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命運和幻想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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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靠在他懷裏,熟悉的沉香與藥材的混合,幽遠深沉,好像漫無邊際、深不見底的窮發之海,又好像——所有的一切。
    “你到底還有什麽瞞著我,現在可以全部告訴我了嗎。”我沒有怪他的意思,可嘴裏說出的話連一絲一縷的感情也沒有,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知道真相以後,徹底不喜歡他了嗎?
    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衣襟。
    不,這個動作已經出賣了我的內心,我真的很喜歡他。
    “沒有了。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他圈住我的雙手緊了緊,低聲和我道歉,讓我不要生氣,問我能不能不討厭他。
    “每次都瞞著我,每次都讓我不要生氣不要討厭你。方刈你怎麽這麽能演,我討厭死你了!”我狠狠地蹭在他的胸口和脖頸,隔著襯衣使力咬他的肩膀——
    根本使不盡力氣。
    我知道自己牙齒尖,若真使了勁,肯定會把他咬得流血,我,下不去這個狠心。
    我不想……盡管如此,我也不想傷害他。
    “小憐,我也不想騙你,我也不想,我也沒有選擇啊!”他壓低的聲音,好像上古凶獸在混沌裏的抑鬱嘶吼,“我也不想生在方家,我也不想從小到大做那麽多陰暗見不得光的事,我也不想連對自己喜歡的人都要欺瞞、算計,我也不想……可是,如果我不是方家的長子,我怎麽能有機會走入你的命運、如果我不懂得這些,我又怎麽能活到……活到認識你的現在呢?……”
    是了,我們都是一樣的啊。
    我們是天地間的浮塵,冥海上的浪花,我錯了嗎?方刈錯了嗎?
    錯的隻是我們生成了這樣的人。
    不,這甚至不能算“錯”吧,自然、天道,怎麽會“錯”呢?我們生成了這樣的人,就是我們的命運和位置啊。
    如果真的要把我們的生命算成一筆賬,出身、命運是負,知遇、感情是正,這筆賬……就此平了吧?
    我恨自己是這樣的我。我以為方刈優秀而強大,他不會怨恨自己的出身。其實在旁人眼裏,比如鍾琪,她也認為我“優秀而強大”,她也羨慕我“是個千金小姐”啊。
    所以方刈……他也會在某些時候,怨恨自己的出身吧。甚至正因為他的出身足夠優越,他需要為此背負更多,他的恨意,一定會比我的更深更大。
    我雙手撫上他的後腦,正如那天在學校湖邊的午後,他對莫名暈眩的我做的一樣。
    那些無名暈眩,是因為被他強行洗去了表麵的記憶,而精神深處卻一直殘留有記憶帶來的對人格的影響所致的吧。兩者像在人生路上曲折前行的線,當它們因環境和境遇而交錯時,我的大腦,失去了自我欺騙的平衡能力。
    “方刈。”我輕輕攏住他的後腦,抬起臉,柔軟的唇瓣點了點他的下巴。
    他垂下眼眸看我,我看到了——他那濕潤的眼眶。
    他沒有哭出來。
    “嗯。”可他的鼻音很重,若是多講兩個字,一不小心就會抽噎吧。
    我坐在他身上,麵對麵地,雙手從他的後腦,到脖子,到肩膀、後背、腰,最後複又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背。
    “方刈……”
    “嗯。”
    “你聽到我的答案了嗎?”我把臉枕在他的胸膛,雙手仍然緊緊地抱著他不肯放開,“如果聽到了,就回答我吧。”
    方刈怔了一下,剛才頹靡搭在身邊的雙手,慢慢地,箍住了我的腰。
    他的手掌一路上移,腰、背、肩膀、後脖……直到他低了頭,吻了我的額頭。
    “嗯,我聽到了。”他說。
    “那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一起努力,努力找一個瞞天過海的辦法,跳出它。”我想,我的眼睛,此時一定閃著希冀的光,“我看過一本書,裏麵的男女主角是某個男人寫給他女兒的故事書裏的人物,可是他們後來,從書裏逃出去了。”
    “什麽書這麽厲害?”方刈的鼻尖有淡淡的粉紅,可是他笑了,雖然笑容並不如平日裏風流倜儻時那般豔色獨絕,但他笑了,我就好像看到希冀的花,開在了春天的庭院。
    “男人為了給自己的女兒講解哲學,在書中虛構了一個哲學家和一個小女孩,哲學家給小女孩從北歐神話、古希臘講到二十世紀的生態哲學、通訊科技,最後他們利用‘上帝的漏洞’,在作者忙著書寫配合他們的故事結局的情節時,從他筆下逃離了。”我握住方刈的手抵在自己的胸口,又把自己的另一隻手掌,貼在了他心上,“我們也可以的吧?教了我駕馭俗世的邏輯規則、教了我紅塵之外的天地之道的——你?”
    你。
    拋卻出身、地位,沒有什麽成周武王親封太卜之後,不是什麽方家嫡長公子、家主。
    你,就可以了吧?
    “對。”他的目光驟然堅定,是清晨初升的太陽,是四季輪轉的風,是萬古長夜裏——熠熠不滅的星辰。
    “方刈為什麽一直不肯告訴我全部真相呢。”我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但我想知道。
    “一下告訴你全部,就沒辦法一層一層地讓你獲得更深、更高的,對命運和人生的理解。一蹴而就是揠苗助長,我希望、我相信你能自己長大。”
    “你不怕我中途……中途承受不住,被風吹倒了呀!”
    他笑笑,“可不就是?差點就倒了,還好被我逼了回來,還不趕緊感謝我?”
    我扁嘴,“關我什麽事,要不是因為你我的身份,我和林夕遙一起又能怎麽樣?”
    “正因為我們的身份,你才要感謝我。”方刈拍了拍我的腦袋,“你當是活在夢裏,自己想怎麽玩兒就怎麽玩兒?命運也許可以扭轉,可身份就是身份,是確確實實的出生那一刻就確定了的東西。以身份扭轉命運可以,但你想反過來,就是身敗名裂的深淵。”
    我恍然。
    如果不是因為我們的身份,我和林夕遙、和其他隨便誰一起,都無所謂。
    但我們既定的身份,是既定的。幻想著“如果不是”,將這樣的幻想當成“目的”去追尋,那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追尋幻想,是非常可怕的事。若美好的夢真的那麽美好,先賢們也不會叫我們“千古不做夢裏人”了。
    哲學家不在完成書本之前好好講故事,小女孩不在故事結束前認真聽故事,他們就會被作者抹去,一點也不剩。
    對於作者來說,換個角色重新書寫,並不是什麽難事。
    如果不是方刈的強行逼迫把深淵邊的我及時拉住,我差點就要被自己的幻想徹底埋葬了。
    所以,我不怪他。
    他隻是為了我,為了我的性命,為了我的命運。
    葉言初次在莊園裏見到我時,說方刈“倒轉乾坤”,我那時覺得他這恭維實在搞笑,現在看來,方刈於我而言,可不就是“倒轉乾坤”嗎?
    不管他是出於“不能拿自己和家族的命途開玩笑”,還是單純的喜歡我——這兩者並不衝突——結果都是,他拉住我了。
    已經足夠了吧。
    我還想要求他什麽呢?
    “我忽然想起很嚴重的問題。”我正色,“蕭家與你們家相差多少?”
    “不相上下吧。”方刈沒想到我這話題轉得如此之快,有些迷惑,“你想到什麽了?”
    “既然二十幾年前的是涉及大利益的鬥爭,那他們也應該多少知道你們的事情,會不會他們從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我的存在,還有你們培養‘龍’的事情了。”
    方刈陷入了沉默,嘴唇抿得薄薄的,眉頭也皺在了一起,良久,才說:“也就是說,太爺知道蕭家知道。”
    怎麽就得出了這找不著邊兒的結論?
    方刈沉浸在他的思考裏,自顧自地說:“蕭家知道方家要以‘龍’入風水盤,所以一定會來阻止,他們想試探我們手上的殷商秘術,太爺同樣也想試探蕭家手上的《連山》之術,因為這才是同一層麵的鬥爭。”
    他推理了半天,最後得出結論,我們被太爺推出來當棋子了。
    黑白格棋盤之外,太爺是那個下棋的人,而我們,是棋盤上的國王與王後。
    “混賬。”方刈把剛捏到手上的細雪茄在手心撚得稀碎,“什麽忽然病重,什麽讓位家主,什麽閉關修煉,就是為了把我推上前台和蕭家對壘。這個老頭子,老匹夫,豈有此理,我看他當時就是存心把你扔給我,他了解你的性格,更了解我,他算準了我一定會喜歡你,這樣我就會賭上一切代價和蕭家拚命……這些老不死的混賬!”
    平日裏都是我埋怨方刈混蛋,此時看他像張牙舞爪的螳螂罵著“老家夥”、“混賬”,我再也忍俊不禁。
    方刈罵了一通泄過憤,說幸好我提醒了他,他現在要靜下心好好想想,讓我休息會兒。
    我的腦子渾渾噩噩的,覺得留在室內,就像是留在一座扣著枷鎖的牢籠,我決定到花園裏去。
    沿著旋轉樓梯下樓,穿過大廳,踏下大門外的階梯時,我看著屋前布置成傳統風格的大花園——太湖奇石築就的假山,鬆枝從嶙峋的灰白之後探出;寂靜的魚池浮著點點水萍,亂石岸邊夾種著菖蒲;幾株不在花果期的宮粉梅樹禿禿的,幸好旁邊有細竹照映才不至於蕭瑟……
    竹下有兩墩隨型青石凳,我就在此坐下,望著花園發呆。
    這麽大的私家花園……乍看之下仿佛隻是隨意放了些草木石頭,實則全是精心布置:精心布置格局風水、最後顯成隨意自然的樣子。以前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為什麽有錢人都要房前屋後有花園,為什麽金字塔尖的人尤為愛好傳統園林,想來這就是人性中的平衡——因為平日裏時常無法“自然”、“隨意”,但正因看多了“不自然”、“不隨意”,更加心向往之,更加想要一個自然、隨意,不偏不頗的精致花園。
    在花園裏,暫時忘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