭嗎?
    我知道,這世界上不是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就能有回音,因為愛是個緣分的事情,是個不能強求的事情。
    是我自己犯了錯,活烹人心修煉,利欲熏心,其實我不過是想要和你站在一個高度罷了,這樣你就能多一些機會和我接觸,說不定就會愛上我。我小時候總聽別人說,做人要走正道,但是我沒有控製住自己的心,是我錯了。
    如果那時候我沒有誤入歧途,姽歌就不會和你相遇,也不會在你心裏留下兩年的影子,說不定今天,你早就已經和我,拜堂成親。
    我也恨不起來姽歌,因為她不計前嫌地救了我,我不能去怨一個恩人。她頂著我的畫皮也不過是造化弄人,今日這一切,十幾萬年的等待,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陸吾,我隻想問你:如果一個人曾經做錯了,還能回頭嗎?
    等了萬年的心一片死灰,她伸出手將一把相思玲瓏豆全部咽下,葉婉華喉頭一緊,血從嘴角湧了出來。
    師兄,等不到你,又滿身是罪,實在沒什麽道理再活下去了。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你能和你愛的人共守一生……可惜,我不能親口告訴你這份心意,若是你有一天能原諒我……
    相思玲瓏豆是情意門主葉翩翩,留在這世間的恨和愛。
    葉婉華的母親和她一樣,都是癡情的人,卻不得不在這癡情中毀滅了自己。
    *
    “你!若是你今次不死,難消我心頭之恨!……”
    陸吾數十萬年,第一次回到終南山。他長長地跪在大殿之中,殿中圍滿了穿著青色終南道服的弟子,上首坐著終南掌門,他的師尊白玨,還有一名穿著金色道袍,相貌威嚴的中年男子。
    “我葉遠峰的女兒,苦苦等你十萬年,今次自縊而亡,你到底從中做了什麽!你若是不說!我傾全城之力,定不會放過終南!”那中年男人眼神通紅,神色暴怒而悲楚,看著殿下跪著的陸吾,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終南掌門端著架子,也有些繃不住顏麵:“陸吾,你說說吧,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陸吾垂著頭,一言不發,寶刀昂駒扔在地麵上,纏著的灰布散開。
    白玨咳嗽了一聲:“陸吾,為師信你平素為人,但你有前科在前,同魔界勾結的汙名仍未洗清,不如趁此機會給一個交代。”
    陸吾講手放在額頭,低下身子:“是我負了婉華師妹,我亦未勾結魔界,罪孽如何,全憑門中發落。”
    葉遠峰氣得雙目通紅:“好啊!我就知道!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女兒!”
    白玨抓緊了座身:“陸吾,你數十萬年未歸,同葉婉華經年未見,此事……為師知你心中大義,卻不必事事往身上攬。”
    有的時候,就是經年未見才傷人,傷痕就在這日複一日的絕望裏,越來越深,直到有一日,一根稻草就能壓死駱駝。
    陸吾一言不發,不作辯駁。
    葉婉華如何想的,他很清楚,因為他和她也沒有什麽分別,一樣都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
    葉遠峰喪女之痛溢於言表,恨不得當場便讓陸吾命償,他女兒白白癡心了此人這麽多年,卻落了個自盡的下場,他當年,他當年……也是這麽對著愛妻的屍骨,悔不當初。所以,他見到了陸吾就像見到當年的自己。
    可世界上有人懦弱,自己對自己的憤怒,隻能轉嫁他人,葉遠峰就是這樣的人,曾逼死愛妻的痛楚,他從不願自己去麵對。
    “陸吾,你就是死一萬次,也陪不了我女兒的命!”他說著說著想起和葉翩翩的往事,不禁聲音哽咽,“你知道,你知道她……她等你這麽久,一定很冷,很苦……”
    陸吾麵無表情。
    這世界上,他在等人,也有人在等他,可命運弄人,等的不是彼此。
    終南掌門從中調停道:“陸吾,你間接害死同門,可願認錯?”
    “願憑掌門發落。”
    終南掌門不似葉遠峰般情緒激動,也不似白玨護徒心切,隻聽他思索了一陣,不偏不倚地開口道:“陸吾,你數十萬年前毀婚一事,雖日後自證是因魔君使了迷魂術,但這樁事情,卻是一切的開始。終南雖未逐你出門,但流放你出門,讓葉婉華等了這麽多年,受悔婚之苦的羞辱,亦有責任,不全然是你的過錯。”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魔君荒淫無度,人人得而誅之。既然這一切都因她而起,那也應該因她而斷。你且去魔界誅了魔君,這件事情就一筆勾銷吧,你可回到終南,剩下的罪過終南替你擔了。”
    “白嬴,你要是護定了他,我昭雲城和你終南派從此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
    “遠峰,我白嬴行事講一個‘理’字,此事不全然是陸吾之過錯,若非其過錯,我自不能妄加刑罰。”
    “他害死我女兒,還不是過錯!好啊,你要全終南代他受過,那你等著!我絕不會讓你們好過!”
    葉遠峰怒不可遏,痛極大殤,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