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睡蓮池上的阿狄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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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會結束後,夏天很快就來了,我從葉言口中才得知原來這場宴會乃是此處的名門習俗,專門招待參加過春季賽艇比賽的自家姻親以及交好的家族代表。所以雖然叫春季宴會,卻是專門挑天氣晴好、氣溫合宜的春夏之交舉辦的,以示共度一年之中最美光景的情誼。
    春末夏初的午後,陽光異常燦爛,打開白樺木邊的玻璃格窗,可以聞到怡人的初夏味道——是遠處茂密的樹籬、草地,近處樓底的花圃、水池、以及窗邊的爬山虎一起構成的生機盎然。
    這大半個月以來,花園增添了許多花圃和盆栽果樹,噴泉周圍還種上了薰衣草。聽說按照現在的天氣,再過一個多月,就可以看到花園裏各色鮮花競相盛放的美麗風景了。
    噴泉水量被調小時,那尊“阿狄麗娜”便羞答答地遮掩在陽光與水霧交織成的金色紗幔中。她身體上裹著柔順的綢緞,露出細瘦的肩背和手臂,正向著右前方微微頷首,在晶瑩剔透的空氣裏,仿佛下一秒就要回眸一笑。
    說起來,我因為幾乎不出門,至今還沒留意過她正麵到底什麽模樣,趁陽光大好,去走一走吧。
    到了噴泉池邊,第一要緊事當然是滿足我的好奇心,畢竟這尊雕像從後麵看來,瘦削得似乎不太像是西洋人的審美風格,不知……
    然而事實總是喜歡將人心中的美好幻想踩在地上碾個粉碎,雕像的正臉,大而圓的眼睛,豐滿的嘴唇,微卷的長發,完完全全就是一個西洋美女的樣子。
    想來也是,即使方刈說著我是他雕琢的“阿狄麗娜”,也不可能把我這樣身份特殊的人做成雕像放在大花園裏供所有來客瞻仰。
    有點失落,但一切都是這麽的理所當然,理性上的信念非常明確,沒有什麽該失落的。
    雕像的姿態透露著濃鬱的浪漫主義氣息,她懷中抱著的貓正好遮住了雙峰,作為披肩的薄綢緞仿佛隨時都要滑落下來,根本藏不住細長瑩白的大腿,最為旖旎的是,在她的左胸與鎖骨之間的位置,居然還有一朵緋紅色的梅花!
    說到梅花,我能聯想到的無非是壽陽公主和上官昭容的故事,隻是在這位西洋美人胸上,哪怕是為了烘托香豔浪漫的氣氛,不也應該用西洋常見的花朵才對嗎?比如虞美人、玫瑰、山茶、杜鵑、月季……為什麽要用這麽富有東方古典氣息的梅花呢。
    也許是方刈故意為之,想讓來客覺得他喜好奇特,思維跳脫,令人捉摸不透……?
    在某個低矮樹籬與花叢之中,葉言抱著一小筐花土站了起來,遠遠向我揮手。
    我才知道原來他在花園裏。
    他低頭撚了一簇玫紅色的小花,穿過埋於花草的幽徑,將它們遞到我麵前。
    “知道這是什麽花嗎?”
    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這種小花見過幾次,卻並不知道叫什麽,故而搖了搖頭。
    “雖然長得並不出眾,名字卻很好聽,叫‘仙客來’,”他將花簪在我的頭發間,“還挺貼切。”
    他自己摘了花過來,還要說是“仙客來”,怎麽會有這麽不要臉的人,自稱“仙客”?
    葉言聽畢哈哈大笑,“我什麽時候說是自己了,是因為看到你坐在池邊,頗有‘蕊珠仙子下瑤池’的樣子,才說是‘仙客來’。”
    我有點尷尬,借口問他雕像上梅花的事來轉移話題。
    “你想得太多了,那朵梅花是他們的族徽。”他說,“你仔細看,它和普通梅花不一樣。自然界中的梅花花蕊幾乎都是黃白色,而那朵梅花,花蕊是黑色的。”
    原來真相這麽無趣,還以為梅花在東西方文化裏有什麽我不曉得的故事呢。我將手搭在眼前,遮擋住晃眼的陽光,雖然畫裏的墨梅見多了,可當我看清那朵擁有墨色花蕊的紅梅花時,卻莫名感受到了仿佛來自於幽暗的恐懼和壓力。
    “把族徽放在一個**的胸上真的好嗎?”
    葉言撫掌而笑,“當然好,這樣才能盡顯紈絝本色嘛。”
    池中蓮花開得正好,我甩掉涼鞋,往池子中央簇擁著生長的蓮花走去,想聞一聞蓮花的香味——據說這是來自炎熱國度的古老品種,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它們在北溫帶的夏初就能綻放——我在書中的風景畫裏多次看到過蓮池景色,卻從不知道它的花香是否也如花葉一般清衢雅致。
    “小憐……”葉言忽然叫了聲我的名字,可當我扭過頭去看他時,他的目光卻並非落在我身上。
    他望著那些蓮花好一會兒,才繼續說:“我當時建議將噴泉修滿整個池子,顯得氣勢恢宏,他卻執意要留出這麽一段來種花,原來如此。”
    我不解,葉言讓我在水池中朝著雕像的反向而行,走出去大概有三五十米後,我忽然感到腳底的石磚有些異樣,低頭發現原來是石磚之間嵌了一朵淺金色的黑蕊梅花,隻聽他說:“你回頭看看。”
    從阿狄麗娜腳下的大噴泉池延伸出來的狹長水池中,陽光照耀的水麵上錯落點綴著片片白色蓮花,在此處看來,恰似夢中的少女卷著飄搖衣袂,踩著一朵又一朵的淺金色蓮花淩波而來。
    令人最為震驚的是,從這裏看過去,因微微頷首而被頭發遮住小半張臉的“阿狄麗娜”,在此時的光影之中,居然與我有八九分的相似!
    “看樣子他沒有告訴你,你站的這個點距離雕像的位置,是你的生日日期,現在的時間,是你出生時間所在的時辰。而這樣的景色,一年隻有十九天的時間,也就是你的生日與前後各九天,可以見到。”
    我站在水中,望著那尊雕像愣了很久。
    早已湮滅在塵土之間的古埃及人曾經為法老建造過一座神廟,每年在法老生日與登基紀念日時,陽光會穿過狹窄的廟門與長長的大廳,照耀在神廟深處法老與太陽神雕像的臉上。
    僅僅是這樣,今人搬遷神廟時就已經需要使用非常高深的天文地理知識與龐大計算才堪堪將照射的日子錯開一天,而這座雕像還需要處理視角與光影變化這些複雜的物理關係。
    “昔日東昏侯‘鑿金為蓮華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步步生蓮’。比起這座水池,可真是差遠了。”葉言站在水池外,望著那尊阿狄麗娜,輕輕搖了搖頭。
    本以為建造一座噴泉無非是需要些人工物料,也無非是個顯示財力的裝飾。沒想到表麵非常西洋風格的噴泉池所表達的是一個十足東方的審美意象,更沒想到其中還深藏有如此精密考量。
    “小憐?你怎麽到水池裏去了。”
    我還在望著那尊“阿狄麗娜”發呆,卻聽得方刈略帶焦急的聲音,“快上來,現在還沒到夏天,很容易著涼。”
    他什麽時候回來的,我竟然都沒留意到。池底的馬賽克磚有些滑,我一瞬間手足無措,等爬出池子時,裙擺已經狼狽地濕掉了一片。
    方刈將我抱起來直直往屋子走,我拽著他的衣襟,將腦袋靠到他溫熱的肩頸,低聲在他耳邊說:“我都看到了……”
    “看到了什麽?”他調整著姿勢,像是生怕弄疼我一樣,小心翼翼地。
    “在那個位置看,雕像長得和我好像……還有那些蓮花……”我心裏忽然酸酸的,眨巴了幾下眼睛,“費了那麽大的力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因為將它們做出來,已經滿足了我的欲望。我不希望你因此而感到壓力。”他忽然笑了,“何況我要是告訴你,你豈不是又要罵我?”
    “我,我怎麽會罵你嘛。”
    他清清嗓子,學著我的語氣,“你是高緯嗎?自己看還不夠,還要讓所有人看見?”
    “才不會呢……”
    “我需要一個證明,一個給自己交代的證明,用最複雜艱澀的運算考驗自己,是否真的那麽喜歡你。”他說,“我很快樂,因為我發現一旦與你有關,再難的事也變得令人期待。”
    我用額頭蹭了蹭他的脖子,手指不自覺抓緊了他的肩膀。
    明明是對於女孩子而言最動聽的話,我心裏卻隻覺得像被陣雨掃過,眼睛稍稍一眨,睫毛根便有一片濕潤。
    “怎麽不說話?難道害羞了?”
    “沒有……”眼看將要上樓梯了,我示意他放我下來。
    想必誰見了我這樣的冷淡反應都會倍感失落,但方刈還是主動牽住我的手,與我一起拾級而上。
    打理得一塵不染的地毯,踩上去非常柔軟,它們鋪得那樣的整齊,就連大弧度的旋轉樓梯上也不例外,像萬華鏡裏的絢麗花紋一圈圈展開。
    我走在他身邊,益發覺得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
    旋轉樓梯的盡頭是一麵巨大的玻璃彩窗,淡色琉璃片折射的璀璨陽光斜斜打在地上,照亮了空氣中的蜉蝣。
    這處小景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每個有陽光的午後都會在室內各處上演,我卻忽然如夢初醒。
    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可以放心地和他說一些不容易說出口的話。
    “方刈……”我停下腳步,輕輕叫他,見他回頭了,便指給他看那一片野馬塵埃。
    “我想明白了。”我說,“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我剛才,隻是有點‘紛’了。”
    他靜靜看著我,等待著我的下文。
    “剛才你對我說那些話,我不開心是假的,可我知道自己完全稱不上優秀,與你站在一起就是雲泥之別,我——就是那顆渺小的塵埃,所以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你。”我定定望著他的眼睛,認真而誠懇,全然不會考慮他是否會覺得我的話很蠢,“拋掉無意義的激進想法和多餘定語,與光一樣平和而不偏頗,我們本質上都是自然裏的渺小塵埃。”
    我朝他一笑,攀住他的肩膀,踮起腳,輕輕碰了碰他的嘴唇。
    “我很喜歡你,無論怎樣都想一直和你一起,這才是那個不會改變的本質。”我對他說,“以後我不會再為這些無關痛癢的事煩惱了。”
    這麽中二的話實在很尬,可又因擔心他誤會,所以一定想要把心裏話都告訴他。我說完之後真的沒有勇氣看他,怕他笑我,想也沒想,迅速地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上。
    細膩的衣料,溫熱的觸感,香水殘留的微醺,我忍不住使勁蹭了兩下。
    方刈輕輕一笑,撫摸著我的腦袋,溫柔的聲音中好似還有那麽一些驕傲,“小憐能這樣想,我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