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螳螂與貴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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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內陸地區,季節分明,處暑之後,氣溫居然真的在漸漸下降,大晴天的陽光變得溫和,連風也開始帶了涼意,秋天——已經來了。
舒爽的天氣帶給人好心情,我從花園跑回房間,說要給方刈做飯,問他廚房在哪。
“你要做飯?”他正坐在窗邊喝茶,套房客廳頂頭吊著老式黃銅電風扇的雕花頁麵呼呼轉動,機械零件油滑細致的聲音,在晨光與風中依稀可聞。
他轉頭望向我,手上端著一隻素白釉茶杯,我看不見裏麵茶湯的顏色,隻有一縷繚繞茶煙,漫散於淡金色的斜光。
“你在喝什麽茶呀!怎麽不叫我!”我幾步過去,湊到他手邊打量那隻小高杯,深橘黃色的茶湯,香氣甘濃。
“壽眉。”他說著便把杯子放回茶台,對我說:“今年的。來試試?”
我端起茶杯先嚐了一口,茶味很重,有些澀口,茶汁順著喉嚨一路滑下,最後變成了濃鬱的馨香回甘。
“味道好重啊。白茶的味道都這麽重嗎?感覺比紅茶還要濃澀,有點中藥的感覺。”我問他。
“福鼎白茶就是藥茶,益補脾胃,疏肝理氣。”方刈說著便翻開了架在一旁的另一隻小高杯,“坐下來喝會兒?”
我點點頭,待他把一壺茶傾盡,揭蓋正欲添水之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要教我!”
他勾了勾嘴角,“我還有什麽能教你?”
“教我泡福鼎啦!”
方刈放下蓋子,按亮了燒水壺的開關,“紫砂壺泡福鼎,水溫九十度,見蟹眼即可。”
我仔細盯著那玻璃壺和燒水台顯示的溫度,86、88、89……
“嘀——”
方刈隨手摁滅開關,水溫計數還在跳動,90、91、92,停了。
他伸出手指碰了碰玻璃壺壁,“好了。你也來碰一碰,記住這個溫度的感覺。”
我依言碰了幾下壺壁,是有點燙手的程度,比龍井需要的溫度更高更燙手一些。
提起壺梁把熱水衝入紫砂壺中,寬大的葉片早就把壺肚擠得滿滿當當,水泡隨著熱水的注入浮起,我問方刈:“這個沫子要撇掉嗎?”
“不用。”他順道蓋好壺蓋,“第三泡了,先泡會兒吧。”
又喝了兩泡,茶味漸淡,我和他說要去給他做飯。
不愧是酒店的廚房,真是大啊!廚具齊全,還有人幫忙打下手。
我享受一個人烹飪的樂趣,隻讓他們教了我主要廚具的使用方法,自己抱來各式食材,占了個小位置就開始幹活了。
秋天……先燉個梨湯,方刈討厭銀耳的口感和百合的氣味,不喜歡太甜,隻需要將沙梨切塊,埋進去兩塊冰糖幾顆枸杞,隔水慢燉。
方刈已經吩咐廚師做了烤鴨,那我就做些淡口的吧。秋日宜吃山藥,先燉一鍋拿手的山藥人參排骨,嗯,我看看冰箱裏都有什麽別的菜……
忽然想起之前幾次想要為方刈做飯都以悲劇收場,真不知道我這又是哪來的勇氣進廚房。但總不可能為了什麽虛無的可能厄運,而連飯都不敢做吧。
我才把排骨燉下,方刈就來了,問我是否要他陪著。
“好呀!”我很高興,“隻是做飯會有味道,怕把你嗆著了。”
他說無妨,叫人搬了張凳子過來,坐在一旁看我忙碌。
“小憐之前不是不愛做飯嗎?”
“沒有啊,我一直很愛做飯,隻是自覺做得比你的廚師差遠了,而且先前每次……每次想給你做飯,都發生這樣那樣不好的事,心裏就有芥蒂吧。”我仔細地用刀為茭白切掉一層外皮,“不知什麽時候就想明白了,如果做頓飯就能改變命運,那這命運真是廉價又兒戲。”
方刈哈哈大笑,“是啊。小憐可終於懂得了這個道理。”
“所謂‘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我何必斤斤計較,耿耿在懷呢。該發生總會發生,該失去總歸失去,該得到遲早得到;而我想要的不過是苟活於世,能和你一起,就很快樂,如果再有點什麽成就,那就是幸運了——不過,我也不想有什麽成就。”
“你以前不也會說這樣的話嗎。”
“最近才真的算是釋然。可能是因為覺得——很無聊吧。”我忽然發現這句話方刈也對我說過。
“你覺得生活無聊?”
“不,我覺得生活很有意思,但是,無聊。因為知道,所以無聊。”
他低笑,“小憐也變成了我。”
“記得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就感受到了你身上掌控他人心意以為自己棋子的氣質。我欣賞你不同於常人的思維,想接近你又很怕你,因此而討厭著自相矛盾的自我。”
“現在呢?”方刈問。
“現在我愈發覺得你在這方麵本事高超。”
方刈嘴角微勾,似是因得到了我的“誇讚“而愉快,“你還討厭自己嗎?”
“很少。因為我知道了。知道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知道了,這個世界,就是由不得我自怨自艾,由不得我眼紅嫉妒,它,就是那樣存在著的。”
我把野菜最嫩的部分撚下,放進篩子準備淘洗。
以前在學校時,我會仔細地把菜的每一部分入饌,因為太窮了,哪怕口感不夠好,也會努力把它做成適合下飯的口味,吃得一幹二淨。
現在反而會想,既然要做菜,既然打算用昂貴的配料,那勢必要選與之相配的優良食材,勢必要選取最好的部分,否則成品口味相差太大,豈不是把昂貴的配料都浪費了。
既然要做,就要用心做好,才不辜負。
不過這樣的想法其實很沒意思,就像誰不知道大牌子質量更好,誰不知道有機蔬菜更健康?
誰不知道得來越艱難的藥材對身體越滋補,誰不知道美女帥哥的基因更好?
如果有選擇的權力和餘地,我們又怎麽會選擇更差的一方呢?
可惜,我們沒有選擇啊。
以有選擇去衡量無選擇,是一件很過分的事,過分到簡直可以稱之為病態。我隻是……在苟且能夠選擇的餘地裏,希望得到一些讓自己快樂的選擇結果。就像做一頓吃進我的胃裏舒服的飯,買一件穿在我的身上漂亮的衣裳。
我不會去要求別人,也許對於其他人而言,這些也根本沒有必要。自己的世界裏,有些快樂比常人的快樂要來得容易得多,有些快樂,卻永遠都得不到。
很難得到某些快樂並非因為我優秀如方刈。他是高處不勝寒,而我生來就是個笑話,就是喜劇裏引人發笑的、照見所有人類的愚蠢行為的悲劇角色罷了。
悲喜劇裏的滑稽角色,有時候也希望自己可以笑一笑呢。
我做了幾道適合秋天的菜,和廚師做的烤鴨一起端上桌,今日中午胃口很好,我很開心。
方刈向來吃得慢,想來是因為小時候被管束得嚴厲,習慣了細嚼慢咽,也不怎麽說話。我這人饞得很,哪怕吃飽了也還想再吃兩口,可方刈還有大半碗白飯沒吃完,我若再動筷子,他就要沒菜吃了。於是我早早撂了筷子自稱吃飽,一邊喝湯一邊看著他吃飯。
他姿勢優雅地把每一塊排骨上的肉都吃得很幹淨,令我想起模糊印象裏的那些似是似非的記憶:小時候似乎曾在誰家搭過午飯,是個小富家庭,家裏的獨子被寵慣了,從嘴裏嚼巴過後吐在桌上的雞翅排骨從來都粘連著很多沒咬幹淨的肉。
“你的排骨啃得好幹淨啊。”我忍不住說。
“嗯?”他好像完全無法理解我為何說出一句這樣的話,“不然呢?”
“剛剛忽然有一閃而過的回憶,是我小時候曾經和一個富少爺吃飯,他總是啃不幹淨骨頭,連著大塊的肉就吐到桌上,算是吃過了。”
方刈輕輕笑了笑,語氣聽起來很無奈,“我和他們怎麽一樣。我的意思是——我哪有他們那麽幸運。”
“你懂得比他們多,能力比他們強,可以支配的資源根本不是他們所能企及。他們才是不幸的吧?從小被家裏嬌慣,一旦遇到變故,天都塌下來了。”我不太理解。
“我從小到大,天已經塌下來無數次了。”他說,“所以你才會覺得看起來很容易。就像吃飯,別說不把骨頭啃幹淨,哪怕是一不小心喝湯出了聲音、汁從嘴角漏了出來、拿筷子的姿勢不夠端正……都會立刻被長輩用戒尺抽得手背發紅。”
“為什麽!”我震驚,“不小心的事誰也不想的啊!”
“別人能做到,你為什麽做不到?以前能做到,為什麽現在做不到?”他拋出兩個聽起來很無理取鬧的問題,接著說:“表麵是為了讓我們養成端正的儀態,實質上,就是要讓我們記住規矩。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師出有名,為人有道……我們為了活下來,暗地裏的手段可以不講規矩、沒有道德、沒有下限,但必須在外表現得講規矩、有道德、有底線,否則在你死我活的鬥爭裏,你連迂回斡旋的餘地都沒有。”
我搖頭,“我可能明白了,也可能不明白。我想我應該沒有明白吧。”
“所以我說你小時候認識的那個富少爺很幸運。我從小生活條件優越,為了活下來就必須拚盡全力;你不懂得這些,相較之下就過得窮苦;而他根本不需要明白,卻已經衣食無憂了。”
世界上又有多少幸運兒呢。
曆史總在劇變,平地上的高樓起了又塌,塌了又起。而我——始終隻是一隻螻蟻罷了。甚至,我連那樣的幸運都不想要。
其實螻蟻挺好的,不是嗎?
混跡於天地之間,反正,我們本來就該是螻蟻吧?
可是我這隻馬路上的螳螂卻無比心疼坐在雕金嵌玉華蓋寶車裏的貴公子,真是令人發笑。
“小憐呆呆的,在想什麽?”
坐在車中的貴公子扶著車軾,朝路上的螳螂發話了,清清淡淡,沒有感情卻也不嚴厲,好像隻是修養使然,在與它親近說笑。
螳螂向貴公子自我介紹,自己是一隻螳螂,見他頭頂沉重高冠,身披重疊錦衣,坐在車上努力維持著儀態動也不敢動,好像很可憐。
貴公子被螳螂逗得笑了,踩著踏凳從金玉車上下來,附到螳螂麵前,對它說了不希望黎首們聽到的話:
“自由的你為我感到可憐,於是來擋我的車子;束縛於聲名的我礙於臉麵,隻能從你身上呼嘯而過。幸好我的四匹駿馬中間是一道車轅,幸好我的車子車軸兩側才有車輪,你隻要站在中央,我們相對而過,你不失性命,我不失臉麵,豈不全美?
但天下之大,他們慕我玉轡金鞍,卻也隻有你可憐我困囚於金籠;他們笑你不識好歹,卻也隻有我憫惜你獨醒於眾人。比起他們,我們——也許才是最不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