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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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真是沉不住氣啊。”方刈語調森然,“槿亨你先盯著,隨時和我匯報。”
    他說著從抽紙盒抽出一張紙巾,折疊兩次後,用紙巾遮住了電腦上的攝像頭。
    “你要……了嗎?”我問。
    方刈點點頭,取出一根針管開始組裝,我看著那燈下折射著銀光的尖利針頭,渾身一個哆嗦,“你輕點……”
    他笑了笑,“怎麽說得我要對你做什麽似的?你放心,我經驗豐富。”
    “除了蕭明煊和楚念其他房間的人都出來了。大哥你和葉憐在幹嘛啊?”
    “閉嘴。”方刈正專心地把針頭插進我的血管,小聲道:“要抽兩管,小憐要是覺得痛,就看牆上那幅油畫,你看,是夏天的麥田,麥子還是青青黃黃的,田埂小路的盡頭是紅磚屋,遠處是一排排深綠色的杉樹,就像莊園裏那些一樣,還有湛藍色的天,絮白色的雲,公路上嗒啷著開過來裝滿瓜果的小貨車,杉樹後麵會不會有一片絨毛一般細膩的綠色草坪,開著白色的雛菊呢……”
    我依他所言望向那幅油畫,聽他絮絮叨叨的細語,那深黃淺綠的色塊從油畫中心開始,隨著他的話語正往四周蔓延。
    不知是否因為過於疲勞和瞬間失血,視覺的四角越來越暗,視野中間的那幅油畫色彩愈發飽滿,好像有輕風吹過,我甚至看到麥穗成片成片地湧動,杉樹尖尖畫出風的方向,明藍天空中白雲吹動,飛機拉過長長的航跡雲,也在風裏散成拂得人心思癢癢的羽毛支……
    啊!還有馬車,田間小路上,居然叮鈴叮鈴地駛來了一輛馬車,木造的車鬥裏坐著一對年輕男女,腳邊堆滿了三個籮筐的黃瓜、西葫、西紅柿……
    我忍不住去追逐那架馬車,想要看清楚那匹駕車的棕色高馬,想要看清楚木製車鬥的構造,想要看清楚木輪子外是不是裹了皮毛,想要攀上那車子試試,試試是否搖晃如嬰兒的搖籃……
    使盡全力追逐著馬車的我,竟然飛起來了。
    腳下的阡陌農田在我眼裏不斷地縮小、縮小,直到變成一麵沒有畫好的歪扭棋盤。我明明已經沒有在跑了,可身體就是那樣上升著、向前著、穿過薄霧般的流雲,腳下的景象,我已經看不清了……
    ……
    …………
    在純白的柔軟裏,我仿佛是悠悠轉醒,又仿佛是脫離軀殼的靈魂剛剛歸位。意識停滯了,我知道自己有記憶,可要讓我說上些自己的“記憶”,我又說不出來;我知道自己有“我”,可要讓我合於那個“我”,我又連勾勒形容都做不到。
    再抬起頭時,好像眼前白茫一片的霧玻璃被一層一層地擦拭著,漸漸顯出窗外的景色來。不,不是窗外,是我,是我麵前、是我所處的景色……
    稱得上景色嗎?
    白茫一片之後,是無盡的虛空,這虛空是白,但它又不是白。“白”,是有、是白,但“虛空”,卻是無。
    虛空的中心,是一棵形狀醜陋無比的大樹,大樹主幹歪虯,枝椏扭曲,葉片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地蜷著、扭著、甚至破落著——它們長成了破落的樣子,卻是青翠色的,好像長出來時便是如此,並且因此不會凋零。
    我無法自已地想要靠近它,靠近這棵醜陋無比的大樹。
    它是這麽的廣大,在姑且可稱為曠野的虛空之中,佇立著。它是那麽的醜陋,在無邊無際非黑非白的虛空之中,存在著。
    我走啊,走啊,走了很久,很久,離它還有多遠呢?我伸出手——但我看不到自己的“手”——極目遠眺,想要丈量我與它之間的距離。
    還有多遠呢?
    好像還有幾十步就能走到了。
    我興奮起來,邁開步子朝它跑去,還有一點,還有一點,就能到了……
    啪!噗——
    雙腳被什麽東西絆倒了。
    眼前驟然被墨色淹沒。
    ……
    …………
    黑乎乎的,是什麽……
    柔軟的,有肌肉、有骨頭、四肢……
    是……我的軀殼?
    我的軀殼,是黑色裏的軟硬……
    “小憐!”
    好像靈魂驚醒了肉體,我忽然感受到了軀體順著神經傳送到腦子裏的反饋,感覺喉頭腥熱的同時,猛地吐出一口血。
    天花板,電視屏幕,台燈,油畫,這是……
    酒店?
    剛剛方刈在給我抽血,才抽了兩管我就睡過去了嗎?
    “小憐終於醒了。”方刈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急切,比我被“龍”噬奪意識的時候還要焦急,“小憐能動嗎?能起來嗎?”
    我調整呼吸,口腔裏還是甜甜腥腥的,四肢和身體倒是活動自如,“我沒事,怎麽了?發生什麽了嗎?”
    “那你快起來。”方刈抓住我的手腕,“快起來,我們出去追人。”
    我急匆匆地穿了鞋子和外衣,方刈拉著我衝出房門,在四拐八彎的走廊飛快地奔跑。
    “你的人呢?”我好頭暈,左拐右拐的大走廊看在我眼裏是扭曲的、甚至漫著灰黑不定的霧氣,好像恐怖遊戲裏荒廢已久的陰森地窖。
    “被楚念催眠了。別說話,我要確定他們兩個人的位置。”
    我們從應急通道急速下樓,衝過一樓的餐廳和奢侈品櫃台時,我看到了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服務員。
    陰森壓抑的氣息裏,他們好像墜入了幻境,在地板上時不時地蠕動呻吟;一股寒氣從我背脊直直衝上天靈,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殺傷力怎麽會這麽大……
    我剛才是不是也被催眠了?
    直到衝出酒店也沒看到蕭明煊和楚念的身影,方刈站在樓外花壇邊一臉嚴肅,緊緊地抓住我的手。
    “方家的《易》‘術’真厲害。”停車場入口處的柱子後麵轉出來兩個人,走在前麵的長發女孩披著軍綠色的風衣,敞開的前襟露出裏麵的咖啡色方領長裙,她深黑色的頭發長及腰際,細軟的發尾正在風中飄舞。
    她五官並非特別精致而完美,可現實中看著卻比照片裏多了萬分的靈氣,身上不合身的大衣和洗得褪色的長裙竟好像是滿山的薜荔女蘿,而她正是從結了白霜的冬日山林裏走出來的靈修之女。
    她右手牽著身後的男子,即使離我們還很遠,我卻清楚地聽得見她溫雅中帶著婉轉輕甜的話:“方大家主這‘術’的境界,天底下恐怕沒幾個人超得過你了。”
    “沈家小姐過獎了,這幾個人之中,恐怕就有沈小姐的一份吧。”方刈把我拉到身後,望向了蕭明煊,“幾十年不見,沒想到你最後還是長成了蕭家人的樣子——我都沒想殺你,你就要先把女人推出來?”
    楚念輕哼一聲,滿不在乎地鬆了握住蕭明煊的手,搶先插話:“用女人做陣眼的你,和蕭家的王八蛋有什麽區別。還有,請不要稱呼我作‘沈小姐’。”
    她對待方刈和蕭明煊異常不屑的態度與她甜雅的語調著實不相配,然而他們兩人好像完全沒有因為被她罵作“王八蛋”而有任何不滿,蕭明煊扯了扯嘴角,主動走上前來,他長得比方刈更成熟,聲音卻清冽得好像山石間的泉水,“我隻是想找方家家主小談一陣,沒想到你這麽顧及童年情意,給我辦了好大的歡迎儀式啊。”
    “我也隻是懷念小時候和你玩耍的片刻時光,給你準備了一局小遊戲而已。”方刈雙手背在身後,悄悄給我塞了一把折疊小彎刀,又在我掌心裏慢慢寫了“放好”二字,“不知蕭少主想與我小談何事?”
    蕭明煊抿了抿薄唇,看了身旁的楚念一眼,“你們把這兒搞成這樣,動靜太大了。遊戲雖然好玩,始終難以一榮俱榮;驚動閑雜人等說我們兩家壞話,一損俱損就肯定了。”
    “哦?隻怕就是有人愛玩遊戲啊。”方刈說。
    “遊戲這種私密事情,關起門玩玩是娛樂,玩到天下大亂就不好了,這是我的想法。方家主,你說對吧?”
    “就不知這是蕭少主私底下的癖好,還是蕭家人的想法。”方刈似有所指,說畢輕聲笑了,“像蕭少主這悄悄探病的作為,就令我很是惶恐啊。”
    他們兩人你來我往,各個都似別有深意地在含沙射影,直到楚念插話提醒他們,兩人的‘術’馬上要到時間了。
    “蕭少主來都來了,我也該盡地主之誼,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吧。”方刈提議,“這附近有家飯店不錯,老板我認識,我叫他清場。”
    “好。你帶路。”蕭明煊順手拉起楚念,不料馬上被她甩開了。
    山林間的靈修之女眼中露出一刹那的嫌惡之色,卻沒說什麽,依然跟在蕭明煊身旁,與他保持著剛才的距離。
    楚念這麽討厭他嗎……
    可她剛才出來的時候明明還拉著他的手呢……
    從她說話的語氣、她鬆開他的手、掙脫他的小動作來看,她應該是對蕭明煊沒什麽好感,至於剛才拉著他……
    我想起酒店裏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人,想起方刈說蕭明煊不懂得“術”,所以楚念拉著他隻是為了避免誤傷,避免他陷入方刈的“術”裏……?
    也對,按方槿亨所說,楚念被蕭家那樣對待,能對蕭明煊有好臉色就怪了。以她的本事,不在這種時候一把將他推進泥沼,完全隻是因為她還不想死吧。
    我忽然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
    因為我忽然發現,我忽然看見了,自己的另一條“路”。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被洗去,如果方老太爺沒有順水推舟隨方刈的偷梁換柱改變策略,我……我是不是……就是……
    她現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