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隔代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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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位於一片臨湖別墅區內,三層的獨棟洋樓比普通別墅要大許多,前後有花園,大門臨著車道與人行道,在這之外是一片鋪滿草坪的河堤,水邊種了一溜的橘紅色美人蕉和紫黃色水生鳶尾,熱熱鬧鬧的繽紛色彩,秋日晴好時,連同藍天白雲一起,倒影在運河波光粼粼的水麵。
二層的起居室,落地玻璃窗前的織錦窗簾被挽起在兩側,隻剩了白色紗簾半垂著作遮擋陽光之用,秋天的太陽,還是有點兒刺眼。
方刈在很久之前就收到大拍賣行寄過來的秋拍圖錄了,我翻看了一下:董其昌疏朗清峻的山水畫算是我喜歡的,藍瑛點染明快色彩的花溪圖也勉合我意,清代的和田白玉插瓶,宋代的官窯青瓷洗;至於滿綠的翡翠耳墜,鴿血紅鑲鑽項鏈——雖然我覺得它們肯定不適合我……
還有許多現當代畫和潮玩,我是欣賞不來現代藝術,也看不懂這些猶如被核輻射過的怪胎玩偶到底哪點值得這麽些錢。
方刈起來活動時發現我在看拍賣圖錄,湊過來一瞧,“哎喲,這就是那幅拍了一億的菊花啊,真醜。”
“一、一億?!”我指著翻開的頁麵,“這跟五歲小孩剛學油畫時畫的有什麽區別,顏色還這麽恐怖,這值一億?!炒的吧。”
“不然呢,連你都知道是了。”方刈雙手插著褲袋,吹著口哨走到落地窗前,撩起一小片窗紗看外麵的風景,“基本都是炒的。倒來倒去,沒幾個人真想收藏。”
“我就說嘛,一個億,買什麽不好。”
“你有看上的嗎?我讓孟雨晴去。”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古代書畫和雜項我記得在後兩三周。”
“不要,貴死了,我沒什麽看上的。”
他滿不在乎,“錢倒不是問題,不過小憐沒看上,就算了。”
“嗯,我覺得董其昌和藍瑛這兩幅畫不錯,但也隻是比別的看著順眼,沒有特別喜歡。”說起山水畫,我反倒對另一幅念念不忘,就是我剛到方刈莊園裏幫他布置會客室時,最後掛到牆上的那幅倪瓚的折帶皴山水畫。
鬆針如雨,遠山似霧,緣溪的石塊鬆鬆絨絨的,堆疊的線條讓石塊間仿佛長出了吸飽仙氣的露苔,可仔細看,又隻是細細密密的絲絲墨痕。
那種沁人心脾的感受,並非全來源於它的構圖和風景,更像是……像是什麽呢,我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
聽我提起倪瓚的畫,方刈很是自豪,“前幾年市場好,難得一見的珍品也冒出來了,據傳倪瓚的畫作天下統共才百餘,上過拍的不過幾十,雖然成交得少,但每幅都是天價。”
“他很受歡迎嗎?”我問。
其實我還是從方刈這兒才知道的倪瓚。
方刈身上映著透過紗簾的淡金色晨光,他轉過來望向我時,仿佛空氣都被他攪動出了流風之韻。
“大概是——特別受有品味之人的歡迎吧。”
他真是一點也不謙虛啊!
可明明是秋日,佇立窗前的他卻好像春日裏華衣鬆束的句芒,高貴而風流,我甚至捕捉到了自己身體的細微動作——想要站起來,想要去,抱住他。
然而方刈並沒有發現,甚至還幾步回到桌邊,從盒子裏抽出一根細雪茄叼在嘴邊,頂開砂輪火機將煙點著,就那樣靠在窗邊吞雲吐霧。
他為怕熏著我,也知道我喜歡,在室內抽的都是細雪茄。然而這幽甜的巧克力香味,卻讓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
我放下圖冊朝他跑過去,方刈沒想到我會直接撲進他懷裏,手上的細雪茄差點沒捏穩:“呃唔……你小心點兒,煙灰掉在你身上燙到了怎麽辦?”
“那就怪你,怪你抽煙!”我雙手圈住他的腰,擰了擰身子,抬起臉噘著嘴跟他撒嬌:“方刈哥哥,要親……”
他把細雪茄摁滅,俯下身來滿足我的要求,甜膩幽濃的巧克力味,好像夏天午後點染綺蘼豔色的玫瑰花蜜。
倒真沒有想對他做什麽奇怪的事,不過是見他在陽光裏高高在上的模樣飄然若仙,就想靠近,就想——擁有。
“才幾點,小憐又饞了啊。”他抵著我的額頭,眼睛亮亮的,睫毛沾了陽光的淺金色浪潮,令我心中一動。
我忽然生了調戲之意,裝出一幅可憐又期待的樣子,“對啊,我好餓啊……”
我們四目相對,等方刈眼垂了眼眸,雙手撫上我的後背之時,我才接了一句:“好想吃檸檬卷呀——”
方刈楞在我麵前兩寸之地,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又被我逗弄了,故作生氣:“哼,膽子真大,第幾次了?”
他俯身在我肩上一咬,順勢將我抱了起來,我被他托住大腿,隻能摟緊他的脖子免得自己掉下去,趕緊向他求饒:“我錯了,你放我下來呀!”
“不是說要吃檸檬卷?”
“對,對啊。”
“這裏又沒有,不把你抱出去,吃什麽?”
“我我我我自己走!”
“你知道哪裏有?”
“我……”
我才發現早被他帶歪了話題,就等著把我堵在這呢!
我認命地趴在他肩上,結果方刈居然是把我抱到了衣帽間讓我換衣服。他今日行程裏本來就安排了要出門,說既然我想吃東西,就帶我一起。
“你去哪裏啊?”我得問個清楚才能決定穿什麽衣服。
“我去見個人,你……算了,你也跟著吧。”
他從衣櫃裏拿出襯衫和長褲換上,我見他挑的衣服顏色低調,便挑了件酒紅色的長袖連衣裙,打算穿一雙走路動靜小些的低跟皮鞋。
我們換好衣服便出門了,車子剛開出小區,方刈就開始給我打鋪墊:“一會兒拜訪的人,你也見過,記得那時候你在博物館裏看那卷《洛神賦圖》時遇到的老先生嗎?”
我當然記得,還想起孟雨晴好像提起過她爺爺在博物館遇到我們的事,隻是那時我沒怎麽在意,“那是孟雨晴的爺爺嗎?”
“嗯,她爺爺叫孟風明。孟家與我家算是世交,我很小就隨太爺見過孟風明,隻是那日有你這樣特殊的人在場,不便與他相認。”
“孟家也是大世族嗎?怪不得我那時候就覺得老爺子氣質非凡,他聽到你說我是你女朋友,還驚愕了半秒呢。”
方刈笑了笑,“他們那種……與我們不太一樣。哦,與你前一位小情人,倒是有點像。”
我立刻撅嘴:“你說什麽啊?!”
“孟林兩家的曾祖一輩,原本分別是民國時期大幫派的堂主,後來天下漸定,他們知道自己再無容身之地,便解散了幫派。但幫派勢力在戰爭時期已經發展到了世界各地,即使解散,也不可能把產業拱手送給外人。孟蘭珂與林穆清作為勢力最大的兩位堂主,一直為了利益分配問題爭持不下,最後在幫內眾人見證下舉辦比武,勝者得戰後發展極快的北美西堂全部產業,負者得歐洲東堂產業,至於國內主堂的資產,則全部用來賄賂——”方刈說到這兒時,忽然笑了一笑,“我們這些名門望族,並且答應若有國難,東西兩堂也會傾力在外匡扶,以求讓我們對他們在國外東西兩堂的產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想起來林夕遙說過他小時候住在北美,便問:“比武的結果就是,林穆清接管西堂,孟蘭珂接管東堂?”
“對,孟蘭珂心知戰後必然是高層利益你爭我奪的大時代,他親自密訪方家,以東堂一半產業與方家結盟,換取方家內外的庇佑。”
“還真是舍得啊。”
“天下最重要的就是機遇與安全,有了這兩樣,何愁沒有金銀財寶?久入江湖,孟蘭珂很清楚自保之法。”
我又想起不合理之處,“孟家和方家世交,林夕遙怎麽會放心讓你救他爸爸?”
“林家又不知道我們是世交。”
“可你們都……都結盟了啊。你小時候還隨太爺見過孟家的人。”
“林家的勢力根本夠不上方家十分之一,我們刻意隱瞞,林家怎麽可能知道?”
“這,這樣啊……”
方刈又笑了,“小憐不了解這些,所以還是常人思維。先不說方家與林家體量差別太大,即使林夕遙知道我家與孟家交好,他的父親已經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哪怕林夕遙是西堂堂主,就算他動用關係找到了第二個有本事幫他父親逆天改命的人,別人能答應他嗎?他有本事答應別人嗎?”
“唔……那好吧。所以這次去就單單是拜訪孟老爺子,維護關係嗎?”
“不單如此,說起來,這事還與你有一些關係。”方刈忽然牽過我的手握緊,才說:“先前安的姐姐和叔叔那件事,我原本和安一起追查,結果查著查著,我發現我們被帶入了誤區。於是我找了個借口讓安繼續追查免得引起背後之人的懷疑,私底下聯係孟家,動用了他們的網。”
車內空調開得不低,我穿著長袖衣服,此時聽了方刈的話,即使被他握著,仍忍不住瑟瑟發抖。
“所以……有新的結果了嗎?”
方刈見我如此害怕,拉住我的手讓我往他身邊靠些,他自己傾身過來,摟住了我的腰:“雖然還沒有明確證據證明,但我們已經推理出了大致邏輯,此番前去,就是為了商討破局。”
“我……是不是給你添了很大的麻煩……”我低下頭,手指已經緊張得不自覺的攥緊了裙擺。
“嗯,是有點麻煩,不過,並不是你添的。是我——想要走自己想走的路。”
這不還是被我影響了的意思嗎?!
方刈聽了我的反問,笑著說我太高看自己了,他所謂的“路”,不是什麽兒女情長。
“方家的鎮族風水盤已經擺了幾百年,往時用的都是普通人,你可知道,太爺為何想用‘龍’填入局中?”
我不知道。
而且,頭,有點眩暈。
方刈繼續說:“東方秘術裏奪人心魄的殷商古龍,它可以改變時代,也可以毀滅時代;以至凶之物入局作為祭品,可以催生前所未有的家運。但天道是平衡的,不可能憑空賦予我們超越常理的幸運,此盤一成,方家興盛之時,就是天下生靈塗炭的日子。”
“聽起來,倒是挺像一個大族家主的選擇……”
“一點都不像。”方刈打斷我,“我原不知道‘龍’有這麽大的本事,一開始才會聽從太爺的命令,將你養在身邊。後來我喜歡上了你,想把你從局中救出來,遍查之下才知道‘龍’竟然那麽強大,如果以這股力量填入局中,方家勢必一舉勝過天下所有豪族,不再需要像現在一樣與人相互製約。然而太爺被隻手遮天的欲望誘惑,他忘了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獨一無二的強大之後,緊隨而來的一定是深淵。”
“我不太明白。”我實在搞不懂他們這種層麵上的邏輯,“你說的這些,我不懂。我就是……怕死,怕……再也見不到你。”
“傻子,不會的。”方刈摸了摸我的頭發,又握住了我的手,把我那早已抓得皺亂的裙擺解救了出來。
他目光盈盈,周身慣有的散漫氣質也掩蓋不住他眼神裏的堅定和認真,“就算沒有‘龍’,我也不會讓你為了我的家族付出。”方刈攏住我,貼在我耳邊悄聲道:“我頂多就是會……用他們博你一笑。”
我一錘他的胸口,“你胡說八道什麽,我又不需要。”
他的力氣大得很,隻要稍稍使力,我企圖推開他的手勁便如蚍蜉撼樹。他懷中陣陣幽香,好像溫柔聚成了漩渦,若不是自己唇上染著瑩亮的唇彩,若不是此行還有要事,我大概要控製不住自己親吻他的嘴唇了……
方刈此刻柔軟得甚至令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對我的依賴,是的,他這樣一個時時散漫風流,動起手來狠辣決絕的人,他竟然在——依賴我。
“我當然知道受人愛慕的大美女不需要,但……我真的很喜歡你,隻有用這些來保護你,用這些讓你開心,我才第一次覺得生在這種家族裏值得,我才覺得我自己……值得。”
車子開了有約摸一個多小時,這城市可真堵啊,我中途困得靠在方刈肩上睡了一覺,醒來時,車子還在馬路上開著。
秋天的梧桐樹,穩重、敦雅,大片的金黃厚葉飄落,在馬路上被一輛又一輛汽車碾過,而梧桐樹絲毫不為所動。
正當我看著梧桐樹出神時,車子停下了。
方刈催促我下車,林渺已經替我打開了車門,這兒竟是一處市場入口。
來來往往的人打扮都很樸素,偶爾還有一些像是遊客,熙熙攘攘的,我抬頭一看招牌,原來竟是個古玩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