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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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期末考試後補課的最後一天,下午家長會後就要放暑假。這天的上午,上課的老師多半安排自習。
    “你能不能……”上午,薑湄巴巴地望著楊炳。
    “幫忙找找你的文綜卷子?”楊炳在她沒說完時已經接上話了。
    “謝謝了。”
    “我說過我這兒真沒有。”楊炳在桌前坐下,將桌洞裏的卷子一一拿出,甩在薑湄桌上。而後雙手攤開,說道:“你看,我這裏已經沒有卷子了。”
    “可是你有好幾個放書的地方——何熙後麵、書架還有閣樓。”薑湄不依不饒。
    “我真沒有。”楊炳看著自己放在薑湄麵前的卷子,“我的全部卷子都在你桌上了。”
    “我把這些當成書質,等你把我的文綜卷子給我,我再把書還你。”薑湄把它們收起來。
    “隨意。反正我又不寫。你好像沒收了一個禿子的發膠一樣。”楊炳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薑湄搖搖頭,不再與他理論此事。她剛拿出作業,楊炳卻又把一本書放在薑湄桌上,拉出凳子坐在薑湄旁邊。“給我騰一個位置。”
    他扭頭看一眼陳媛,繼而對薑湄說道,“快寫吧,陳媛已經連續學習三個小時了。”
    “我今天不想學習了。”薑湄歪頭看著作業。
    “浮躁。”楊炳說。
    正說著,身旁傳來電話手表晃動時“沙沙”的響聲。
    “高富帥——高富帥——高富帥——”秦東楊正搖著蔣夕佳的電話手表,“搖一搖,搖到高富帥。”
    “把我的表還我。”夕佳伸出手去搶。
    “我是在幫你啊,班長。你在學習這條道上已經沒有出路了。趕緊找個高富帥嫁了,讓我們也沾沾光。”東楊笑起來。
    “苟富貴,勿相忘。以後我們都靠你了。”楊炳跟著說。“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學習上了。”
    “就是就是,蔣夕佳別學習了。”薑湄說。
    “高富帥喜歡不學習的?”夕佳問。
    “高富帥就喜歡你這樣的。”東楊說罷,繼續念叨著:“高富帥——高富帥——高富帥——”
    這是個晴天。北邊窗外那隻在空調外機後搭了窩的鳥正站在空調外機上扭腦袋,蹦幾下便一頭栽下去,栽進空氣裏。
    見夕佳不再與東楊言語,楊炳像是又想起什麽似的,伸出胳膊在薑湄桌上扒拉。“把我那本曆史卷子還我。”
    “你先把我的文綜卷子還我。”薑湄死死摁住桌上的那堆試卷。
    “快點。”楊炳催促著。
    “不還。”薑湄索性把那摞卷子緊緊抱在懷裏。
    正僵持著,夕佳又扭過頭看著二人:“問你們一道題——”
    “我給你講。”楊炳一本正經地說,“但是你要送我一套十年真題作為生日禮物。”
    “啊?”夕佳有些吃驚,她未聽說楊炳生日的事。
    “你別聽他瞎說,他生日已經過過了。你隻要找到我的文綜卷子,我就給你講。”薑湄接過話。
    “還是我給你講吧。”楊炳拿起筆瀏覽題目。
    “你別聽他講,他在坑你。”薑湄握住楊炳手中的筆要把它拔出來。
    “你別鬧,寫你的作業吧。”楊炳把她的手甩開。
    南邊窗外可以看到西北角的閣樓,尖頂的避雷針上站著一隻肥鳥。
    “……我好像懂了,謝謝,我回去再看看。”夕佳說。
    “我的十年真題。”楊炳卻拉著夕佳不放。
    “我怎麽給你啊,下午就要走了。”夕佳茫然地看著他。
    “沒事,開學以後也行,分了班也行。”楊炳擺擺手,“你隻要記得還有這回事就行。”
    “我就說他在坑你。”薑湄說,“哪有這樣漫天要價的。”
    “等開學以後你就進火箭班了。”夕佳搖搖頭。
    楊炳抬眼看看她,輕輕問道:“你不也是嗎?”
    “我這次期末考試考得太差了。”夕佳歎口氣,“就算進了也是倒數。”
    “以後我們去火箭班門口看你的時候,你可千萬別嫌丟人把我們攆走。”薑湄做出可憐狀。
    “不要那麽虛偽了,明明心裏都知道——我們幾個是可以進的。”楊炳說。
    夕佳低著頭看題,不置可否。薑湄又把話題拉回她的文綜試卷,“我做一個民意調查吧——蔣夕佳同學,你認為我的文綜卷子在楊炳那兒嗎?”
    “一定在。”夕佳說,“女人的第六感是最準的。”
    “趙亦瑤同學——”薑湄轉過頭。
    亦瑤正在折紙,聽到薑湄的問話,頭也不抬地回了句:“在楊炳那兒。”
    薑湄點點頭,又問向身後的程楓:“你們認為我的文綜卷子在楊炳那裏嗎?”
    “在,一定在。”程楓篤定地說,“他以前也拿過我的書不還。”
    “我也覺得在。”孟夏回答。
    “已經有五個人了。”薑湄得意地看著楊炳。
    “真不在我這兒。”楊炳說罷,便低頭開始寫作業。
    “慘無人道……慘絕人寰……”見楊炳不再搭茬,薑湄便一頭靠在趙亦瑤肩上,“慘啊,我的文綜卷子……怎麽就找不著了呢……我的卷子啊……我已經癌症晚期了,出門就被車撞。最後的願望就是能寫一張文綜卷子。趙亦瑤,看在我們同桌一場的份上,你就幫我找找吧。這是我的遺願啊——也完成不了……”
    “你考砸了我都沒見你這麽傷心。”趙亦瑤笑著說。
    “你真是個戲精。別演了,別演了。拙劣的三流演員。”楊炳拍拍薑湄,“好了好了,快寫作業吧。”
    薑湄卻不理會楊炳的話,笑著一把拿起亦瑤手旁的紙。“讓我疊個愛心。”
    “錦瑟啊錦瑟,你為什麽有五十根弦?每一根琴弦每一根琴柱,都在思念過去的華年。”秦東楊有板有眼地埋頭念著。
    夕佳轉頭看看他,埋怨道,“秦東楊,你瞎胡讀什麽呢!”
    “我在翻譯詩歌,班長。”說著,他繼續賣力地誦讀。“此情此景我隻能現在來追憶啊,因為當時身處其中心裏一片茫然。”
    不多時,薑湄的愛心疊好了。
    “多好看。”薑湄捏著愛心伸直胳膊放在遠處看,“蔣夕佳,我送你個愛心,你幫我找找文綜卷子好不好……”
    夕佳轉身接過愛心,笑著放在薑麵前:“薑湄同學,我太愛你了,接受我的愛心吧!”
    楊炳拿起空餅幹盒子砸在夕佳桌上,“太惡心了!蔣夕佳還不學習!”
    “好,楊炳!你看著吧!”夕佳拿起書,氣乎乎地坐到教室角落的空桌子旁。
    “下麵由我來為楊炳同學頒發獎狀:上課睡覺獎;上課說話獎;上課吃零食獎;頂撞老師獎;不穿校服獎;逼走同學獎;諷刺同學獎……”薑湄撇撇嘴,“你看看你一學期掙多少獎狀!”
    “薑湄同學七百五十分獎早就拿到手軟了!”楊炳抬頭看到秦東楊正翻著夕佳平板的相冊。
    下課鈴響了。
    “我要去你的存書基地了。”薑湄搬著一張凳子走向書架。
    “過來一下,快來。”楊炳走至夕佳身旁前叫住薑湄。
    薑湄走過去後,夕佳遞給她一套文綜卷子。“給你一本。”
    “這裏有多的。一套、兩套……”楊炳一本本數著。“好,這些都是我的了。先到先得。”他抱著卷子回到位置上。
    “但我第一本文綜卷子還是沒找到。我一定要去找。”薑湄把卷子放回桌上,重新搬起凳子。
    “真的不在那兒,不信你就去吧。”楊炳對著她離去的背影說,“小心點別摔下來,摔下來你新拿的文綜卷子就成我的了。”
    半晌,薑湄果然無功而返。在桌上扒拉半天,她悶悶不樂地問:“我又找不到我新拿的那一本了。是不是你拿走了?”
    “我怎麽可能又拿你的卷子?我去接水了,你看水杯現在還是滿的。”楊炳掂量著水杯。
    “第一本可能不在你這兒,第二本一定在!”薑湄一口咬定。
    “回位了,回位了!”蔣夕佳開始吆喝。“馬上要上課了。”
    2
    “所有在這一年開始的,都會在這一年結束。”
    淩晨暗橙色的彎月旁有一顆很亮的星星。
    啟明星。
    天會明嗎?
    天明,是因為有太陽——可太陽存在嗎?太陽是太陽本身,還是臆想中的物體呢?
    我坐在窗戶邊,冬日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照進來,那麽耀眼,那麽熱烈,又那麽遙遠,讓人想拚勁一切去追尋。太陽落山時,我想我會到西伯利亞,一望無際的冰凍荒原上,我會一直向西,直到融進太陽裏。
    遙遠的春天,所有將開始的事都是朦朧模糊的。它的不清不楚裏含有隱約的叛逆和違禁,這些居然帶給它了神秘的美感和吸引力。
    當時我是想和他坐一起,因為習慣了,說話方便。
    我們去分校找他們的政治老師修改發言稿,一起在分校吃飯。好忙啊,還有地理學科節。
    也許是忙著這些還有期中考試,也許是他,我覺得我慢慢地走出來了,我不再去想過去那些事了。一年了,已經一年了。春天是不是真的來了呢。可我周圍那些熟悉他又熟悉我的人無一不在勸我,他不行,那個人不靠譜。可是,我和他在一起真的會感到開心啊,一點點、一點點、慢慢地,我會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樣的。
    像。像與不像有什麽區別呢?
    我真的是廢物啊,每天不想著學習。
    學習。
    天真的要暖和起來了,晚上開著窗戶風吹得很舒服。
    完了,剛剛平板上發來的地理競賽題我直接順手提交了。全錯。
    問題不大。
    我請假回家,路過河灘。桃花花瓣在西斜的濃厚陽光下是透明的,一片一片閃閃發光。樹也發芽了。多麽好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啊。
    我們去看花去吧,去那裏。那裏有精心修飾的盆栽,還有小孩子打打鬧鬧,也是一種快樂吧。
    那天陽光很好,溫度也正合適,黃河南岸的三月末。
    我沒有別的想法,我隻是想帶她一起去看花而已。那是我們的芳華和春色交相輝映的圖景。青春做伴。我剛過十六歲,她才十五歲。她皮膚白皙,五官精致,小巧玲瓏,像極了日漫裏的女主角。
    其實那時我們互相並沒有太深的了解,因此也不會有那多芥蒂和不能承受之重。那種狀態,不能說不好啊。
    不能說不好,那天。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那麽說我們,我們真的沒有肢體接觸。我仍然很尊敬他。
    我哭是因為我感到自己的尊嚴受損,我這麽沒良心的人,對她也沒感到多愧疚吧。
    我要走了。
    我第一次登上春末的山野。杏花幹枯失色的花瓣一片一片飄落,桃花正妍妍開放。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綠在陽光籠罩下似乎散射著晶瑩的綠光,漫山遍野。
    這就是陽光的迷人之處吧,任意看一個地方,即便那裏背陰,你依然能感受到晴朗和明媚。陽光似乎不是具體的物體而是存在一每分空氣中,縹緲地包裹著萬物。
    怎麽這麽熱啊。
    是啊,要五月了。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知道。
    那個傍晚我和他趴在欄杆上,有微風吹來。那時迷夢一般的東西還沒有破碎,它還盡自己所能不被溫度融化。
    晚霞那麽美,那麽美。
    太陽短暫地落下了,第二天它更美,更明暖。
    黃河。
    坐在草叢裏,我還是在想那個追逐我的問題,到底是什麽,是什麽呢?你不會告訴我,我也不會向你尋求答案。
    起風了,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在地上流轉。花已謝,草長尺餘,樹葉初成,暖風帶來四月末的暮春氣息。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我真的很喜歡你,純粹的精神戀愛。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這就是我一發呆就是一晚上的理由吧。
    我的太陽。
    那時我真的想過,就這樣和你。我已經很少去想那件事了,可我總覺得,總覺得我對你沒那麽重要,我不敢去想和你怎樣,我隻能很快地打消這個念頭。別人問我,我必定會矢口否認,因為我是個很驕傲的人。如果你親自來的話,那我會。
    初夏、盛夏。在那時發芽的葉子慢慢延展。到底,這到底是什麽,有什麽區別呢?
    為什麽會這麽一點一點糾纏我呢?
    那麽你坐過來吧,班上實在太亂了。我們構築一個小學習環境。
    好啊。
    我很害怕,期末考試我肯定會考砸。這些都是假的,柯立芝繁榮。
    泡沫經濟。
    在該學習的時候我根本沒有用功,我在想你啊,我的歡樂悲喜大多由你啊。我真的很生自己的氣,我沒有用,一點用處也沒有。
    高三究竟分不分班?難以忍受和這些人在一個班了。我的智商很快會回歸平均值的。可如果一個a班倒還好,如果兩個的話,有沒有把握和她兩個分到一起,不如不分。
    轉學,班主任要我想清楚,承擔此後的責任。
    我才十六歲啊,為什麽要我擔責任?
    分校的六樓可以看到遠處的居民樓在一片日落前的絢爛之間。或許是離得太遠,居民樓失去了人間煙火的氣息,多了幾分遙不可及的虛幻。另一邊,流離的夜色翻轉在街燈的暖黃色間。
    到一個新環境我有些惶恐和無名的悲哀,但他在我旁邊,這些似乎都沒什麽了。
    在分校的幾天我過得很快樂,很快樂。即是如今在寒冷的冬夜,我依舊能想起那時一打開教室門空調的涼爽氣味,夏天的氣息。那幾天正在高考,下一場就輪到我們了,我們在走他們曾經一步步走過的路。
    北方人也許真的不適應這裏悶熱的夏季,他又中暑了,還有些感冒。我坐在閣樓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英語。驀地周遭熾熱起來。
    夕顏凝露容光豔,料是伊人駐馬來。
    我背對太陽坐,他麵朝著它,濃鬱的金光撒在他周身,燁然若神人。不大的閣樓充滿橘黃色的夕陽,那時太陽離我們很近很近,近得我們的皮膚可以感受到它的熾熱,它在燃燒。
    恍惚間,他已和太陽融為一體。他變成了太陽。
    而今隻能遠遠瞻望陽光之時,我又想起了那天。他走後,我仍舊坐在那裏。我看到窗外的幾棟高樓在恰到好處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從頭至尾居然沒有一絲陰影,隻是純粹的陽光,把它們塗抹成一幅來自外星的油畫。
    “所有的一切將在這裏終結。”
    咱們四個還做一塊吧。
    你知道我有多懷念最初我們一起上火箭班的日子嗎?那時沒有自習室,沒有階梯教室,我們在北麵的高樓。從那向外看,植物園半圓形的屋頂靜靜立在一片低矮的民居前。
    那時我想,所謂幸福,大概若此吧。
    我也是個普通的人,我也沒有辦法克製自己不去幻想,我也曾悄悄想過未來。
    是啊,那時我還有未來,那時我也隱約知道了一角答案。
    你知道嗎?你帶我走出來了。我不再去想那些事了。
    我終於走出來了,曾經我不敢想的這一天。你是我的光啊,你為什麽總是請假、不來學校呢?你知道你不來的時候我有多難受嗎?可我又不能說出口。
    一天,兩天……你請長假回班的那個早上,你背著書包走進來,輕輕彈了下正在寫作業的我的腦袋。
    太陽又升起來了。
    我每一次生氣,憤怒,大概都是因為你對我越來越重要吧。我生你的氣,也生我自己的氣。
    到底有沒有呢?
    你永遠也不會說。這些都會永遠地留在我十六歲的日子裏。
    有時候覺得我和你彼此已經很熟悉了,可猛然又發現你都離我那麽遠,遠得我似乎永遠不能了解你分毫。看你的眼睛,就像回老家時一轉角看到胡同盡頭舅舅家緊閉著的朱紅色大鐵門。它就是那樣熟悉而陌生地在那裏靜默。曾經我無數次地敲響它,期待它打開,可如今卻再沒勇氣靠近它。
    你為什麽一直看著我呢?我在排隊,我在買飯,我去拿筷子……你陰鬱又有些迷離的眼神。
    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它再不曾落到我的身上。
    你問我為什麽要去上自習?還用問嗎?
    秋天的下午,清爽的陽光,南三樓。那時樹葉還未落下,一切都帶著夏天的餘韻。回班時,辦公室門口站著一個女老師,陽光追逐著她揚起的裙子上抽象的花朵。
    老師您真漂亮。你說罷,笑著看了眼班主任,轉身進入晦暗的教室。
    一片一片從樹幹裏掙紮出的樹葉又一片片心甘情願地落下。
    下了幾天雨,枯黃的葉子沾在地上的水坑裏。
    我站在跑道邊,溫潤的空氣吹拂過來包裹住我的眼球,一點點濡濕它。那天沒有陽光,似乎連太陽也不曾升起,隻是明暗難辨的光線漂浮在陰冷的操場。
    你政治課上為什麽要那麽說呢?這又是個無解的難題。
    你一個人坐在最後,用三張桌子把自己圍起來。五樓閑置的教室很髒亂,將逝的陽光裏飛舞著灰塵。灰塵飛舞在你的四周,你變得模糊而明亮。
    那時我一下子心軟了,無數遍的咒罵自己不該不理你。
    然而後來可笑的事情發生了,你對我的態度印證了我是多麽自以為是的滑稽。
    我們做到最後一排吧。
    就當是換個環境吧,不要對此有太多期待,幸福就是當下的,過好自己。
    好啊。
    後來的一次次沉淪裏,我無數次地追憶我說出這兩個字時的情景,從那以後,滿篇皆錯。
    我感覺你慢慢帶我走出來了。你是我的光,你是我的太陽,你永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可是,你們都太優秀了,我追不上我的光了,我的太陽。
    那段時間,我耗盡了所有人對我的同情。我的血,一滴一滴流出來。
    我的光,你帶我走出來了。可你又要丟下我了,到一個我用盡必生之力也到不了的地方。
    你找到了你的太陽。
    我卻仍在掙紮。那些追逐我糾纏我的念頭,什麽時候才會離我而去呢?
    我真的好失望,對你,對我自己。
    你對我那麽重要,可我卻可以輕而易舉被替代,你為什麽要帶她去?為什麽?為什麽?
    我還記得九月初的階梯教室,我們在語文課上傳的紙條。那也是你最後一次和暑假在火箭班認識的男生坐在一起了。你是把曾經全拋下了吧。
    冬天來臨時,仍有草木的的葉子保持著蒼綠,在一片衰亡以保命的氛圍裏,一團團幹枯厚的蒼翠卻有一種自戧的美感。
    我不敢找我的太陽。當我深深地依戀一個人時,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我,我就會失去自由。
    自由。
    過好你自己吧。
    會考時我們搬到實驗室。
    那是這一年的最末幾天。我想玩一個遊戲,把自己拋在瀕死的邊緣。
    如果我因此死亡,那麽正巧與世決絕,如果沒有,也許入骨的疼痛會幫我忘掉這一切。
    第一天,我坐在你旁邊。那是個陰雲密布的日子,天空間或飄下細雪。
    後來我走了,你去找別人了。你隻是需要找到宣泄情感的對象而已,並不一定是人。
    在那裏度過的每一天,我都以為是最後一天。回到寢室,我瘋狂看三島由紀夫的《春雪》。
    從綾倉聰子決定再不見清少爺到鬆枝清顯於二十歲上謝世。
    那個晚上,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
    我的血管裏流淌著肮髒的汙水,它們結成冰。冰冷的不潔從我的靈魂深處向外蔓延。我不敢回頭,所有的肮髒與齷齪都永遠地攜刻在我的每一寸肌膚裏。那些摻雜了過多晦暗的東西漸行漸遠,卻仍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我不敢向前,高矮不一鮮血淋漓的斷崖和陡坡布滿前方的黑暗,它們獰笑著招呼遠行人。
    很好,很好。
    我很恨你。我發現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荒誕的自我陶醉。我再不會去尋求什麽答案了。
    一次一次失望後,我再不會失望了。
    我再不想和你說任何一句話。我也再不想看到你。我討厭坐在班裏。
    我隻是痛惜,那些因為你荒廢的歲月,那迷失的一年。
    很好,你讓我變得更否定這個世界了。
    很好,我想。
    很好,很好。
    是時候離開了,我不知道我繼續苟延殘喘有何意義,是為了演完這出讓人作嘔的喜劇嗎?
    不多的餘生裏,希望再不相見。
    候鳥也知人憶昔,啼時故作舊時聲。
    從早晨起,布穀鳥一直叫個不停。
    梧桐的枝節明顯的向外凸著,似是要發芽的樣子。
    鬆枝清顯先生,是一位怎麽樣的人?
    3
    “薑湄,你要小心。”薑湄轉頭對坐在自己身後地程楓說話時,聽到了秦東楊的聲音。接著她感到後頸一涼,扭頭一看,蔣夕佳正拿著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楊炳在一旁暗笑。
    “你回來了。”薑湄悠悠問向夕佳,“這是你給我的見麵禮?”
    “剛才秦東楊翻我的平板,把我的黑照都扒出來了。我要報仇。”夕佳一副憤憤不平地樣子。
    “所以你就找我?”薑湄無奈地笑笑,揉揉夕佳的頭發。
    “我用這把刀殺過三個人了。”夕佳把刀收回,“今天饒你一命。”
    “幼兒園的殺人犯——”楊炳忍不住笑起來。“你見過一手拿刀,一手拿電話手表的殺人犯嗎?”
    “其實這把刀啥都幹不成。”夕佳把刀在手腕上來回滑動。“連手腕都劃不開。你試試。”她拉過薑湄的手,在她手腕上劃拉幾下。而後又問道:“你說,我長得醜嗎?”
    薑湄細細地端詳她一陣兒。“不醜。”
    “為什麽秦東楊說我醜?”夕佳不滿地瞥一眼東楊。
    “你看你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楊炳接過話,“白白的臉……”
    “嗯……”夕佳滿意地點頭。
    “還有雙雙的下巴。”楊炳又笑起來,薑湄和東楊也跟笑了。
    “好,楊炳。你剛剛砸我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夕佳把刀立在桌上,“一會刀倒向誰,誰今天就別活著走出去。”
    “同桌,你趕緊找我的文綜卷子吧。”薑湄拉住亦瑤,“我已經不能活著走出去了,找到文綜卷子是我的遺願啊!”
    “呼——”夕佳把刀吹倒,刀指向楊炳。
    “再來一次!”楊炳急忙把刀立重新起來。
    夕佳朝著楊炳方向吹氣,楊炳也朝著她的方向吹。
    “哐當——”刀指向東楊。
    “今天咱們同歸於盡吧。”東楊笑著拿起刀,在手上把玩。
    “楊炳,我覺得我第二本文綜卷子一定在你那兒。”薑湄仍念念不忘。
    “我真的沒有,我長了一張偷卷子的臉嗎?”楊炳看著她。
    薑湄卻自顧自繼續說,“我的第一本說不定也在你那兒。”
    “你見過偷了你的書又拿給你一本的偷書賊嗎?”楊炳做出抓狂的模樣。
    “那第二本一定在你那兒。”薑湄拿出楊炳的卷子,“這樣吧,你幫我找卷子。我先還你幾本,把數學留著。你幫我找到,我再把數學給你。”
    “還可以這樣?”楊炳滿臉驚詫,一把拉過夕佳,“班長你來評評理,薑湄讓我幫她找卷子——她不應該請求我嗎?現在居然用我的卷子威脅我。”
    夕佳看著二人劍拔弩張的架勢,笑著說,“我覺得薑湄非常對。”
    “好的,我知道你們已經統一戰線了。”楊炳低下頭不再理睬夕佳。
    “我把卷子還你吧。”薑湄把數學卷子放回他桌上,“你下課一定要幫我找卷子。”
    “嗯,下課再說吧。”楊炳挑起一邊眉毛笑著。
    “你看。”亦瑤把宣傳頁上的“語文、文數、理數、物理、化學、生物、政治、曆史、地理”字樣撕下粘成一個環。
    “這就是滿分手環嗎?”薑湄做出誇張的驚喜。
    “你試試能不能帶上,你手腕小。”亦瑤把手環遞給她。
    薑湄把五根手指聚在一起,一點一點把它向下扒拉。“你看,我帶上了。”
    楊炳聞聲看向她,“這是你們神秘的暗號嗎?——又多了一個幼兒園的瘋子。”
    “我要把它帶回家,給我媽看看我同桌多麽的為我著想,做滿分手環給我。”薑湄沒有理會楊炳,而後又垂眼歎息道,“雖然你馬上就要變成我的前同桌了。”
    忽然夕佳驚叫起來:“秦東楊——你居然把我的凶器當玩具,切你的橡皮!”她急忙奪回東楊手裏的刀。
    “班長你是不是要切我的頭了,真的好害怕。”東楊仍是嬉皮笑臉。
    “秦東楊你還可以再皮一會兒,蔣夕佳正磨刀呢。”楊炳在一旁看熱鬧。
    “今天我很受傷——這個說我長得醜,那個說我長得胖。你們居然還輕視我的刀,居然把它當玩具!我的祖傳寶刀是你們能玩的?”夕佳說著,在桌角的橡膠層上磨著刀,“今天你們一個都跑不了。”
    “完了,完了。”楊炳捂住頭,懊惱地說,“蔣夕佳已經瘋了。複仇女神。”
    下課鈴響了。
    “這是上午最後一個課間了,楊炳,你幫我找找卷子吧。”薑湄央求著。
    “卷子不在後麵那一摞書上。”楊炳回頭看看書架。
    “為什麽?”薑湄問。
    “首先,我並沒有把它放上去。”楊炳白一眼她,“其次,後麵那一摞書沒有大的變化,也沒有一大塊白色——隻有這本卷子是白色的,所以肯定不在後麵。”
    “那在哪呢?你幫我找找唄。”薑湄努起嘴。
    “找找啊……”楊炳笑起來,眯著眼端坐在位置上,“我幫你找找。”他搖頭晃腦地念叨。
    “你在用意念找嗎?”薑湄推他一把。
    “對啊,不能忽視意識的能動性。存在即被感知,讓我感知一下你的卷子到底在哪。在哪呢……”
    “你感知去吧!我要去找客觀規律了。”薑湄起身走開。
    上課後,她再次無功而返。
    “怎麽樣?遵循客觀規律找到了嗎?”楊炳問。
    “沒有。”
    “我用易經原理算出來了:你隻要這節課不再用這個煩我,你十二點就能找到。”他故作高深。
    “真的?”
    “嗯。”
    “好吧。”
    “蔣夕佳呢?”秦東楊轉過頭問。
    “已經被我們氣走了。”楊炳回答。
    “楊炳同學的逼走同學獎可不是白得的。”薑湄接上一句。
    “東楊東楊,你的《看曆史》在嗎?”楊炳問。
    秦東楊把書遞給他。
    “你還有嗎?”薑湄問道。
    “隻有這一本了。”東楊回答。
    “那好吧,謝謝。”她又對楊炳說,“要不然你寫作業,我看看這本書吧。”
    “你寫作業吧。”楊炳擺擺手。
    “我就想看書。咱們一塊兒看吧。”薑湄仍不放棄。
    楊炳拿出期末考試期間撿到的、請病假時交給薑湄保存的“神草”,掐算幾下,說道:“隻有你不跟我看一本書,你十二點才能找到。”
    “好吧。”
    半晌,秦東楊開口問道,“蔣夕佳被綁架了嗎?”他看看手表,“隻剩五分鍾就下課了。”
    “不會的,她可是最凶的幼兒園殺人犯。她拿著剛磨好的刀呢。”楊炳打趣道。
    “是不是再過五分鍾我就能找到卷子了?”薑湄問。
    “其實現在也可以。”楊炳回到位置上拿出那一摞他剛剛得到的卷子。“哪一本是你的?”
    “這一本。”薑湄抽出一本書。“這是我的第二本。第一本呢?”
    “真的不在我這兒。我不知道在哪。你回寢室再找找。”楊炳搖搖頭。
    “好吧。為什麽在你那兒啊?”薑湄抬眼看他。
    “我接過水回來看到我桌子上多了一本卷子,我還以為你不要了呢。”楊炳扯出些亂七八糟的理由來。
    “我說的明明是對的,你還死不承認。”薑湄略有不滿。
    楊炳笑笑。
    “錦瑟啊錦瑟,你為什麽有五十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