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空的極光和我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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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坐了好多個小時,下來後又換了越野車,一路越往北走,夜晚越漫長,靠近極圈的時候,天地之間,幾乎隻剩下了黑暗。
我其實不太喜歡晚上,漆黑是不定的標誌,而我,不喜歡不定。
方刈發現我總是心不在焉,追問我緣故,卻沒有要求我改正自己的“缺點”。
盡管他本來就不會對我有這樣的要求。
他曾說,喜惡什麽都好,隻要能保持心思清明,便對我無所要求。
愚昧的人才會用各種各樣的條框來衡量別人,並且自以為邁入了文明。殊不知大道之行,從來都是簡單而寬容的。
方刈自從知道我不喜歡這麽黑暗的地方,便開始連程趕路,我實在太困,抱著一團薄毯窩在車上一直睡。
不知道是因為黑夜,還是因為坐車很累,我的身體越來越使不上力氣,甚至還有些病懨懨的。
忽深忽淺的夢,最後被方刈輕輕喚醒。
我累得連眼睛都沒有力氣揉了,聽了他的話,搖下車窗,麻木地望向窗外——
!!!
漆黑如墨的天空中網開一張密密麻麻的星圖,從地平線的這一側到另一側,不知道打碎了多少副水晶棋盤;而令人目眩神迷的,是那一縷縷熒光綠與玫紅色的流轉光帶,如烈焰橫天,生生不息。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不知道這無始無終,幻化多端卻又不易其本的青綠色極光,是否也是玄牝之門的一種體現?
從車上下來,我坐到一塊大石頭上,久久仰望著蒼穹之下的焰光萬裏,最後隻憋出一句話:“這樣看起來……好像龍啊。”
“身長千裏、人首蛇身的北方山神燭九陰,《山海經》是有這樣的記載。以前沒親眼見過,讀起來沒什麽感受,這麽一看,確實很像。”
“古人的所謂神話,是不是其實都是真的?”我問他,“隻是我們未曾有那樣的見識,或者已經見不到了,所以才認為那是神話。”
方刈對我的話表示讚同,“還有可能是,我們達不到古人的思考維度,無法得到與他們同等的洞察力。越上古的人,或者說生物,越接近自然;所以他們溝通天地、理解萬物的能力,大概比我們越優秀。”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網上看到的搞笑詞匯。
“所以說……越古老的記載越難看懂,越令人不可思議,就是傳說中的降智打擊?”
方刈被我說得大笑不止,仍自有爽朗清俊,在琉璃光色的映照下,倒像是雲翳之中的飄飄謫仙,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更是在睥睨愚昧凡俗,“得益於失敗和自私的誘導,大多數人們沾沾自喜於當代科技發展的日新月異,認為古人蒙昧而落後,殊不知蒙昧從來不分古今中外,隻在人心。”
我幹脆躺在石頭上,思緒飄然,仿佛自己也是這天地之中的一員——本來就是——是泥土,是小草,是樹,是風,是雲彩,是繁星,唯獨無法感覺到自己是極光。
大概是因為我並不如自己理解的它一般,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吧。
“之前我總糾結於,應該做一些什麽‘有意義的事’,才不荒廢人生。可是我們這麽渺小。”我伸了伸手,探向星光與彩帶的大棋盤,心知連一顆棋子都不可能摸的著,“我們這麽渺小,所謂的‘有意義’,對於天地而言,又能多有意義呢?千古時間都是一瞬,何況我們無所謂的生死呢?你說,人生到底有什麽意義?到底什麽樣的人生,才是最好的人生呢?”
“怎麽忽然問這麽高深的哲學問題?”他笑了,“是啊,我們不是聖賢,隻是天地間的塵埃,哪怕想要有‘意義’,也應該是對於你自己而言的‘意義’。選擇沒有對錯,人生不會完美;隻要在選擇的時候想清楚你是否願意承擔失敗的後果,隻要你認為值得,那就是最好的人生。”
看了很久很久,我都不舍得離去,即使眼皮沉重倦惰,也不想閉上眼睛。總覺得這流轉的光華裏,有呼之欲出而又深藏其間的,我尚未參透的天地之道。
心頭癢癢的,想要理解,想要追尋,想要知道——世界的本來麵目。
然而並不得其所,我想大約是緣分未至,拿出手機拍了視頻和照片,留待以後再看。
驅車回去的路上,方刈突然問了一個很突兀的問題。
“你覺得鷓鴣斑的釉彩像什麽?”
鷓鴣斑的釉彩,不就是像鷓鴣斑嗎?還能像什麽,看起來怪引人密集恐懼的。
“像不像剛才的漫天繁星?”方刈又問。
我稍一回想,十分震驚。
一個想法被從腦海裏撈了上來,我反問他:“那你覺得油滴釉的釉彩像什麽?”
“像什麽?”
“像不像顯微鏡下正在裂變的細胞?”
隨機而成的窯變,宋人是怎麽選定了這些好像完全不符合傳統審美的花色,怎麽從千百種材料中配出相應的比例,又怎麽發現燒造它們的方法的呢?
就好像古代沒有航拍技術,風水師們是怎樣知道連綿群山是什麽樣子,又是怎樣布局一座又一座世界都市的呢?
我們一路上就聊著這些話題,直到我實在抵擋不住倦意,要求睡覺。
方刈未置可否,先說了一句話:“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品味並沒有很差。”
不等我吹胡子瞪眼的生氣,他已經將我攬入懷中,往自己膝上墊了一個抱枕,讓我枕在上麵睡覺。
看在他這份上,我又那麽困,還是不和他拌嘴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隻覺得自己已經在極限的邊緣,不知何時就會虛脫。肚子餓了,卻沒有胃口吃不下東西,迷迷糊糊地睡不深,醒來頭痛,睡著頭暈,身體酸痛,全憑一口毅力吊著。
盡管昏昏沉沉的,我也知道如果一直躺在方刈膝上他必定會很累,早早就推說躺著暈車,仍舊倚在窗側。臉偶爾貼碰到冰冷的車窗,我都會霎時間清醒三五分,外麵實在是太冷了。
就這樣熬著,熬著,終於回到了城市,可以住進酒店休息了。
我洗了個熱水澡,把水開得熱熱的,浴室間都是白色的繚繞霧氣。酒店提供的洗發水和沐浴露是好聞的鬆柏香,這個味道不多見,不似香精調出的甜膩,而是清冷中帶有一種苦澀。
莫名其妙的,竟然覺得這個味道有點熟悉。
大概是因為這裏有一部分人獨愛這個味道吧,故而曾在人群中聞到過也未可知。
熱水浴暖身又解乏,我穿上印著鳶尾百合花紋的酒紅色棉質睡袍躺進鵝絨被裏,酸軟無力的四肢得到了放鬆和舒展,與剛才的疲憊相比,真是無限愜意。
路途雖然艱辛,然而能看到那樣壯麗的景色,付出這麽一點代價實在很劃算了。
忽然感覺手臂被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硌到了,我凍得嘶地一聲,趕緊在被枕間摸索看看到底是何物。
掏出來一看,原來是方刈的手機,此時它因為被拿了起來,屏幕自動喚醒了。
屏保上赫然是我的照片。
還是睡著時候的照片
?!
方刈一出來,我就衝過去和他理論,質問他為什麽要用這種照片做屏保。
“混蛋!”我氣呼呼的,“讓別人看到怎麽辦!”
“看到就看到了,誰不知道我是個紈絝?”他靠近我,“何況你這麽可愛,就當讓別人羨慕羨慕我……”
我錘著他的胸口,逼他把屏保換掉,“你是高緯嗎?自己看還不夠,還要讓別人看我這個樣子!我才,我才不要讓別人看呢……”
“嗯?你是說……隻想讓我看?”
“反正就是要換掉!”
他沒有和我爭執,很快就把照片換成了我之前拿他手機拍的那一張。
“可是我在外時很想見你。”一邊說:“你以後……嗯……跟我出去好不好?”
“我跟你出去做什麽啊?”
“什麽都不用做,跟著我就行了……”他把臉埋在我而後的發間,“我就是想見到你,什麽時候都想……”
他這樣央求我,我頓時心軟,差點要答應他了。
不對,不是這樣的。
“在你身邊,我可控製不住自己不影響你。”我笑嘻嘻地摟住他,“明明該好好處理工作,結果卿卿我我,會耽誤事的。”
他半晌沒有反應,想了很久,才無奈地說:“是哦……”
“你都知道是了,還讓我跟著你!”
“我隻是……”他好像想說什麽,卻最終沒有宣之於口,輕輕歎了歎氣。
管家敲了敲房門,說點心做好了,問方刈現在要不要吃。
“去吃點東西吧。”他說。
我不喜歡這裏的點心,大概是因為對甜味很不感冒,每次多吃兩口胃裏就會不舒服,因而聽說是點心時,並沒有多少興致。
等那“點心”上桌時,我直接愣住了:蟹黃獅子頭,釀豆腐,醬蒸鳳爪,鮮蝦水晶包子,煎餃,紅棗小米蒸糕,還有一碗桂花酒釀圓子——不都是我喜歡吃的嗎?
好久沒有吃到這樣的美味了,我一開始先就喝掉了那碗酒釀開胃,隨即一件接一件地吃起來。中途管家又上了兩次菜,其中還有一碗韭菜胡椒煮鴨血。我很震驚,雖然這道菜算得上是我最喜歡的之一了,可這不像是方刈的品味啊。
“很奇怪我會點這道血?”他留意到我的訝異,輕而易舉地猜中了我的心思。
我還能怎麽樣?當然隻能承認並且提問了。
“我看你臉色不好,趁你睡著時幫你把了脈。”
我的心頭猛地一跳。
“所,所以呢?”
“所以?”他忽然笑了笑,“你血氣太差了,先吃點這個補一補,等回家了,我替你好好調理。”
我垂下了眼簾,夾了一塊鴨血放進嘴裏,完美的口感和味道,我忙不迭又夾了一塊,稍事咀嚼馬上咽了下去。
“這個鴨血真好吃。”我說,“謝謝你關心我。”
“其他的你都該謝我,唯獨這個,隻需要謝你自己。”他說著說著,忍不住帶了笑,“明明已經那麽難受,卻不告訴我。雖然我知道你是不願意我擔心,但……我卻因此更在乎了。”
隻是,我吃下這一塊又一塊的鴨血時,有一種越來越奇怪的感受。
好像,我的身體,在渴望它。
不是渴望它的美味,而是在……渴望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