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酒精裏的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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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滋滋地喝了一口,雖然酒味有點淡,可總比沒有好嘛!
“哎呀,酒的香味,簡直是可以解憂嘛。”我晃晃杯子,酒液金黃,酒香穠幻,在迷醉的燈光下,仿佛吉他弦上憂鬱的顫音。
宋蓁因喝了酒,臉頰漫上淡淡香紅,我側著腦袋趴在桌上看著她,忽然想起了一首詩。
其實方刈給我兌的酒真的很淡,可能是美人燈下最引人入勝,我看著宋蓁如畫眉目,忍不住將心中那首詩念了出來: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屏繡幕圍香風。
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
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我摸摸宋蓁的手腕,“蓁姐姐,你真好看呀!”
宋蓁嫣然一笑,直如詩經裏螓首娥眉的姝麗靜女,她眨眨眼,語氣裏帶上了八九分調皮,“你也很好看啊,上次你在窗邊拿玻璃砸人的樣子雖然看起來很凶,不過月光之下,倒是令我想起在一副酒牌上看到的兩句詩,‘曉入瑤台露氣清,天風吹下步虛聲’。”
這兩句詩,若我沒記錯的話,寫的應當是西王母的侍女,那位“解佩”的許飛瓊。
不愧是左右逢源的大明星,說話真是好聽,不像方刈,張口就是亡國之音。
我望著她吃吃笑,將自己的酒杯與她相碰,“以前啊,覺得喝酒沒什麽意思,又嗆又苦,哪怕經常心情憂鬱,也不會想什麽借酒澆愁。現在呢,好像總是開開心心的,真有什麽難過什麽脾氣,一會兒也就沒了,反倒是喜歡上了喝酒。連看到詩詞裏麵寫喝酒,都覺得很有趣味,什麽‘鹹陽市中歎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就很對呀!”
說話之間,宋蓁的長島冰茶竟然已見了底,她就像一朵紅燭下的西府海棠,豔麗若霞。
“嗯,我就不一樣,我一直都喜歡喝~”她湊到我身邊,一副想要親我的樣子,卻隻是嘻嘻笑著,“我聽方先生叫你小憐,聽起來真可愛啊,我可不可以也這樣叫你?”
我自然應允,但問題是,她這個樣子,該不會喝醉了吧?!
“嗯~小憐~”宋蓁明明長得比我高挑,此時卻非要靠在我肩上,“小憐~你這個名字,為什麽這麽耳熟,我好像想起來一個人……”
啊!求您,別想起來啊!
她忽然坐直,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倏然軟下去,“哎,想不起來,年紀大了~”
我將果汁推給她喝,想著這樣可以促進酒精分解,宋蓁也不客氣,幾口就喝下去小半杯。
然而她還是醉了。
沈逸風發現她喝多了,非常抱歉地將她攬到自己身邊,表示要先送她去休息,有機會再請我們吃飯。
我挪動幾下,回去與方刈同座,跟他誇耀剛才宋蓁讚我像許飛瓊。
方刈輕哼一聲,“不像。”
“你什麽意思啊!看不起我?”
“許飛瓊瑤池仙子,卻看上一個恬不知恥的好色書生。你的品味,難道與她一樣?”他攏住我的雙手,如夢如幻的紫藍色流光倒影在他的瞳仁,而他整個人,仿佛就是長夜中最濃烈又最豔麗的一杯血腥瑪麗,“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這才是你。”
“喂!”我低聲抱怨,“你就非要拿我比做這些亡國妖姬嗎?”
“因為我喜歡你,自然覺得你是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啊……”
“哼,就是你自己風流,喜歡糜爛的亡國之音。”
“亡國之音哀以思,哪有因為是靡靡之音就貶低的道理?”
方刈清了清嗓子,掂起一根攪拌棒,說要給我唱唱“亡國之音”。
“嗯……咳……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他低低唱完,雙目凝情脈脈,“小憐,我唱得好不好聽?”
“好聽是好聽,就是一點都不哀以思。”
“麗宇芳林空對高閣,眼中含笑相迎的傾城美人,不過是後庭玉樹的流光幻影……難道不‘哀’嗎?”
簡直是強詞奪理,斷章取義,這首曲子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好不好!
方刈聽了我的吐槽,盈盈笑著,並不解釋,也不爭辯,隻是深如淵海的雙瞳裏,像有寂寞徘徊的無奈。
他好像被觸動了什麽情感機關,竟叫來酒保,點了一杯比佛利山冰茶。
這是一款長島冰茶的衍生調酒,以伏特加、朗姆酒、琴酒、龍舌蘭為基酒,兌入白薄荷酒和檸檬汁,最後用香檳代替可樂結尾,非常易醉。
叮鈴——叮鈴——
方刈搖晃著又深又長的酒杯,仰頭灌下柑橘色酒液的時候,他的喉結滾動幾下,一連喝了五六口,等酒杯再放下時,已隻剩半杯了。
我有些無措,隻好小聲勸他喝慢點。
“小憐……”他忽然抱住我,臉蹭在我的脖頸之間,熱熱的。
“你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他問。
“什麽?”
“我的人生沒有百味,隻有活著的苦,還有你……”方刈收緊了雙手圈成的懷抱,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好似在刻意壓抑著什麽,“小時候家人不許我吃甜食,所以我一直吃不慣甜點,巧克力也是。可你送給我一塊巧克力,我就忽然生了一種幻想,是不是人生真的會有另一種味道?還是說,又是我芳林高閣裏的幻影?”
於他而言,連《玉樹後庭花》這樣滿目浮世繁華的靡靡之音,都會充滿寂滅空絕的苦澀嗎?
城破之前,是麗宇芳林對高閣,是玉樹流光照後庭,城破之後,都變成了落紅滿地歸寂中。
人生何嚐不是如此呢。
“不要這樣想呀。”我摸摸他的腦袋,“那麽多人連有尊嚴地活著都做不到,為了一口飯拚盡全力,你還有錢吃飯喝酒借酒澆愁,這難道不是人生百味嗎?至於幻影不幻影……隻要在你心裏,就不是幻影啊。”
他靜了一秒,笑了,“你這麽一說,忽然發現自己才是那個惹人討厭的‘何不食肉糜’。”
“你一點都不討厭,如果覺得壓力很大,就和我說,可以耍脾氣,也可以發泄,我一定會理解你安慰你。”我想了想,放輕了聲音,說:“如果哪天我不在你身邊了,你就當眼前的空氣是我,對它……”
“閉嘴!”方刈一聲低吼,“不要亂說!”
我說他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到底是誰總說我像這個像那個亡國妖姬。
方刈說,他以後不會再講那樣的話了。
他說,以後,我就是我自己,是他心裏的獨一無二。
我笑他又學土味情話。
“可我就是這麽想的,要不……你教我該怎麽說?”
又挖坑自己跳進去了……我在他的灼灼目光中轉開眼睛,頗有些羞恥地想著如何顧左右而言他。
算了,他那麽傷心,又那麽壓抑,還是做些能讓他開心的事吧。
想起葉言教過我的幾首詩經,“那,不如,我也唱首歌給你聽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撻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我嚇壞了,因為第一次看到方刈哭。
由於對自己唱歌沒什麽信心,我全心顧著控製節奏和音調,唱完一抬頭才發現他在哭。
“你別哭呀!”我趕緊扯來餐巾紙幫他擦掉臉上的淚,故意說:“你哭起來好醜哦,再哭就不喜歡你了。”
他抿了抿嘴唇,眼睛飛快地眨了眨,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用平時一樣的清淡語氣回答:“嗯。”
我嘻嘻笑了笑,揉了他頭頂軟軟的頭發,又撲到他身前將他抱住,“我唱得有那麽難聽嗎?難聽到哭了?”
“不,很好聽,就是……沒聽過。”他將我的臉按到胸前,在我發間蹭著,“曲子不好聽,但是你唱的,很好聽。”
“是詞好聽吧。”
方刈頓了頓,輕輕地說,“是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這種話。”
“你以前交過很多女朋友吧,我不相信沒有人是真正喜歡你,恐怕隻是每個人的表達方式不同。”
“你希望別人喜歡我?”
方刈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都變了,我錘了錘他的肩,“我跟你認真討論呢!她們不可能全都是為了從你身上得到利益呀!總會有人對你是真心實意的。”
“真心實意和情投意合是兩回事,沒有共同點支撐的感情,哪怕是真的,也不過是本能欲望澆灌出來的曇花一現。等到最後互相都無法滿足對方,隻剩相看兩厭。”他說,“意趣相投,情誌相仿,心思相通。說來容易,想找到這樣的人卻很難。”
是啊,就像常人都以為他追逐的是千泉宮所代表的財富和權力,可他貪戀的,其實隻是萬千流泉拂過石階花草的泠泠清音。
方刈說,他覺得自己可能這輩子都很難成為莊周那樣的人了,他做不到放棄一切,因為責任不允許,客觀條件不允許。於他而言,放棄,並不是像普通人一樣簡單的窮困潦倒,而是很可能——會死。
沒有人會想要他活下來,那樣的他也不會有能力從中逃脫。
“我雖然當不成莊周,卻遇到了你。我會傾盡所能,把你養成蝴蝶的樣子。”
這話聽起來很不講道理,很自以為是,一定會被女性獨立主義者所不恥,因為她們讀不懂他的話。
我很感動,他知道我想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