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開往冬天和黑夜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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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來旅行真的很累,沒想到昨天隻是逛了個教堂,今天會這麽累。不對,我想大概不是逛了多久的原因,而是因為——我昨晚鬼迷心竅,答應和方刈同床共枕吧!
    坐在酒店餐廳軟軟的沙發上等待著早餐的我,哈欠一個接著一個,我的眼睛都開始因此而漫出淚水,疲憊著掏出紙巾趕緊擦掉,可千萬不能讓眼淚盈出來花了臉。
    大口大口地、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祁門紅茶,旁邊的侍應生已經幫我換過兩泡茶葉,看我的眼神早就變了,心裏肯定是在想,怎麽會有這麽不懂品味的人,遠渡重洋的珍貴紅茶豈能如此牛飲?
    有沒有品味不要緊,要緊的是,我竟然感覺好像越喝越困了。
    身體發軟,眼皮沉重,我偷偷看了一眼方刈,他倒是精神抖擻——正在迅速地翻看著活頁夾裏密密麻麻的材料呢。
    早餐終於來了,煎蛋,土豆泥,培根,香腸,茄汁焗黃豆,十分傳統,又香又膩。
    “困死我了!”我一邊吃一邊吐槽,“吃完了我要回去睡覺!”
    剛才不想打擾他工作,我一直沒有開口,此時終於可以張嘴了。
    “好。”
    他答應得輕鬆,臉上洋溢著笑意,我看了真的很想打他。
    偏偏又不能,我隻好用力地切下一半香腸,不鏽鋼餐具和瓷碟相撞,發出了清脆尖利的響聲。
    其他桌子有人看過來了……
    我很憤怒,不就是餐具碰撞的聲音嗎?又不是什麽嚴肅的場合。
    偏偏又不能瞪回去。
    “好了,吃完回去睡覺,我絕對,絕對不打擾你。”方刈伸手摸了摸我的手背,“這麽使勁,小心抽筋。”
    “哼!”
    才不管,我就喜歡吃東西時弄出聲音,不弄出聲音怎麽表示東西好吃?順便還能宣泄情緒。
    雖然這個並沒有很好吃吧。
    一覺睡到午後,身體還很疲倦,卻再也睡不著了。軟被和薄毯被卷抱得淩亂不堪,枕頭上殘留著安神噴霧的薰衣草味,我懶懶地翻了個身,將半張臉埋進枕頭,軟著聲音叫了方刈兩下。
    聽他應答的聲音,好像很遠,沒想到他竟然能聽見。
    “睡醒了?”他撥開床簾,見我伸手夠他,彎下腰想靠近些。我撐起半個身子,雙手一圈就將毫無防備的他帶落到床上。
    “嗯~”我攀住他肩膀的手滑上他的脖子,捧起他的臉,輕輕啄了一下。
    “才睡醒又想幹什麽?”他躺到我身側,隔著薄毯抱住我的腰,“睡舒服了嗎?”
    我微微撅了嘴,瞪著他不說話,他以為我在撒嬌,親了一下我的額頭。
    大概是擔心著我累,他的動作非常溫柔,好像真的隻是為了喚我起來,而滿足賴著床撒嬌的我。
    方刈半躺在我身邊,看著我懶懶的樣子,欲言又止。忽然間,有什麽心念闖進了我的腦子裏,在我再三追問之下,他才告訴我還有一個小時,預訂前往北方高地的火車就要開了。他擔心我沒休息好,正在猶豫是否要改期。
    我想他做事不會單單為了一個目的,原本以為他說帶我“看風景”,隻是一兩日的短足,不曾想還要往北方去,如此漫長的旅途,除了帶我玩,不知他是否還安排了自己的計劃。
    僅僅是因為我可能沒休息好,他就想改行程——我甚至懷疑,他早上就已經改過一次行程了——這樣的行為,常人肯定會為他對自己的偏愛而驕傲,我卻絲毫沒有這樣的感覺,反而有些隱隱的擔憂。
    我非常不想他為我而改變。
    我希望他始終按照著自己的意誌,沿著自己規劃的路線,到達他所渴求的人生目的地。
    火車站並不遠,我迅速地翻身起床收拾,告訴他不必改期。
    我沒有說出緣由,有些話隻要說了,就會變成對方心裏的烙印。自己不在乎,不代表對方不會在乎;自己心念所為,未必不會變成他人旅途上的沉重行囊。
    方刈答應了,看著我像忙碌著來回築巢的麻雀,輕輕笑了一笑。
    來到站台時,離發車時間還有將近十分鍾,我放慢了腳步,觀察著列車裏形形色色的旅人。
    冬天很冷,大概是敏銳地感受到了人流與機車的溫度,不少灰白色的鴿子在長長的月台之間時飛時落,想要從凜冽寒風中獲取一絲溫暖。
    我微微仰頭想看看這個車站的穹頂,卻赫然見一隻深棕色羽毛,有著尖尖勾喙的蒼鷹直直向我衝來。
    洶湧的恐懼陡如深淵起浪,我心神震顫,像被秋日錢塘江的驚天狂瀾拍打著胸口。我驚恐地後退了一步猶覺不夠,想扭頭逃跑之時,被方刈緊緊抱住。
    “你怎麽了?”他緊張地問,“不舒服?”
    我瞪圓了眼,顫抖著指著他身後:“有,有鷹……好大的鷹……啊啊啊啊啊!!!”
    方刈用手掌輕輕按住我的後腦,遮住了我的所有視線。
    “別怕,我在這兒。”他張望了一圈,才說:“應該是車站裏養來驅趕鴿子的哈裏斯鷹,不會傷人的。”
    怎麽可能不怕?我的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感覺它想要吃了我!
    “它飛走了。”方刈低聲說著,“別怕,前麵就到車廂了。”
    終於坐進烘得暖暖的包廂,我驚魂未定,喝了一口列車服務員送上來的紅茶,沒想到差點被嗆得噴出來。
    這是什麽東西,聞著香,喝著就像是泡了煙頭的水……
    方刈對服務員說了幾句話,服務員不好意思地幫我撤走了茶,連聲道歉,說馬上幫我換新的茶來。
    “是格雷伯爵。這茶葉用佛手柑熏製過,柑橘和煙的味道比較濃,我讓他給你換錫蘭了。”方刈舉起那隻細耳描花圈金骨瓷茶杯,小小啜了一口,又放回了茶碟上,“真難喝。”
    “那你還喝……”
    “難喝才提神。”
    ???什麽邏輯啊。
    我想說晚上早點睡,但又有點沒底氣,扁了扁嘴,“那……今晚好好休息。”
    “嗬嗬……”方刈的輕笑裏好像有嘲弄之意,我立刻瞪著他。
    他摸摸我的頭發,溫柔而又寵溺地答應著:“好,我們今晚好、好、休息。”
    新的紅茶換上來了,橙色的茶湯煙氣氤氳,十分暖人,我的驚惶已經基本平複,捧起杯子喝了一口,香香暖暖的。
    方刈還要了一個點心塔,讓我吃點甜食,可以鎮定安神。
    我看著那些蘸滿糖霜的花式點心,已經能想象它們味道一定是齁甜齁甜的了,實在胃口不佳,挑了一個看起來樸實無華一點的檸檬卷送進口中。
    要說這茶點心,確實很神奇,紅茶單喝是一個香味,吃了這種點心再喝是這種香味,吃了另一種點心再喝又是另一種香味,十分神奇有趣。我以前隻知道嫌棄膩人的甜點,沒想到果然存在即為合理,茶點原來還有這般妙用,實在是豐富的喝茶享受。
    我將每一樣都嚐了遍,心想方刈的茶味道重,於是選了一塊鋪滿了糖霜的黃油餅幹遞到他嘴邊,他含住那塊餅幹,堪堪咀嚼兩下,送進去一口茶。
    “你還挺會挑。”他望著我,眼睛有點點光芒,“女孩子都愛那些漂亮點心,覺得像情郎的柔情蜜意,你卻挑了一樣最簡單的給我。”
    “因為覺得這個和你的茶最為相配啊。”我嗅到不尋常的氣息,故意追問:“你又不是女孩子,你怎麽知道?”
    “因為——”他靠近我,盈盈笑意,如春庭牡丹,如天上碧桃,風流意氣,非常人可擬,“以前我身邊的女人,都是這樣啊。”
    我撅著嘴露出十二分的嫌棄:“真沒品味。”
    “嗯?”他望著我,依舊笑盈盈的,我瞬間發現原來把自己也罵進去了。
    “你,我,反正你就是……就是……”
    他認真地看著我,我根本說不出最後那兩個字。
    “我是什麽?”
    “你……你就是……”我想了半天,終於想到了一個詞,“你就是個紈絝!”
    他久違地敲了一下我的額頭。
    話雖如此,其實我能理解他的生活方式,擁有著平凡人不可企及的資源,住在金字塔頂端,俯瞰碌碌凡世的人,誰不曾瀟灑恣意呢。
    更何況人皆有欲,常人不過是因為不敢踐踏“大眾的道德”,所以才要將人欲深深掩藏,生怕暴露出來後再無立身之地。
    而製定規則的人,根本不在乎這些。
    不在乎是一回事,約束自己的內心又是另一回事。我感受得到的,他對自己的約束。
    忽然覺得身心輕盈無比,就像一朵鵝毛飄在空中,隨風而上——因為我發現,我根本不在乎他有過什麽樣的情史。
    並非不敢直麵,也非充耳不聞,而是徹底而純粹的不在意,就像不在意他先前都吃了什麽早餐午餐,因為毫無必要。
    我心中自有選擇,既已清楚明白了與他並行的信念為何,便與旁物無關,與旁人無關。
    殊途歸一,不論風月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