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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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昀玥從心魔發作那日起,就一直待在晴山苑磨劍,偶爾會出門,他似乎拿捏好了那個度,終於體會到了最初用安神泉對抗心魔的那種狀態:自我約束,恪守自持。
    晴山苑的東鄰居蘇姚對唐九倍感好奇:這小子不太對勁兒。
    首先,她發現九兒這次回來之後,在家待的時間很長,不怎麽出門,就算出門也是當晚就回家,從來不在外麵過夜。
    其次,九兒過去回晴山苑長住時,從來不鎖院門,他好像覺得自己家裏沒什麽東西能給別人偷盜似的。但這次回來之後,經常鎖門,仿佛家裏有什麽寶貝,必須得藏好嘍,怕人盜去。
    有時蘇姚來找九兒,敲了半天都沒有人來開門!於是她掏出了自己的拿手絕活——翻牆進院,卻發現屋子被夏昀玥用結界封起來了,這是將人拒之門外的意思。
    蘇姚在屋外扯著嗓子喊他。
    夏昀玥仿佛聽不見。
    她覺得非常奇怪。
    這小子究竟是怎麽啦?為何整天關著門不見人?還用結界阻擋不讓人進屋!他究竟躲在裏麵做什麽?
    她又忍不住想到唐九剛回來那日,屋裏傳來的那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據唐九自己所言,那是他從醉歡樓帶回來的人。難道說這倆人整天在屋裏………躲著怕她發現?
    蘇姚“呸呸呸”,打了自己的嘴巴子。
    她原本是不希望如此的,她希望唐九能找個姑娘家好好過日子。
    不過如今看到唐九的變化,她不禁有了些思想轉變——如果這醉歡樓裏帶回來的人能抓住這臭小子的心,能管住他不讓他再到處尋花問柳,那也何嚐不是件好事!
    當然,這一切都是蘇姚自己的想象。
    對於劍體而言,晴山苑的三個月何止是精雕細磨這般簡單。這三個月跟夏昀玥的點滴陪伴像是他顛沛沉重的生命中最鮮亮純粹的一抹色,那是宛如黎明的東方既白,又添了一筆柔光橘暈的情竇初開。
    其中令劍體印象最深刻的是,夏昀玥除了鑄劍以外,還重新繪了圖紙。
    劍體忘不掉晴山苑裏提名“聞哼齋”的書房,忘不掉房間裏的油墨香,忘不掉一張張淺褐色宣紙翻過來又折過去的“嘩嘩”聲響,忘不掉夏昀玥那指腹粗糙的手在起、收、旋、挑之間妙筆生花……
    其實夏昀玥先前已經畫好了一版圖稿,但後來打磨劍的過程中又覺得不滿意,於是將圖稿揉掉重新繪圖,一遍又一遍修改,再深入琢磨劍的各部分細節。
    劍體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陪著他繪圖,看他手執筆在紙上輕輕勾勒,線條流暢,一揮而就,有時甚至整張臉都差不多要貼在那圖紙上,細細地勾畫花紋。
    廢棄的圖紙堆成了小山,筆墨更換添購了數回,甚至桌上的那盞魔石燈都燃燼了,被換新了兩次……
    轉眼秋去冬來,天氣已經明顯轉寒,晴山苑中的那顆果樹已經落葉歸根,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杈,甚至天空都開始飄雪花。
    夏昀玥不再出門了,整個人像是閉關辟穀了一樣,他似乎是進入了鑄劍的最佳狀態,完全將自己沉浸在其中,除了繼續磨劍以外,他已經開始著手製作劍體的其他各部分結構。
    然而冬日的劍體變得更加冰寒,仿佛摸一下就能粘掉一層手皮。但夏昀玥沒有因為劍體冰寒而懈怠拖延,依舊每日堅持磨劍,劍體好幾次都見他的手凍得發紫,每次磨完劍都要塗傷藥。
    後來每當劍體回想起那雙好看的手上層層疊疊的厚繭、凍傷的疤痕,都引咎自責。
    夏昀玥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再是一個尋常的結了契的主人,而是賦予他靈魂軀體、發膚容貌的血緣之父。
    他打心底裏願意稱之為是自己的父親。
    此恩重於萬壑山巒,深於浩瀚滄海。
    再生之德,無以為報。
    不過漸漸的,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對於夏昀玥的情感並非單純的寸草春暉,還有另一種昏暗陰影下的禁忌之情。
    剛開始他發現自己總喜歡盯著夏昀玥的臉看,無論是磨劍時,還是繪圖時,他常常癡望著那張臉,虛無的目感一點點將這張臉上所有的細節印刻在他的腦海中。
    後來,他的注意力逐漸集中到夏昀玥的唇齒間,他總是望著他的唇出神,他覺得那兩瓣丹紅嚐起來或許是甜的。
    再後來,他偶爾有機會淺寐做夢都會夢見夏昀玥,夢見夏昀玥對他笑,跟他打鬧開玩笑,甚至夢見夏昀玥又像上次那樣肆無忌憚地挑逗他、撩撥他……而他竟然不勝羞赧。
    而每當夏昀玥提起唐薪,他都會感覺悶悶不樂。
    他記得有一晚,夏昀玥連續打磨了幾個時辰的劍體,累得直接趴在桌上睡著了。夏昀玥在夢中喊了一聲“唐薪”,剛好被他聽到了。那時他情緒有些自控不了,引得劍體閃爍青光,那光甚至還帶有些赤紅的暈彩,夏昀玥都被他驚醒了。
    他開始意識到,他嫉妒唐薪。
    可他為何會嫉妒唐薪?
    莫非他喜歡上了夏昀玥?
    有了這個猜想時,他無疑是慌亂的。但後來隨著這種強烈的占有欲頻繁攻心難下,他慢慢接受了自己喜歡上了鑄劍師這個事實。
    可謂是:
    一朝血染霜屠印,約法定七章。
    百日問君金爐響,純火百煉鋼。
    一季秋寒石墨香,瀟瀟劍尺芒。
    晴山朝暮撫寒涼,愛妒心中藏。
    …………
    話說夏昀玥心魔發作的三個月都在晴山苑鑄劍,心魔退去之後,他才返回靈域。但回靈域承酣閣後,他並沒有休息,趁著先前那股熱乎勁兒,繼續趕工,一晃又是三個月。
    劍體足足挨了六個月的打磨雕刻,再加上先前百餘日的灼燒鍛打,曆時約十個月,終於苦盡甘來獲得新生。
    這是一把長劍,總長三尺五寸一分,通體石綠,深青寒芒熠熠生輝,鞘體首端雕雲雷紋,冰裂寒梅作傍,木胎漆鞘,庫金銅裝,劍身兩刃明光璀璨,卷卷紋路細膩天成,劍柄方勝鏨刻,玄天色銘文光影流轉,提名:
    青冥。
    *
    青冥劍完工這一日,剛好入了四月。
    承酣閣一層廳堂內,夏昀玥正用一條嶄新的絲綢巾帕擦拭著劍鞘,剛擦了一半,他就感覺到內部劍體好像生出了些溫熱的氣息,那是與先前的冰寒截然相反的溫度。
    這把劍摸起來已經沒有那麽冰涼了。
    他下意識停止了擦拭,將劍放在了廳堂靠牆擺置的梨木劍架上,又將那塊絲綢巾帕蓋在了劍身上。
    “不擦了?”青冥道。
    “擦的夠幹淨了,你要是嫌不夠,自己幻化人形洗澡去,浴池在四樓。”夏昀玥轉了身,要出承酣閣的門。
    青冥:“......?!”
    “浴池裏放了套衣裳,洗完自己換上……我不確定你的身形,就讓度娘照著我的身形先趕出來了一套,比我的小些。”夏昀玥回頭看了劍一眼,“你不至於比我還高吧?”
    青冥打量著他的身高,覺得夏昀玥的身量著實不矮,每每立於人群中都是那個最突出的,於是道:“應該不至於。”
    夏昀玥滿意地“嗯”了一聲,說道:“這一套隻是試穿,你先試試效果,一來試衣裳樣式,二來試尺寸,若是不合身,也好及時修改。”
    青冥聽著夏昀玥娓娓道來,忽然間明白夏昀玥應該是很早就在考慮給他做衣裳的事情了,這人一絲不苟的認真勁兒堪比鑄劍,這讓他不免心生感動。
    夏昀玥說完便要推門而出,誰知青冥追問道:
    “你何時知道我會修成人形?而且是……成人形態。”
    夏昀玥再次回頭,戲謔地望著青冥劍,並沒有回答,倒像是在等青冥自己坦白。
    青冥等不到回答,又實在心虛,終於還是先開口道:“抱歉……我怕你知道真相會拒絕跟我結契。”
    誰知夏昀玥輕哼一聲,“不就是多了個仆從嘛,能幫我打掃院子做飯看家,我幹嘛要拒絕。”
    “…………”
    夏昀玥說完就轉身關上了門,不過他沒有走,而是站在廊道上,豎起耳朵聽著屋裏的動靜。
    沒有動靜。
    夏昀玥又耐心等了一會,卻還不見動靜。
    其實他很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他知道這把劍的劍魂一旦被他雕刻完好,劍魂修成正果,隨時都可以變幻作人形。
    有關劍魂的要點,白染從前隻是簡單提起過,但講的不深入,所以他知道的並不多。但自從他第一次打磨劍體,這家夥喊了句“疼”,他便察覺到了劍體中不同尋常的氣息。
    那不是靈體,而是器魂,準確來說,是劍魂。
    後來他沒少花功夫查閱典籍舊卷,這才搞懂了劍魂的真相,同時也自己參透了七句銘文契約的後三句的含義。
    所謂“一契生死,三重疾厄,五寸歡愉”,應該就是對契約仆方的獲益闡釋。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夏昀玥並沒有感覺非常後悔,或者埋怨這把劍欺騙了他,畢竟契約有一條對於他而言實在是太具有誘惑性了——震九度魔息。
    他最初心動也正是因為這句話。僅僅是這一個好處,其他的內容在他看來都無關緊要了。那時得知真相的他覺得,這把劍既然幫他壓製了心魔,那他作為答謝贈予他一具軀體也合乎情理。
    夏昀玥等了半天裏麵都沒有動靜,於是不再管那把劍,他下了山,去到古譚珊的斑斕洞。
    斑斕洞位於巫靈山的半山腰,是古譚珊的住處。夏昀玥趕到時,看到斑斕洞的門半掩著,還沒有走近就聽到一個大嗓門絮絮叨叨地講著話:
    “這突然讓我給他添新衣是怎麽回事?還不是他自己的身材尺寸,小了整整一圈!你仔細想想,這是要送誰?古譚珊,我跟你說你可得看好他了,仙君把這麽一祖宗丟給你看管,可別到時候出了什麽麻煩,仙君拿你是問!”
    “度娘,您別操心了,他送人衣裳……我可管不了。”古譚珊難得把話說出了不耐煩的意味。
    “嘿!我可跟你說,這小子挑剔得很,什麽衣料用什麽顏色,花紋用什麽樣式……裏裏外外一整套都要做,還有什麽春三套、冬兩套,秋兩套,夏五套……什麽都寫得明明白白的丟給我讓我給他做衣裳,你見他什麽時候送人衣裳這麽用心啦?!我呸!我都沒見過他送人衣裳!而且這衣裳是送男人的!這還不是問題嗎?這小子絕對偷養了人了我跟你講!”
    “說不定隻是個朋友呢,就算真的養了男人,也不是不可以吧,兩情相悅的事……”
    古譚珊說著,瞟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另一名男子,那男子也看了他一眼,兩人暗中交換了不可言說的暗語,隨後都移開了視線。
    這時,隻聽門口傳來一聲咳嗽,屋裏的人都朝門口一看,隻見是他們議論的話題中心——夏昀玥本人來了!
    “度娘,您那腦袋裏除了八卦別的都塞不進去了是嘛。”夏昀玥對姬靈度說道。
    姬靈度是個中年模樣的女子,個子不高,體格豐滿,隻見她丟了手裏的糕點籃子就朝夏昀玥走過去,仰著頭喝道:“你小子老實交代,這衣服到底是給誰做的!”
    夏昀玥鼻子靈,繞過她去掀那籃子蓋,抓起一枚梅花酥就塞進嘴裏,對姬靈度說道:“挺好吃的,怎麽隻送古譚珊啊,我也想要。”
    姬靈度上前奪走了籃子還給古譚珊,嚷道:“想得美!讓我給你做那麽多衣裳,我還等著你報答我呢!”
    夏昀玥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您這不是還沒做完的嘛,不著急,等全做完了我登門答謝您去。”
    “衣服是送誰的?”古譚珊又問他。
    “我說你們怎麽……能不多管閑事嘛!”
    “昀玥興許是結交了誌同道合的兄弟,送幾件衣裳罷了,要我看,合情合理。”一直坐在一旁的懷安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夏昀玥說道。
    這是位眉清目秀的男子,他一頭暗紫色的長發披散在肩背,紫眸略微深陷,鼻梁高挺,有種別樣的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