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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刈此番回來是要主持秋季家祭，這一周多以來每天一大早就不知所蹤，也不許我出院子——當然我也不敢出去，就害怕再來個誰趁我不注意把我除之後快。
    可能因為家中有藏書樓的緣故，他書房中的藏書並不豐富，大多都是上學時期留下的教材以及平裝雜書，內容無外乎曆史哲學、社會經濟、以及一些名人傳記。
    在花花綠綠的書脊之間，我看到一個沒有書名的布麵本子，看起來有些舊了。
    是……什麽呢？
    我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如擂鼓地翻開了那本冊子。
    想過很多可能性，日記本、筆記、書摘、甚至作業本……
    都不是，這是一本，相冊。
    普通的硬皮抄本子，每頁貼一張照片，下麵標署著日期，偶爾有一兩句關於人物事件的備注。
    我這算不算是……在窺探他的隱私？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他既然讓我進來，就說明並不介意我翻看他的過去吧？
    我翻了很多頁，都是他小時候的照片，從繈褓中的嬰兒到五六歲的孩子，褪色的照片裏他的表情古靈精怪，十分可愛。其中幾張照片裏，還有一對男女一同入鏡，男子溫文爾雅，女子豔麗卓絕，應該就是他的父母吧。
    說起來，他從沒有跟我提過他的父母。
    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又翻了十來頁，相冊的記錄戛然而止。與之前的不同，最後一張照片裏並沒有人像，是一叢修竹與一簇暗紅牡丹，右下角署著日期。是……二十三年前。
    眼眶忽然漫上淚水，我趕緊把相冊往前送了送，眼淚啪嗒一聲掉到裙子上，在絲麻麵料上洇開一片。
    我想，我可能猜到了。
    心情有點低落，我從書房出來，不知不覺逛到了那夜的溫泉池邊。依然是那樣的修竹霧氣，失去了黑夜的掩飾，我清楚地看到了修竹之下，嶙峋的太湖石旁，種著一片——暗紅色的牡丹。
    時節已是初秋，並不是牡丹的花期，也許是溫泉霧氣縈繞，暖如春日，才讓它誤會了天時，有如美人臥榻一般慵懶奢豔地綻放。
    也許方刈並不是我想的那樣，因為年歲漸長閱曆漸豐才對聲色犬馬失去以往的興趣，他從一開始就是注重感情的人，隻是處境不允許他表露出來，才用一副多情風流的紈絝樣子掩人耳目。
    想起他最近電子煙管裏的樹莓甜味，說是因為家中尚有未成年的子弟，不能當著他們的麵抽煙，才買了這種閑時可以悄悄啜一口的電子煙管。
    方刈當時還問我，喜不喜歡這個味道。
    無所謂喜不喜歡，如果非要說，我更喜歡雪茄的巧克力香。
    樹莓這樣甜甜的味道，實在不適合現在的他，可想想那本相冊裏還是一個小孩子的他，眼神清澈，笑容燦爛，是有點像春末夏初陽光下灌木叢裏可愛的小樹莓。
    想到這裏，我不禁笑了。
    昨日送來的金銀色蟹爪菊與灰白院牆襯在一起，素雅又高貴，暗香浮動，是可人的秋日風景。
    我坐在石階上，心裏盤算著為方刈做點什麽，因為總覺得他對我處處照顧，我也很想……帶給他被惦記被關心的感受。
    他早上臨走前說晚上會回來和我吃飯，不如就給他做頓飯吧，做幾樣秋天適合的菜，然後再燉一盅清潤的甜湯……
    就這麽定了，我向女仆詢問了一下，他的院子裏本來就有廚房，女仆讓我列了單子，她替我去取食材。
    嗯……春乏秋困，曬著太陽，總覺得有點迷迷糊糊。
    好困，在這裏靠一下吧，等女仆回來就開始做飯……
    排骨要記得過水，藥材該放多少用量，冬瓜要把中間的囊切掉更多一點，方刈不喜歡那種太軟的口感，雞肉要先用調料醃，大蔥要少放點……
    恍惚間，好像麵前已經有了一鍋咕嚕著的燉排骨，香噴噴的……
    ……
    ………
    嘶……好冷。
    嗯……我在幹什麽……？
    是……睡著了嗎？
    可是為什麽這麽冷……
    身下又冰又硬，我該不會睡在地上了吧……
    驀然睜眼，周圍一片昏暗，我大吃一驚爬起來，這是什麽地方？
    “你醒了？”
    是一個蒼老持重的聲音。
    我驚詫地朝那個方向看過去，一位老者端坐榻上，小幾上的茶還冒著白煙。
    “你是……誰？”
    心中有無名的恐懼，這位老人的氣場太過強大，有種仿佛將我壓在地上的威懾力。他衣著講究，昏暗的落地燈照在他身上，能辨認得出來那暗色的衣料應當是某種緞料，光澤內斂，織著我看不清的暗花。
    他該不會是……方刈的爺爺吧？！
    “你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嗎？”老者說話很慢，聲音不大，可在這空曠的石室裏卻清晰無比，他說話毫無感情，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待螻蟻一般無謂而輕蔑，“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允許你活著，還留在我唯一的親孫子身邊嗎。不是因為我不在乎，而是——”
    他與我之間的地麵隆隆裂開，露出一個深深的長方形池子。
    裏麵不知道是什麽，窸窸窣窣的，散發著幽暗驚悚的氣息。
    “你身上的‘龍’，是時候發揮作用了。”老者往池子裏撒了點什麽，窸窣之聲更大了，一定是什麽動物在裏麵……
    “秋祭之後我會把家主之位交給阿刈，而我，會在這裏潛心研究祖上流傳的、可以撼動天地的三代秘法。”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我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第一句話。
    “我知道你必然不願意配合我，我要告訴你的是，如果你按我說的做，我會完完整整地把家主之位傳給他。否則，我族人丁興旺，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你居然拿自己的親孫子威脅我。”我心中一顫，根本拿不準這位太爺想做什麽。
    太爺不理會我的嘲諷，用冷漠蒼老的聲音說：“在現代通俗曆史裏，商紂王有一種酷刑名叫蠶盆，其實那並不完全算刑罰，更是商王族的獨特秘法。蠶字乃是今人所誤，上萬下蟲為蠆，蠆盆才是商王族所用之物，就是你麵前的這個大池。你跳下去，讓‘龍’蘇醒為我所用，又或者，我殺了阿刈。”
    我被他最後一句話深深震懾，“掌控天地有那麽重要嗎？重要到連你自己的孫子也……”
    我驟然發現，他的話不過是引誘我心甘情願付出的語言陷阱。
    “你根本就不會殺他，但我卻隻能如你所願。”胸口很痛，不是恐懼也不是憤怒，我隻是覺得，有點難過。
    因為我霎那間意識到了，我一生的意義，不過如此。
    “你挺聰明。”太爺哈哈一笑，“阿刈把你養得不錯，我非常期待這樣的宿主身體裏的‘龍’會是什麽樣子？”
    蠆盆裏各種各樣我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它們興奮異常，或張牙舞爪，或立起前身，無一不在盯著我，仿佛在看一塊鮮美的貢品。
    不行，我絕對不能進去！
    我後退了兩步，太爺飛快地扔出了什麽東西，我腳下一個踉蹌直接摔倒，地麵的機關啟動了，原來我腳下站著的位置，也是蠆盆！
    我重重摔進蠆盆，感覺骨頭都要碎了，那些漆黑油亮，閃耀著詭異光芒的蟲子一擁而上，它們在舔舐，在瘋狂地啃咬我的身體……
    剛才因驚恐而差點被我忽略的那句話，太爺說了一句什麽來著。
    方刈把我養得不錯？
    所以他是……故意誘導我，說要教我什麽天地之道，其實是為我身體裏‘龍’的蘇醒做準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