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貴公子的齊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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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旁邊挪了挪,與他拉開距離。
他凝視我良久,麵無表情,令我十分尷尬,隻能主動開口:“你看什麽?”
“你最近睡不好?黑眼圈這麽重。”
我捂住了臉。
“買點護膚品啊。”他又說。
“……”我一時語塞,“不懂那個。”
“你室友呢?問她不就行了。”
“室友……室友不在宿舍住。”
“一個女孩子,連這都不懂。”他臉上忽然帶了調笑之色,“看《道藏》倒是積極得很,該不會想著修成仙女就青春永駐了吧。”
“哪有,我真的不懂!”
“下午沒課,我要去一趟城裏,正好你今晚休息,跟我一起去買吧。”
“我……”我覺得這樣和他同行好像不太好,可心裏又期盼著和他一起去,一時間很糾結。
“嗯?”他湊近了我,壓低了聲音:“你猶豫什麽?我說了我沒有女朋友。”
“就是這樣才奇怪!”我往後躲了躲,“我們又不是,別人看見誤會了!”
“跟我去啊。”他又說了一遍。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拒絕了,“好吧。”
下課後我與他一同踏出教學樓,本來已經盤算著要花不少錢在來回的公交上了,誰知原來方刈是要自己開車,而且他說的“去城裏”也和我理解的不一樣,是要到附近的大城市去,車程四十分鍾。
這這這,晚上得什麽時候才能到宿舍啊!?
車裏暖氣烘得太熱了,我搖下車窗,外麵冬風凜冽,可還是讓人昏昏欲睡。
……
………
“葉憐。”
“嗯?”我驚醒,嘴角濕濕的,剛才好像睡著了。
方刈扭頭看了我一眼就笑了,我從他車上抽了張紙巾狠狠擦了擦嘴,“怎麽了嘛!”
“到了啊。”
……
我趕緊解了安全帶下車,站在一旁等著方刈。
“過來。”他鎖好車後朝我說了句,等我幾步跑過去時,他緩緩朝我伸出手。
“幹嘛?”我瞬間站住,將雙手背到腰後。
“這裏的路不好認。”
“我,我跟著你就是了!”
他輕輕一笑,把手收了回去,“那你跟緊點。”
和他逛街很不自在。每次他踏入一家又一家寬敞明亮而高挑的店麵時,我跟在後麵都有如坐針氈的感覺,仿佛整個門店的燈都在那一瞬間照在我身上,而穿著過分樸素的我,就像舞台上剛剛出場的灰姑娘。
方刈買了幾件春夏穿的衣服,提著紙袋回過頭來看見我尷尷尬尬地站在旁邊,一邊出門一邊問我怎麽了。
“感覺像穿著破舊的長裙剛洗完衣服就不小心進了宴會大廳。”
方刈說我的書白讀了。
“什麽意思?”我不解。
“形體變老,而精神隨之消失,說的就是你。醜女和西施在本質上沒有區別,你卻要依自己的外表而產生懷疑。”
他說的正是教授在早課上講過的一段《齊物論》。
“道理我懂,可是這個……我沒來過這種地方……所以,所以有點拘束是正常的嘛!”我爭辯。
“做不到就是沒懂。”他將紙袋換了邊,自然地與我並肩而行,“自卑發於物質的匱乏,而表於對他人的懷疑,懷疑對方看不起自己,懷疑對方在嘲笑自己,你本來無求於他們,又何必在意他們怎麽看?”
我回想了一下,“是吧。”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萬物齊一,而你卻要活在別人的眼睛裏,為商人和上位者製定的法則鞠躬盡瘁?”
原來,是這個意思……
“所以莊子說的萬物道理看似空泛,總好像在講故事、講寓言,實則都是教人在塵世中葆有自我。”我邊想邊說,“不是‘俱懷逸興壯思飛’的異想天開。”
“本來就不是。異想天開的怪力亂神怎麽可能成為那麽多人推崇的顯學?隻是文字久遠,而今本諸多謬解,大家都把它當成東方的伊索寓言,不知裏麵藏的道理到底是什麽。”
雖然是被他數落一番,但我居然感覺和方刈走在一起沒有那麽難堪了,也會主動叫他和我走進店裏轉悠看感興趣的商品——雖然買不起,但東西擺出來就是讓人看的嘛!
我在一個珠寶櫥窗前停住腳步,這是一家售賣彩色寶石的珠寶店,櫥窗裏藍綠紅白,晶光璀璨,煞是吸引。
“這些都是什麽寶石啊?”我問方刈。
“大顆的方形戒指上藍色泛紫的是坦桑石;小一些周圍圍著碎鑽純藍色的是藍寶石;深紅色的吊墜是紅寶石,它旁邊那一對帶點桃紅的耳墜紅色太過豔麗,應該是做過優化處理的紅寶;那串玫紅色的……應該是碧璽吧;深綠色的是祖母綠,淺綠是橄欖石,這串手鏈的藍寶顏色黯淡無神,很大概率是注色,你可以和那枚藍寶戒指對比。”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我驚訝,明明大家都是大學生啊。
他偏過頭看我,聲音忽然放輕,“你有興趣?我教你啊。”
“好啊好啊!”
“嗯。要不要進去看看?”
我搖搖頭,“不了,現在又不懂,你也不可能在人家櫃台前教我,還是先學明白了再看吧。”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逛這麽久,我餓了……”
方刈摸出一根細煙,利落地滑轉砂輪火機點燃,吹了兩口,想了想,把手上的購物袋都給了我,才說:“你幫我拿東西,我請你吃飯,怎麽樣?”
我本已猜到他會請我吃飯,因為我願意支付的食物他多半不感興趣,他吃的我十有八九付不起,隻是沒想到他還會給我一個台階。雖然憑誰都知道這是借口,但不得不說,對於我這種自卑的人而言,他這麽做,我最好的反應就是答應他。
自那天和他逛街後又過了幾周,有天我剛從大課的階梯教室裏出來,才出門就被按了一下腦袋。
“唔!”抬頭一看,原來是方刈,我飛快地抽出課件反敲在他額頭,“幹嘛啊?”
他笑了笑,“走,教你鑒定寶石。”
“現在?”我把課件重新夾回文件夾裏,“可是兩個小時後還有課,不如下午吧?下午沒課。”
“下午天氣不好。”
“還講究天氣啊。”
“當然。自然光下才看得準啊。”他說。
我和他一起走出教學樓,抬頭望去,晴空萬裏,偶爾飄過的縷縷白雲間錯雜的航跡雲正在緩緩散開。
一路走到草坪,時節初春,萬物複蘇,不少學生都喜歡在課間來到草地上曬太陽聊天,甚至還有人獨自鋪了野餐墊,邊吃點心邊讀書。
好愜意啊!
方刈並沒有帶我到草坪上,而是挑了一處僻靜無人的樹蔭。我們坐到樹下的休憩椅時,幾片濃雲飄來,正好把陽光遮住了。我有些驚異,因為雲的邊沿竟然有淡淡灰色。明明剛才晴空萬裏,方刈說下午天氣不好,我隻當他是想借此話達成目標,可現在看來……該不會是真的吧。
“今天先學藍寶石。”
他讓我把打印紙翻到空白的一麵攤在椅子上,隨後拿出一個束口小絨布袋打開,幾下就倒出來一堆戒指和裸石。
我蹲在椅子前把它們擺開,抬眸看向方刈,“好啦。”
他撥弄了其中幾顆寶石,給我詳細講解一番如何分辨藍寶石的產區以及是否經過加工。
“好,現在你來判斷一下,哪些看起來和別的不同?”
“唔……不同是什麽意思?”
“分辨產區有點難,也沒必要,你來找找看,哪些不是天然的吧。”
我依次把寶石拿起來,觀察顏色、淨度、火彩,最後選出來了一顆裸石和一枚戒指。
“這個戒指的火彩裏能看到紫色和藍色,填充了玻璃。”我先說了比較肯定的一件,再說:“這個裸石淨度很好,火彩也沒問題,但總覺得顏色豔麗,像是浮於表麵而不是與它融為一體,像你說的去雜質後烤色。不過這是我的直覺感受……找不到別的判斷依據。”
方刈點點頭,拿起了其中一枚吊墜,“這個呢?”
“這個……看不出來有什麽問題,感覺是天然的。”
方刈把那枚吊墜遞到我手上,讓我透過陽光看清楚。
我還是沒發現它有什麽不對路,火彩熠熠,深藍與淺藍隨光變幻,整體顏色靈動自然。這寶石鑲嵌在一圈碎鑽之間,底托和鏈子都是鉑金,複古華麗又端重,拿在手上,有種它被保養得很細致的感覺。
“純淨而毫無雜質的寶石確實存在,但這個克拉數的完美藍寶石,你覺得我會拿出來給你上課用嗎?”他在旁邊問。
“這……我不知道啊,確實有風險吧。”
“你覺得我是會為了一個不算太熟悉的同學而冒險的人嗎?”他又問。
“應該不會吧。”
“所以你覺得它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被他明明白白的暗示搞暈了,“這個……你都這麽說了,那就是加工出來的吧,你說過有能夠做到肉眼幾乎看不出問題的辦法。”
方刈輕輕一笑,太陽從雲翳中掙脫出來,周圍重新灑滿融融光輝,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投下一片片羅馬金幣般的影子,他說:“這是真的。”
我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自己被他耍了一圈,“你!敢情你在詐我啊!”
“是你沒有守住自己的判斷啊。”他把吊墜放回紙上,“你為什麽會覺得它是真的?”
我把理由說明,方刈又問:“既然感受如此明顯,為什麽不相信自己?”
“因為我不懂,但是你懂,而且按你說的邏輯也很對。”
“於是你就放棄了自己的直覺。”
我甚是沮喪,“直覺不一定準啊,而且關鍵點不在直覺,而是我懂得太少了。如果我見得多,懂得多,那麽自然會更加信任自己。”
“嗯。”方刈點了點那個絨布束口袋,“今天就到這裏,收起來吧。”
下一堂課還有四十分鍾就要開始了,來不及回家做午飯,我請方刈在學校食堂吃了一頓簡餐,作為他教我的答謝。
點意麵的時候忘記說煎蛋要全熟的了,我吃完了碟裏所有的麵和配菜,手中拿著叉子無奈地看著光禿禿剩下的那個太陽蛋蛋黃,糾結了很久仍舊無法對那它下手。
太久沒在這飯堂吃飯了,一份麵的量竟然不夠飽,混了個賬。
“葉憐。”
我正四處張望,考慮要不要多買一份什麽吃的,可又不太想再花十多鎊……
“嗯?”我望向他的同時,方刈已經站了起來,問我吃不吃水果。
水果太貴了,我哪裏舍得,搖了搖頭表示不要,方刈也不多說,走到櫃台買水果去了。我看了一眼他的碟子,千層麵吃得很幹淨,本來還擔心他不愛吃這種粗糙的簡餐呢。
“小姐,你好。”
方刈回來了,彎下腰有模有樣地學著那些在酒吧裏搭訕女孩的小男生,說:“小姐你真好看,不知我有沒有榮幸請你吃點水果?”
“哼!”我瞪了一眼憋著笑的他,從他手中搶過塑料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