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你的命運和我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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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刈很久都沒有回來,我怕自己睡著不敢輕易躺下,一直在他書房裏熏著香強打精神,翻出來一本《詩經》,找到剛才想起的那首,果然和我模糊記憶裏一樣,它是一首講述新婚燕爾的情詩。
    詩中的“三星”,要更晚些時節才能看見。因為它們隻出現在秋冬季,古時慣在秋季成婚,所以有此起興。
    說沒有幻想是不可能的,可幻想就像沒有填上色彩的玻璃畫,大概是因為,我不願意為一幅幻想填色。
    書房裏有幅篆體對聯,其中某個字我來回念了很多遍也沒猜到,直到方刈告訴了我。
    “幾庚煙雲過眼錄,不忘風雨故人詩”。
    這帶著感性與文藝的對子,怎麽看也不是他喜歡的風格,倒像是哪個吳中才子的書房佳偶。
    他對詩歌沒什麽興趣,連“茅廁讀物”都算不上,詩歌於他的用處,大約隻是增長見聞、尋找對證,“現在的世道裏,足夠理性的人才會獲得最大的利益。如果你的理性程度夠不上所處位置的需要,那就是失位,大眾不會覺得你平易近人,隻會認為你是個傻子。”
    我覺得他說得挺對,不過仍舊喜歡讀詩詞。記憶裏最開始喜歡的是宋詞,因它字句清麗雅致;後來發現直白的元曲也有些意思,哪怕為人詬病空有其表的清詞,也有那麽幾句可以入耳。後來又重新沉迷於唐詩,開闊大氣又有婉轉細膩,真是士人風範。
    方刈曾和我說過柳永的故事,說他初時的詞寫得並不好,經人點撥後遍讀樂府,詞格才豁然開朗。我聽後也跑到他的藏書室找出一套樂府,結果看得哈欠連天,勉勉強強讀了十幾頁實在看不下去。隔了小幾個月,閑極無聊又翻出來再讀,竟讀出了其中引人入勝的精妙之處:詞句稱不上嚴謹細膩,也未必精巧華麗,但其中對自然的熱情、對生命的感悟,卻曆經千年依舊躍然紙上。
    我一直以為,詩詞寫得不好,皆源於自己讀的書不夠。詩詞之中,遣詞造句自然不可少,因沒有它們錦上添花,便稱不上“詩”、“詞”,然而最動人的,恰恰是“情”。人情、世情,簡單而真摯,唯有心中至真之情,才能引起千古世人的共鳴。
    這大概就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將這種感悟告訴方刈,他點頭補充道,魏晉南北朝時期,戰亂不斷,大家都很惜命,因而更加珍惜人生;他們珍惜所看到的自然,珍惜得到的感情,甚至珍惜生活裏的小物品,才會寫出直叩人心的樂府。
    “小憐變聰明了。”方刈那時候這麽誇我,“你的情商,讓你讀懂了它們。”
    方刈一直到淩晨時分才回來,臉上毫無表情,看上去悶悶不樂,直到我撲進他懷裏,他才勉強地扯出一個笑容。
    我把他脫下的衣服拿給女仆打理,回來時他已換好一身絲麻睡袍坐在幔帳低垂的床邊,見我來了,朝我笑笑,招呼我過去他身邊坐著。
    “小憐辛苦了。”他摸摸我的頭。
    “不辛苦!”
    他攬住我的肩,讓我靠到他懷裏,才低聲說,“小憐,太爺想讓我結婚。”
    ?!
    是啊,我怎麽忘了,他這種名門望族的長公子,當然是要聯姻的啊!
    我在他胸前蹭了蹭,“嗯。”
    他歎了一口氣,摸著我的頭發,又過了很久,“我在想辦法。”
    我從他懷裏抬起頭,“你不用考慮我的。”
    “怎麽可能……”
    “如果她能給你帶來好處,為什麽不呢?足夠理性的人才能在這個世道獲得最大的好處,何況你本來就需要這樣……”
    “誰說的?”方刈忽然提高了聲音,“為什麽我本來就需要?因為我出生在這種家族,因為我最年長?她家的財富,她家的權勢,隻要我願意,我一樣可以賺回來。而且,我為什麽……要為一個害死我父母的家族再付出自己的婚姻?”
    “你的父母……”
    雖然知道他父母很可能早就不在人世,可聽他的話,好像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啊……
    “二十三年前,族中因為決策失誤牽連到了非常大的利益,博弈到最後不得不交出有份量的人來承擔責任。我的父親在家中雖然年長,卻因為不喜歡明爭暗鬥,沒什麽勢力,太爺便和他訂了協議,以立我為繼承人、並且在我四十歲前將家主之位傳給我為條件,讓他自殺。母親家中雖然也有點底子,可那種程度根本保不住父親,於是在父親自殺身亡之後,她也自殺了。”他將頭埋在我的肩窩,抱住我的雙手越收越緊,說話間都在隱隱顫抖,“我那天晚上功課完成得早,跑到院裏想找母親問些書裏看不太懂的內容,才發現所有人都在他們的院子裏。我親眼看到父母的鮮血流了一地,聽見太爺說他們畏罪自殺,不敢哭也不敢說一句話。”
    我雙手撫上他的後背,輕輕拍著,低聲喊著他的名字。
    “所以,我不想……我不想和別人結婚,我想跟你一起啊,小憐……”
    我趕緊安慰他,“不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如果你不得已要和別人聯姻,那偶爾有空的時候就來看看我,我們可以一起去玩,一起住,我給你做飯吃……”
    “我不要。”方刈的語調忽然變得堅定,他從我身上離開,坐直了身子,定定地望著我的眼睛,“我想到辦法了。”
    方刈附在我耳邊悄聲說了他的計劃,我簡直大吃一驚,“你是怎麽想到這種法子的?”
    “因為他們有底線,我沒有,所以對付他們的方法就是——耍流氓。”
    他沉思半晌,大概是在梳理這個計劃是否還有邏輯紕漏,終於開心地問我,“我是不是很聰明?我簡直是天才。”
    我忍俊不禁,“嗯,你好厲害。”
    他忽然盯著我一言不發,我被他仿佛藏了清淺河漢的一雙眼看得心中癢癢,問他到底何事。
    “你早就知道我父母死了?”他問。
    我隻好將偷看他相冊的事情和盤托出,因為怕他生氣,還誇了好幾句說他小時候可愛。
    “小憐可真是明察秋毫啊,這都被你發現了。”他揉揉我的頭發,“你小時候也很可愛,像顆草莓,看來我們天生一對。”
    那夜製定好計劃後,方刈假意默許婚約,私下裏安排著給他那位倒黴的聯姻對象搗亂。時間過得很快,中秋節後的這天,方刈少有地留在了嵐院,說要陪我過節。
    昨夜他有家宴,直到我睡著了也沒回來,雖然我不是很在乎過不過節——畢竟潛意識裏早就很習慣把節日當成普通日子了——方刈卻對此很上心,非要以今晚的月亮更圓為理由,陪我過中秋。
    我明明記得他也不愛過節的。
    拿這個來問他,他說確實覺得節日很麻煩,要左右逢源地應酬很多人,比平日裏還累,連飯都不能好好吃。
    但他喜歡和我過節,因為這種一起經曆時光的感受,會讓他知道自己並非孤身一人。
    “那我們今天怎麽過呀?”
    “小憐想不想出去活動活動,比如,爬山?”
    “好呀!”我歡呼,“這麽多天我都快悶壞了,不過我爬山爬得慢,你不介意就行。”
    “怎麽會,那我們就——慢慢走。”
    吃過早飯,我換了一身輕便的運動裝——跑鞋、拉鏈夾克、鬆緊收腳褲子,雖然好像動起來很方便,可總覺得哪裏都不舒服。
    顯出臀部線條的褲子讓我十分尷尬,鞋子走路時會鬆動,係緊了又覺得勒腳,夾克衫會在抬起雙手的時候往上出溜,感覺隨時都要走光……
    “方刈……”我躲在衣帽間門後招呼他過來,“這個穿著好不舒服……我能不能穿平時的衣服啊?”
    “你要穿裙子爬山?”
    我點點頭,“這身我實在是穿不習慣……走起路來渾身難受。”
    “好,那你換一身自己舒服的。”
    我最後穿了一條寬鬆的長袖連衣裙和一雙低跟小皮鞋,總算爽利了,想到爬山肯定容易把頭發弄亂,方刈又那麽喜歡看我紮馬尾,幹脆將頭發分兩邊紮了起來。
    拿了兩根緞帶在手上,見方刈正站在院子裏發著信息,我從後麵撲過去一把圈住他的腰,將緞帶在他麵前揚了揚,撒著嬌道:“方哥哥~幫我紮絲帶嘛。”
    方刈轉過身來看我,臉上泛起止不住的笑意,直誇我可愛,像一顆草莓。
    “我忽然不想出去了,怎麽辦?”他係好了緞帶,低頭望著剛綁好的蝴蝶結,“我想……”
    “想幹什麽呀?”
    “你……”他最後還是沒忍住將我抱了起來,“小憐……我們留在家裏好不好?還是說……小憐想出去?”
    “我都可以呀。”
    方刈的衣服上有淡淡的熏香味,要深吸氣才能聞到,我忍不住隔著衣服咬了他一口,“我們出去走走啦……大白天的。”
    他低聲埋怨,“那你還咬我?”
    “嘻嘻~放我下來啦,走啦!”
    他家這座宅子真的太大了,而且因為都是青石板和花磚鋪成的地麵,又在山坡上,車子無法開進來,隻能一路往外走。
    我們路過的每一座院子都修葺得新淨,彩繪和雕塑華麗別致,屋前屋後皆種著許多花木,其中有一條稍寬的道路兩旁擺滿了盆景,每一棵樹都被調教得扭曲成怪異的形狀,旁邊擺著奇石或泥塑的置景,以及裝飾用的青翠苔蘚。
    花匠正在細心侍弄著這些嬌貴的藝術品,用小剪子修理枝葉,給青苔噴細密如霧的泉水。
    等走過了那條巷道,方刈對我說,他不喜歡盆景,但是太爺很喜歡,除了這部分喜陰的樹木,花園裏還有一片小院,放的都是需要日照的盆景,若我感興趣,之後帶我去瞧瞧。
    “唔……我是覺得盆景挺好看的,歪歪扭扭,別有風姿,這樣的感覺,有點像太湖石。”我說。
    “這是文化對審美產生的影響,並不是你一開始就覺得它們好看。就像宋人喜歡小腳,因為它代表溫婉可人;樹木虯曲,令人想到人生往複。他們求的是植物本身的好看嗎?不,他們求的是自己,在苦難多折的人生裏拚力活下來的自己。”
    “這樣的嗎?”我有些疑惑。
    “你喜歡什麽植物?”方刈沒有回答,直接問了我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