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三歲的花蕊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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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遙冷淡的眼神落在窗外被雨打濕的路欄杆上,我則呆望著他放在桌上那杯喝了大半的咖啡,半分鍾後才猛然醒悟這是在公眾場合,我不能和他表現得這麽疏離。
我挪動幾下重新靠到他身邊,林夕遙很配合地伸手摟住我的腰,我在他肩上蹭了幾蹭,相互無言卻還是一副親密樣子。
其實我沒有討厭他,連認為他無趣或者人渣都沒有,甚至——我還有點喜歡他。
但我不能把這種話說出來。
如果我遇到的是他,從一開始就是他,沒有“那些人”,沒有方刈,會怎麽樣呢。
也許我根本不會引起他的注意,遑論喜歡。我一直認為自己泯然眾人,甚至連“眾人”身上的許多優點我都不具備,完全不可能得到他這樣見多識廣、成績優異的人的青睞。
可是沒有如果,因為我的身體裏,被種下了“龍”。
特別的存在,總需要付出特別的代價。這其中之一的代價,就是我連“喜歡”都不能宣之於口。不管是情深意重,還是淡如煙縷,哪怕隻是好感、隻是依賴、隻是想和對方說話——這一切都不能浮之表麵。
我——連“有好感”都不能讓他人誤會。
我早就知道的,我明明應該知道的。很多時候,與我產生感情糾葛隻會給對方帶來麻煩,尤其是我主動表示好感。
一定會帶來麻煩的。
如果真的“喜歡”,我就應該克製自己的情感,哪怕爛在心裏,也不能被他人所知,因為——那樣隻會傷害我“喜歡”的人。
宣之於口的“喜歡”,完全就是出於我的自私。
“回去吧。”林夕遙說,“我還有事。”
“好。”我離開他已經被我枕熱的肩膀,站起來理了理裙擺。
跟在他身後默默回到辦公室,我拿出帶來的書繼續閱讀,而林夕遙安靜地處理著手頭的工作,麵無表情。
讓我想起了剛到方刈家時那些日子,一片寂靜裏,隻有我的書頁翻動聲和他的打字聲。他偶爾翻看李送進來的文件時,我會從書裏抬頭悄悄看他,至今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何,大概是被紙張的摩擦聲吸引了吧。
我知道他一定每次都知道我在看他,但他從來不說,現在想起,仿佛是在故意挑起我的好奇心。
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罷了,也可能是因為他那時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乃至於是否故意挑起我的好奇心也不重要了,因為結果已然如此。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春天已經到了最盛的時候,城市裏總是缺少樹木和鮮花的,“春天”的氣息,大概隻能從每日忽來忽往的陣雨中勉強辨認。我對自己的生日充滿期待,一直腦補著方刈會不會像過年時候一樣忽然出現在我麵前。
事實證明,我想多了。
我對生日蛋糕不感興趣,方刈是很清楚的,所以在生日的這天看見林夕遙讓人端上來一個漂亮的翻糖蛋糕時,我的心忽然就墜落了——這是我最討厭的蛋糕類型,方刈絕對不會送給我。
林夕遙不知道我多大年紀,我也不知道,於是在蛋糕上插了三根蠟燭。我吹滅蠟燭時,林夕遙好像在最後的燭光裏笑了,就那一霎那。
他拿出禮物,沉甸甸的大盒子,我以為他又要像上次一樣,結果裏麵竟然隻是一套非常精美的安徒生童話插畫書。
林夕遙一如既往地拍了照片發上社交網絡,隨後將一個錦緞禮物盒推到我麵前。我理所當然地覺得這是方刈的禮物,正要打開,忽然想起前幾天林夕遙說要送我戒指的事。
心裏的猶豫讓我動作一滯,想到戒指應該不會用這種形狀的禮物盒盛裝,忽然加快的心跳漸漸平落,我打開盒子,裏麵躺著的果然不是鑽石戒指。
也不是任何貴重的首飾,而是一疊各色灑金箋。
每一張上麵都是小楷寫就的短詞,我粗粗看了幾首,全無印象,該不會是方刈自己寫的吧?努力隱藏起笑意,我把彩箋收回盒子,打算晚點仔細讀。
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塊蛋糕,口感還不錯,就是太甜了。
我趁林夕遙接電話時拿手機看他發的社交動態。
“祝永遠三歲的花蕊姑娘生日快樂,未來的路上是陽光、勇敢、堅強、美麗,以及在我身邊。”
惡不惡心啊,受不了。
原來送童話書是這個意思。看來我低估了他的水平,林夕遙明明就很有文學修養。
正如他在咖啡廳回答我的一樣,“我知道”。
在自私、貪婪、罪惡、黑暗的世界裏,他希望我坦然麵對世間陰暗,有能力不被陰暗腐蝕傷害,也能不失去善良,不失去對美好的希冀和追求。
“看到了?”
我顧著讀社交動態,根本沒發現他已經回來了,“謝謝你。”
“喜歡就好。不過……”
他沒有說下去,大概是想引我反問,可如果問了,他未說完的話裏,定會有些我不太想回答的問題吧。
“嗯,謝謝。”我又說了一遍。
大盒子裏第一本童話書就是《拇指姑娘》,我很喜歡。
所以那些問題,我並非不願意回答,而是——沒有意義。
生日之後,我在心裏對林夕遙的情緒變得很奇怪,表麵上越來越不願意搭理他,其實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很想蹭到他身邊。
這樣不對。
怎麽能喜歡他呢。
我問他,方刈到底什麽時候來接我,我的藥快吃完了。
他如常冷淡:“不知道。”
心裏有點難受。
是熟悉的絞痛,隨著我的情緒頃刻間蔓延全身,肌肉關節無一幸免,就像是對我搖擺的懲罰。
我望了他很久很久,最後轉身趴在了沙發靠背。
“最近也沒人來追殺我了。”我說,“我能不能自己一個人睡覺,能不能不整天跟著你?”
“你想給他添麻煩嗎?”
……
是啊。
會給方刈添麻煩的。
哪怕沒有人追殺我,可那位小姐行刺林夕遙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了,如果我們不好好演,萬一事情徹底敗露,我很可能會成為別人攻擊他們的目標。
我太自私了。
“當我沒說。”我悶在沙發裏,不知如何是好。
“你的藥還有多少?”林夕遙問。
“馬上吃完了。”我略帶期待,“你幫我問問好不好?”
“……好。”
他遲疑的回答,像是黑暗裏劃著的一根火柴,讓我心中猛然躥起他之前問過我的許多話。
不能說,不能提起,連含蓄的宣泄都不能有,因為他肯定聽得懂。
這種話,絕對不能說出口。
喜歡?
人的“喜歡”,又有什麽用呢?
胸口更痛了,我用身體擋住自己的手,用力捂著心髒的位置。
無濟於事。
好痛啊……
眼前……好像……越來越暗了……
“憐憐。”
林夕遙走過來了,他坐到我身邊,“憐憐你不舒服?”
沒有……沒事……
“憐憐!”他語氣緊張,“我叫醫生。”
“不用……”我強忍著四肢百骸的疼痛,終於咬著牙說出了一句話。
“你哪裏不舒服,心髒痛?該不會是……我現在就叫醫生過來。”
“不要!”我扯住他的袖子,另一隻手還在用力地握拳頂住胸口,“不要……不要……”
“怎麽不要!都這樣了!”
“沒事,沒用的,醫生沒用的……”
我能感覺得到。
是作為“人偶”的懲罰吧。
我對主人不信任的懲罰。
可他為什麽就不能告訴我呢?
哪怕隻是一句話都好,已經快半年了。
生日時送給我的,也全都是祝壽的賀詞。
我想要的不是這些啊……
可是我“想要的”,似乎從來都是……我得不到的呢。
“憐憐……”
啊,被抱住了。
“憐憐我很擔心你,你讓醫生看看好不好?或者告訴我應該怎麽辦,怎樣都行。”
都說沒事了嘛。
“你再不說話,我叫醫生了。”
胸口痛得仿佛在撕裂,我拚盡力氣抬起雙手,無力地搭在他肩上。
“陪我……”
“要我陪你做什麽?”
“陪我……”
“好。”
我覺得自己不要臉到了極點。
真是自私啊,讓他在這麽忙碌的工作時間為我耗費精力,明明什麽好處都不會帶給他。
可是他擔心我啊,是他主動問的我要怎麽做,我如果不肯說,他更難受吧。
才不是,如果我能控製好自己的情緒,怎麽會不舒服?明明是我的錯。
我喘著氣縮在他懷裏,胸口的絞痛已經蔓延成渾身酥癢,“夕遙……”
“嗯,憐憐。”
我想……
不,我不想。
可是……
身上,好癢。
每一個關節,每一根骨頭,都好癢。
我把臉埋在他的胸口。
好暖……
閉上眼就想起了方刈,他種種模樣浮現眼前,像快速播放的電影膠卷。
心絞痛加劇了,眼睛酸澀得睜不開,腦袋昏沉。不知不覺間,習慣了疼痛的我迷迷糊糊的,快要睡著了。
“憐憐?”林夕遙輕輕叫了我一聲,見我沒反應,伸手探了我的鼻息和心跳,“既然很難受,為什麽不跟我說呢。”
他沒有得到我的回答,不知是想繼續說給我聽,還是在自言自語:
“是不是我不能知道?”
“你說得對,我根本不了解你。”
“明知不可能,明知道會給你添麻煩,還要說出口……我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人。”
不行,不能任由情緒膨脹,會被吞噬的。
我勉力抓緊他的衣襟,尾指長長的指甲掐進掌心,深深呼吸幾下,頭暈。
輕生的念頭又至心潮,我盤算著林夕遙這辦公室有二十幾層,跳下去絕對死了。
但懦弱如我,沒勇氣;貪婪如我,舍不得。萬一在跳下去的那刻後悔莫及,不知道會變成怎樣的怨靈。
我喜歡方刈,因為他的杳無音信而患得患失,心頭驟緊;我放不下對林夕遙的依戀,哪怕明白自己對他並非純真的男女之情,還一次次想得到他喜歡我的證明。
“夕遙……”
“嗯,我在。”
“你告訴我……好不好……”
“告訴你什麽?”
“你和方刈之間……到底做了什麽交易?”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聽著中央空調、空氣淨化器和抽濕機的細小機械聲,差點因為頭暈再次睡著。
“我不能告訴你。”
即使這種時候也不告訴我——是令我滿意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