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能的我和高傲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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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刈冷聲,“沒有啊。”
    我抿嘴瞪著他,表麵強作鎮定表示不相信,心中其實早就一片慌亂,正急急忙忙地為剛才下意識的反應尋找根據。
    對……沒錯……
    因為他表麵像個花天酒地的濫情紈絝,但眼神和氣質不會騙人,我看到了他深不見底的眼神,感受到了他豐盈充沛的氣場。如果是單純貪圖享樂的廢物,怎麽會在某些沉默的瞬間裏眼神冷靜清明,氣質內斂深沉呢。我不是沒在學校裏見過別的富家子弟,所以,他一定有什麽不一樣。
    哪怕是故意裝出來,也代表他有駕馭這種情緒的能力,所以我才一直無法完全放心地靠近他。
    所以,我剛剛才會脫口而出那種話啊。
    “你不冷嗎。”我轉移話題。
    “不冷。”他把剩了小半的雪茄隨手扔在地上踩滅,火星在深黑的夜裏劃出一道墜落的弧線,“走了。”
    他從我身上拿起自己的大衣,我登時渾身一冰。
    其實我好像沒吃飽。
    禮堂離宿舍很遠,校道路燈不多,夜裏多少有些黑,我害怕走夜路。
    “方……”
    我朝他伸了伸手,可連一個字的音都沒有發完整,它便被冬季凜冽的風吹散了。
    算了。
    方刈走得幹脆,我搓著手,心想還是去會場再吃一頓吧。雖然和他聊完之後沒什麽食欲了,甚至有些頹唐。但考慮到裹腹問題,我還是乖乖進會場拿了一碟食物,依舊找了個角落坐著吃。
    他說的話很刺耳,盡管我知道那是對的,可人就是這樣,越無能越懦弱,越會認為世道不公,越會覺得無可奈何。雖然世道在某些意義上就是不公,就是無可奈何,但當赤裸的事實被無情地攤開在麵前時,人們嘴上可以承認,為了顯示自己有自知之明,可心裏願意承認嗎?願意接受嗎?
    “無能”,到底是怎麽定義的呢?
    是無法得到自由,無法掌握命運嗎?
    可是誰又有那麽大的本事,能得到全然的自由,實際地掌控著自己的命運?
    我們以為掌控了命運的分岔路,可我們之上呢?我們真的是出於本心地做著岔路的選擇嗎?
    那麽“無能”,應該是什麽呢?
    是不能實現財務自由嗎?
    是無法獲得獨立人格嗎?
    是得不到好成績嗎?
    是找不到好工作嗎?
    是無法保護重要的人嗎?
    是追求不上愛慕的人嗎?
    是外貌平平嗎?
    是胸無點墨嗎?
    如果要評判“無能”,是不是絕大多數人都稱得上“無能”呢?
    既然有大多數的“無能”,那麽“無能”還是無能嗎?
    我甩甩腦袋,希望把這些奇怪的想法從腦子裏甩掉。一定是前陣子寫論文看書看傻了。
    又過了一周多,短暫的聖誕假期就此結束,接下來在新學期開始前,會有一周的“閱讀周”,不需要上課,主要是用於讓學生們提前回校,為一些開學後才進行的考試做準備。
    閱讀周時,上學期末的成績也下來了,我看到小班討論組裏方刈回複其他幾個人關於他成績的詢問,再一次驚掉了下巴:在平均分百分之七十多的情況下,他居然每篇得分都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令人懷疑他是不是學過一遍這些課程?!
    我點開他分享到討論組的論文,洋洋灑灑幾千上萬字,且不說這外語水平我望塵莫及,哪怕允許我使用母語,我也寫不出這樣角度與眾不同而又邏輯嚴謹細密的論點論據。
    嘀——嘀——
    是他的信息。
    “葉憐,你是不是在偷懶?”
    “閱讀周,來圖書館讀書啊。”
    我差點把鼠標甩出去,給他回複:“我在看你寫的論文。”
    “八股文有什麽好看,過來,圖書館五樓a12。”
    “幹嘛啊?我晚上還要打工。”
    “我把校藏的善本借出來了,《道藏》。”
    “!!!我來了!”
    我匆匆換了衣服,往包裏扔了一小袋餅幹和兩盒豆奶,踩著鞋子就出了門。
    校藏的東方典籍不少,但隻供研究生以上借閱,且需要任課教授的親筆許可。我不知道方刈怎麽借出來的——也許是成績好,和老師軟磨硬泡得來也未可知——總之有得看,必定要去蹭一蹭,古本《道藏》,網上找不著資源。
    我越想越心急,到最後幾乎是小跑著找到方刈所在的自習室,他見我喘著氣,還打趣:“這麽著急來見我?”
    “我是著急看書好吧!”我把手提包往椅子上一甩,翻出一盒豆奶給他,“給你。”
    他頓了頓,從我手裏接過那盒豆奶放到一邊,“你看完再喝,別濺到書上了。”
    “知道啦知道啦。”我不自覺地往他身邊湊了點,探頭想要看清楚書上的內容。
    書已經被他翻過去幾頁了,泛黃的麻紙上墨跡清晰,字體端雅。
    “這是什麽時候的版本啊?”我問方刈。
    他大方地把書往我麵前推了推,“你猜?”
    “唔……”我湊近了看,剛才忘記洗手了,不敢碰紙頁,“看不出來,這是宋代的字體嗎?”
    “是館閣體。”他望了我一眼,翻手將書合上,露出了封麵角落的題簽,原來是明代的刊印版。
    我有些失望,“明代的啊……”
    “這部書最近一次刊印就是十多年前校訂後出版的明版,在市麵上也幾乎找不到了,你還想看什麽版本?”
    洗手回來,方刈已經把書攤到我的桌麵,他在旁邊一直滑動著手機屏幕,不知道在忙些什麽。
    “你不看嗎?”我問他。
    “我看過了。”他頭也不抬,“今晚九點前要還,你抓緊時間看。”
    “九點前?!這本書這麽難懂,九點前我能看多少啊?!”
    “所以你趕緊看啊。”他靠到椅背,一副不打算理我的樣子了。
    翻開書頁,館閣體果然很雅致,黃麻紙還有淡淡的香味,隻是……
    這書怎麽沒有標點符號啊!?
    翻了幾頁,真的一個標點都沒有!硬著頭皮重頭開始讀,其實勉勉強強也能理解大概,隻是讀著很累,而且總覺得自己沒有正確地理解清晰。
    腦海裏的記憶雖然一片空白,但語言能力居然沒問題,我越發好奇自己的記憶到底為何失落得這麽完整,而這些失落的記憶……到底是什麽?
    我很想知道。
    未知帶給我的,是飄蓬之感,是無奈,是恐懼,是——沒有希望。
    方刈撕開了吸管的包裝,把尖利的一頭戳進飲料盒。自習室的隔音效果很好,慘白的寂靜裏,我聽見他拿起盒子喝飲料時喉結滾動的聲音。
    我收攏心神,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書上。心知這書不可能看得完,可我還是很感興趣,想不明白原因的,很感興趣。有時遇到一兩句看不懂的話,凝神細讀幾遍,會有精神凝固的感受,在這之後,多半就莫名理解了它們的意思,雖然很費神,但我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滴滴滴滴滴——”
    突如其來的鈴聲把我嚇一跳,兩秒後才反應過來是我的手機在響,是鬧鍾,我望向窗外,天空已是一片靛色,該去打工了。
    方刈微微皺了眉,看著我按掉了鬧鍾,把書合上。
    “你去哪?”
    “打工。”我把手機收進包裏,站起來準備走了,“雖然不怎麽看得懂,但很有意思,謝謝你。”
    “打工改天還能打,這書——世界上沒剩多少部古本,錯過可就沒了。”
    “可我答應了去上班。”我咬咬嘴唇,有點惆悵地從書上收回目光,“之前生病已經請過一次假,本來就是兼職,這樣很容易丟掉工作,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你想要錢?”
    “我要活著,我要吃飯。”有些悵悶,我說話的語氣都變弱了,“書……當然想看,所以謝謝你叫我過來,但我真的要走了。”
    我轉身打開了自習室的門。
    “說了讓你找個男朋友。”方刈的聲音從後麵傳來。
    我瞬間感覺周身氣血上湧,惡狠狠地回頭說:“我不需要!”
    我快步往餐廳走著,皮鞋在冬天的冰冷空氣裏,好硬,踩在水泥地上,走得快了,就會覺得腳痛。
    這個人真是討厭極了,我覺得他很有見識,思想獨特,覺得他也許可以理解我那些虛無縹緲的想法,希望和他交個朋友。可心裏不切實際的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渴望,被他一句話徹底打散。他的世界是否已經習慣了所有人都抱著目的,抱著從互相的身上得到什麽好處的目的?
    是呢,我也有目的。
    但他的理解顯然與我的想法大相徑庭,讓我有種被侮辱的感覺。雖然冷靜下來後,便知他說的話從現實角度來說沒什麽不對,隻是我不值一提的高傲在作怪。
    算了,至少……他願意聽我說,願意把借來的書分享給我呢。於我所求而言,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吧。
    閱讀周很快過去了,開學後我的打工次數變成了一周三次,因為發現自己身體好像越來越弱,實在不敢胡亂折騰。某次去超市買菜時還買了一瓶維生素片來吃,希望身體狀況能夠有所好轉。幸運的是,這學期餐廳加大了校內的宣傳力度,餐廳人流量變多了,我每次打工都能服務七八桌的客人,雖然累一點,但小費水漲船高,即使隔天打工,月收入還是比之前每天上班要多出小幾十鎊,開心。
    我支著下巴坐在小教室的前排,等著老師過來上課,這門課的教授是個金發碧眼的儒雅老爺子,說起話來一口流利京城腔,這學期他的授課內容是《莊子》,我很喜歡聽。
    “憐,新的一篇讀過了嗎?”老爺子拉過來一把椅子坐到講台邊,語氣和藹,“《齊物論》。”
    “讀過啦!”我說,“我已經讀完了內篇,最喜歡的就是《齊物論》。”
    “噢?你真的很勤奮,說來聽聽?”
    “感受天地的生息,感受萬物的共通,我覺得很美妙。等春天來了,我一定要去草坪上躺著曬太陽,感受自己是小草,是野花,是風,要是能‘栩栩然胡蝶也’,就太美好了。”
    “好!到時候,一定要再和我講講你的感受。”
    教授站起身回到講台,翻動著講義,我聞得身旁忽然一陣清深香氣,扭頭一看,竟然是方刈!
    他整整一個月沒來上課,今天怎麽又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