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刀俎間的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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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言走後,恐懼感仍舊使我渾身顫抖不已,方刈從房間裏拿來一條毛毯裹在我身上,我縮在沙發裏,像隻驚恐的兔子。
“好了,別抖了。”他居然忍不住露出笑意,“果然討厭我了?”
我此刻隻覺得他討厭得礙眼,“原來我是你刀俎間的魚肉,方刈,你可真是厲害啊。”
他輕輕一笑,嗯了一聲。
???
我瞪著他,他竟然柔柔軟軟地望著我,嘴角的笑意還未散去,驚惶的兔子和悠然自得的獵豹之間,“劍拔弩張”的氛圍顯得有些搞笑。
感覺自己又陷入了被他來回戲弄的盤旋迷宮,心中怒意更加了一碼,“有什麽事非要瞞著我不可?想讓我做什麽就直說啊!你就是故意讓我喜歡你的是不是?你簡直無恥下流!”
胸口瘋狂起伏,我不知道到底是被他的所作所為氣到了,還是被自己氣到了;他這樣的行為,與把我玩弄於股掌之間有什麽區別,還大言不慚地對我說那麽多情話!
“不知道的人才最安全,何況,現在你也知道了。”他不為我的怒意所動,“把你收在手裏是真的,要保護你是真的,喜歡你……也是真的。”
“是嗎。”我第一次用這樣冷漠的眼神看他,“你騙我騙得這麽好,我怎麽相信你?不,你本來就算好了在今天跟我攤牌吧?現在你想做什麽?”
“不是我算好要和你攤牌,你的機緣已到,自然知道了。”他自然地坐到我身邊,幫我把毛毯往上拉了拉,放低聲問:“還冷不冷?”
我把嘴唇都抿薄了,扭頭皺著眉瞪他,心裏想著,我看你還能說什麽,休想糊弄過去。
“不相信我了?”他問。
那可不就是?!
“我沒有對你撒謊。”方刈企圖靠近我,他進一寸,我直接退了一尺。
我穩住情緒,握緊邏輯,開口道,“你沒有撒謊,你隻是瞞著我,說到底不都是把控我的生命?”
“你身體裏有‘龍’,如果不在我手裏,說不準會比現在更慘。”他有點不耐煩了,“我把控你的生命又如何?誰的生命完全自由沒有約束?你以為我想做這種麻煩事?活著就是幸運,還能擁有自我意識,哪有你自己想的那麽慘?”
我聽得出來他在努力抑製著自己的怒意,連說話的聲音都壓得快啞了,心裏忽然軟了軟。是啊,誰的生命沒有約束,我該記恨的,應該是把‘龍’放在我身體裏的人吧?如果沒有‘龍’,我根本不可能認識方刈,更不可能聽他說那麽多我從未見過的世界,從未想過的道理。
“我好討厭你。”我撲進他懷裏,手指攥緊了他的衣襟仍舊覺得心中空空落落,“我好討厭你啊,為什麽我要遇上這樣的事,為什麽我……”
如果我不是我,我就不會認識你了。
如果我不是我,我怎麽會在乎你呢。
“小憐討厭我啊……可是我喜歡你。”
“誰稀罕你的喜歡!”我狠狠地打了他的胸口一下,“你這個混賬!”
壁鍾發出了悅耳的鈴聲,十點了。
方刈摸摸我的後背,“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站起來不知道要去做什麽,我卻在那一瞬間明白了。
我哪裏是不稀罕,哪裏是討厭他啊;若是討厭他,剛才怎麽會抱著他不放手,若是不稀罕,怎麽會在他站起來離開我身邊的那一刻——感覺到不舍呢。
吊燈的開關被他啪地關掉,房間裏瞬間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他回來牽著我慢慢走到窗邊,撥開小半的窗簾,又將其中一扇玻璃窗推開,窗外正對著大花園中央的噴泉,二樓延伸出去的露台上不知道鋪了什麽,像銀河一樣閃閃發亮,水池中的噴泉此起彼伏,白蘭花與山茶花的香味隨著被風吹來的細密水汽撲麵而來。
露台上有一支小樂隊,正伴著噴泉水聲演奏巴洛克古典樂,鋼琴的溫柔,小提琴的深情,大提琴的悠揚,一起組合成邈遠的暮春夜之夢境。金色的水霧之間好像有一個繽紛的午夜花園,裏麵有貪玩搗亂的精靈,亂點鴛鴦的仙王,鬧別扭的仙後,因中了魔法而迷迷糊糊的妙齡少女,追逐著心儀之人的年輕公子……
我靜靜望著水池上一圈又一圈的粼粼水波,思緒飄渺,身體所謂的“存在感”變得似有若無,水波好像沁進了我的心房,又好像把我也變成了滔滔綠波,浮遊蕩漾在片片漣漪之中。
水柱變換之間,我突然發現靠近露台的噴泉池中央多了一尊雕塑,在柔黃色的燈光照耀之下,閃著瑩瑩亮光。
“那個雕塑什麽時候放進去的?早上還沒看見。”我遙遙一指,問他。
“你有沒有聽說過千泉宮?”方刈沒有直接回答我,反而問了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沒有。是哪個國家的宮殿嗎?”
“十六世紀時,羅馬教廷的主教們競相建造花園以顯示自己的能力,千泉宮就是其中一個最有財力和地位的主教所建。他幾次爭奪都沒有當上教皇,最後還被教皇勒令禁止他在羅馬建造皇宮。他滿腹憤懣地下了一個決定:既然不能在羅馬建造皇宮,那麽就把羅馬搬到他的皇宮裏。”
花園中的噴泉的確修建得聲勢浩大,難道這就是他的隱喻?
“然後呢?”我不確定地問。
“我很喜歡那裏,不管是景色、設計布局、還是噴泉的建造水平。但隻有一點,我並不想建造皇宮,也不想擁有羅馬,我隻是單純的欣賞這樣的藝術作品。”他把手臂支在窗戶邊,花園裏的明亮燈光映在他的瞳孔裏,“可是他們都以為我追名逐利、聲色犬馬,我左思右想,讓他們一直這麽想好像也不是件壞事。所以我又找人做了一尊石英塑像——令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迷戀的名為阿狄麗娜的美麗少女。”
“就是那個喜歡上自己雕琢的塑像的國王?”
是希臘神話的故事,最後的結局是愛神阿芙洛狄忒被國王感動,使用神力令阿狄麗娜變成了真正的人,可我怎麽聽都覺得這個劇情有些變態。
自己雕琢的塑像……
我猛然醒悟,對於方刈而言,他雕琢的塑像,不就是我嗎?!
“你……”我扭過頭瞪他,他低頭笑盈盈地望著我。
“你真的是個變態!”我跺腳罵他,“這些希臘神話,怎麽總是透露著一股變態的氣息?”
“因為這就是人性,你可以把它解讀為罪惡、貪婪、怪癖,也可以把它理解為希望、愛、獨一無二,它永遠是雙麵的。”他與我咫尺之隔,用修長的手指卷起我的一綹頭發,卻沒有更深入的曖昧舉動,“本來慶幸就算沒有阿芙洛狄忒,我雕琢的美麗少女也已經活蹦亂跳,可是……她卻對我說,討厭我。”
“我沒有討厭你。”我脫口而出。
“剛才還說好討厭我,你騙我?”他聽過我的話之後嘴邊明明已經泛起笑意,還要借此和我討價還價:“小憐騙我,我們扯平。”
“哼,誰要和你扯平,你欠我的多著呢,我可都記住了。”
我抿著嘴朝他眨眼,踮起腳主動親上他的嘴唇。
春天的活潑花香,燈下的華麗噴泉,古典樂的呢喃之中,我的肚子非常不合時宜地混進去了一段饑餓的旋律。
剛才飯吃到一半就被門外的動靜打斷,那之後我再沒機會繼續進食,半飽最容易引起更深的饑餓,我瞬間感受到了腹中的空虛。
“你餓了?”
我點點頭,方刈問我想吃什麽,我卻找不到對食物的期待,雖然餓了,可不怎麽有胃口。
方刈叫了女仆進來,吩咐她讓廚師做些清淡的夜宵。
“做什麽清淡夜宵,你看小憐這個蔫掉了的樣子。”葉言一進門就開始插話,“你到底會不會享受生活,大晚上當然吃燒烤啊!”
他已經換上了平日裏愛穿的棉布襯衫,略顯皺巴的本色麵料上印著鴨子和太陽的抽象圖案,胸前口袋邊沿鑲了金色狗牙花邊,下半身穿一條白色棉布短褲,踢著一雙碎花人字拖鞋,十足十像個在尼羅河岸采風度假的藝術世家小公子。
葉言毫不客氣地從方刈那個描金雪茄盒裏摸出一根細的點上,朝空中吹了口煙氣,問我:“小憐想不想吃?”
說實話,有點想,我望著方刈不說話。
他輕輕一笑,“看來是想吃,走吧。”
天台原來也布置成了一個簡單的小花園,晚風吹拂,真正的花香縈繞在鼻尖:月季、山茶、鈴蘭花、矢車菊、甚至早開的薰衣草……
我們坐在花圃之間,葉言像山陰路上的瀟灑狂士,仿佛下一秒就要以手上的雪茄為筆寫出一幅絕妙狂草,他探頭捏住一朵白山茶花,深深吸了一鼻子,“哎,這才香,你那個噴泉裏麵摻的香水啊,熏死人了,整天搞些俗不可耐的小機巧。”
方刈笑笑,“我招待的都是俗人,又不是招待你。”
我原本在俯視下麵的噴泉,一時入了神,聽方刈叫了我兩下才反應過來,轉頭正想問他叫我何事——畢竟我還沒聞到食物的香味——就被他扣了一個各種鮮花編成的花環。
葉言在旁邊低笑了一聲,我暗道不好,果然聽他問:“小憐喜歡我給你做的花環,還是喜歡他給你做的?”
“我喜歡花。”我心裏多少還有些介懷,沒有直接說喜歡方刈做的花環,可說完又擔心他失望,低著頭扯了扯他的衣袖,放軟聲音叫著他的名字。
“哼,還會告狀。”葉言重重吸了一口雪茄,偏開了臉。
方刈因我的舉動而心情極好,笑得舒暢,替我整了整頭發,說:“小憐的頭發長了,明天讓她們幫你卷一下如何?”
“你是在說我現在不好看嗎?!”
“當然不是,我隻是有點好奇——”
葉言一邊搖頭一邊歎氣,“你什麽時候才能改掉這種壞毛病,不要把她當成任你打扮的小姑娘?”
其實打扮什麽的,雖然看起來方刈是很喜歡把我像人偶一樣打扮起來,但不可否認他審美情趣高級,作為女孩子,我對這不反感——畢竟誰都希望自己漂漂亮亮的嘛。
“其實我不介意,如果我不喜歡,我會告訴他的。”我說,“而且……女為悅己者容沒有問題呀,人與人之間互相需求才會有感情的增進,才會對彼此更加了解。葉言你擔心太多了,我不是那種沒有立場的人。”
葉言將信將疑,“你該不會被他洗腦了吧?”
方刈開心不已,開了一瓶酒倒了滿杯,像隻開屏比賽勝利的孔雀,“她不是一知半解卻斤斤計較的蠢人。”
炭爐架好了,我喜滋滋地要親自來做燒烤,畢竟看起來實在是太好玩了,肉香和調料香混在一起,互相催發升華,是有趣美好的體驗。
過了二十來分鍾,我總算舉起了一串烤好的牛肉,肉塊四角微焦,上麵的牛油還在滋滋作響,輕輕吹了吹煙氣,嚐了一塊。
味道還不錯,我跑到方刈身邊,“給你!”
他輕輕笑著接過去,絲毫不在乎隨時可能往下滴的牛油和調料會弄髒衣裳,就那樣咬了一大塊。
“嗯,好吃。”
“真的?”我從沒做過這種菜,也不知道調料放得合不合他的口味,此時總算放下心來,“那我再去給你做——”
他一把將我拉到身邊,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跌進亞麻布的柔軟坐墊,同時被他狠狠揉了一把頭發,“可以了,來陪我。”
葉言在旁邊搖了搖頭,默默喝了一口酒。
“你不吃嗎?”我問葉言,“還是你提出要吃燒烤的,怎麽在這裏喝悶酒。”
他並不理我,甚至還轉過了頭望著遼遠的天空,我抬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今夜明明很晴朗,北鬥七星卻忽明忽暗,閃爍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