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曼珠沙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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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忍不住回頭看她。
    她和蕭明煊走得與我們近,我清楚地看到她煞白的嘴唇,看到她在寒風中凍得微紅的鼻尖。
    見我回頭,她還對我眨了眨眼。
    “你冷嗎?”我問她。
    “不冷。”她對我說話時的語調比之前更加溫柔,她的嘴角是微微上揚的,但她應該沒有在笑。
    是生來就如此嗎?
    我已經看清了她單薄的衣衫:那條咖啡色的長裙是方領的,露出她白如瑩玉的大片鎖骨,麵料應該是人造混紡毛線織成,看起來很薄;那件不合身的風衣我猜是蕭明煊借給她的,因為它與那咖啡色裙子大相徑庭,麵料挺括精良,剪裁合度——和方刈那些衣服一模一樣。
    她嘴唇僅有的淡紅不是血色,隻是口脂殘留下來的薄薄浮色,是剛才用“術”時消耗太多精力了嗎?
    我張了張嘴,心裏想要把脖子上圍著的披肩給她,又猛然想到,她很可能,真的不覺得冷。
    因為走在我身邊的這個人,方刈他,在大冷天時,也是這樣穿的啊。
    我們一路步行來到飯館,門口站了幾位穿著製服的禮儀,一位穿著黑色套裝的優雅女士走上前鞠躬迎接我們,“方先生好,先生小姐好。已經安排妥當了,裏麵請。”
    飯店進門便是一麵流水照壁,漢白玉照壁上雕刻著仿古圖畫,仔細一看,竟然是諸侯們九鼎八簋鍾鳴鼎食的畫麵。
    和門口迎賓的禮儀不同,裏麵的服務員都穿著黑紅二色的曲裾長袍,我們一直被引進一個包廂落座。
    這包廂靠近落地窗的大半位置高出小半米左右,兩邊有矮凳可踩著上去,其上鋪了草席軟墊,分列四張矮桌。整整一麵的落地窗外是四麵圍出來的一個長方形池塘,四周亂石為岸,雜植灌木花草,池塘中做了太湖石流水假山置景,養著一尾尾金黃橘紅的錦鯉。
    楚念根本沒打算在矮桌後麵落座,她膝行至落地窗邊,一手撐住軟墊支著屈坐的身子,望著庭院池塘出神。
    我坐了會兒,實在不想聽他們之間的沉重討論,便挪到楚念身邊想跟她湊在一起。
    這次真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池塘邊有亭燈,水下有射燈,沿著屋簷還掛了一圈燈籠,玻璃窗內外的光映在她身上,恍然給我一種在學校湖邊第二次碰見方刈的感覺——
    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而是她身上輕雲繚繞般的謫仙氣息,讓我想靠近她。
    “楚念姐姐。”我在她回過頭的瞬間叫了她一聲。
    她有半秒的呆愣,旋即反應過來,“你多大?”
    “我呀,我,我二十六了……”
    “那你是該叫我姐姐。”她見我坐過來,主動把亂在地上的裙擺壓回腿下,“不知道怎麽稱呼你?”
    “你叫我小憐吧!”我莫名覺得很開心,蹭了過去,楚念沒有叫我的名字,卻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劉海。
    方刈冷冷的聲音傳來,“小憐。”
    楚念偏過臉望向他,吐出一句:“方家主放心,我沒那麽無聊。”
    她刻意將語調壓得平淡,可懶得完全控製的尾音裏還是帶著獨屬的甜雅,我忍不住對她笑了。
    “你怎麽這麽可愛。”她也笑了,我第一次看到她真真切切的笑容,慵懶又隨意,溫柔卻沉靜。她不是一般而言的溫柔淑女或者本領強大的女強人,她的溫柔、她的冷漠,她的努力、她的不屑,會出於她計算好的“需要”,也會出於她計算好的“無所謂”。
    如果真有足以讓她自由自在的本事,她必然也是隻會憑自己喜惡來決定是否要救人於水火的雲中仙吧。
    她說自己討厭別人叫她“沈小姐”,是啊,她即便不是仙人,又哪是俗世裏的千金小姐可以比擬的呢。
    我想她討厭的不是“沈小姐”這三個字,而是給她帶來了這樣命運的“沈小姐”吧。
    她討厭自己的命運嗎?一定是無可避免的。
    她討厭自己的命運嗎?可能已經沒有那麽衝動的感情在裏麵了。
    正如我一樣。
    楚念的目光落回池塘,她說:“這裏下雨時一定很美。”
    “雨絲滴在池塘裏,濺起水珠和漣漪,打在樹葉上沙沙的,沿著屋簷滴下來,想想就很美。”我說,“不過今晚恐怕很難有雨。”
    “嗯。”她頷首望著池塘出神,目光所及之處,似乎是那一群輾轉的豔色錦鯉。
    過了許久,她忽然說:“我不是不愛跟你說話,隻是覺得這庭院很好看。”
    “我知道,你要是不愛跟我說話,從一開始就不會理我啦!”
    “你怎麽這麽可愛啊。”楚念又說了一遍。
    她未著脂粉,半側著臉時,顴骨與蘋果肌處卻被燈映出小片盈潤的高光。我本想誇她皮膚好,看起來隻像十六七歲的小女生,順道利用問她平時有什麽保養方法帶起話題,可下一秒就想到這個在女孩子麵前不會出錯的慣有話題反而對她來說最是沒意思。我想我們都很清楚女人——尤其是我們自己——的美貌從何得來,她肯定不會以此為傲來跟我炫耀駐顏心得。
    她一定很清楚美貌、能力、學識、見知、雙商從何得來。它們是長在荊棘路上的果實,汁水越是豐厚甘甜,荊棘越是茂盛。
    被芒刺刮得遍體鱗傷後得到果實的人,是不會想著與他人誇耀自己的果子多麽甜美的,因為那都是他不堪的過往,都是他掙紮的記憶。
    “因為你是可愛的人,所以你看我就覺得我可愛。”我情不自禁。
    服務生進來布菜了,我直起身子準備回座位之前,湊到她臉邊悄聲說:“楚念姐姐,多吃點。”
    “我可是蕭家的人,你怎麽像個傻白甜一樣?”
    我聽出了她語氣裏有玩笑的意味,便說:“蕭家的人本來也要吃飯啊。”
    “那你也是傻白甜。”她說完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楚念對我的那一笑有如驚鴻一瞥,飯已經吃了過半,方刈和蕭明煊也不像先前那樣互相端著,他們本質上就是玩世不恭的富家公子,偶爾的囂張玩笑逗得我都樂了,可也沒見她再笑過。
    她這嘴角微彎,眼中卻始終毫無笑意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曆史上出了名不愛笑的褒姒。
    可她雖然美麗、冷淡,但她不是褒姒。
    楚念就像粗椴木上安靜生長的糯耳,柔軟中帶著揉搓不斷的堅韌。
    明明沒有感情,卻長了一副能令無數男人心動的樣貌;明明不是在笑,雙唇卻始終好像下一秒就要吐出最動聽的嬌聲媚語;女人不會討厭自己的美貌,因為它永遠是自己最尖利的工具。
    但如果沒有那個“己悅者”,那麽美貌就隻是工具,隻是自我的心裏安慰,隻是自己的“守則”。
    這兒的飯菜很講究,幾乎都是複原的古代菜式,連飯都是一半兒白米一半兒藜麥煮的,盛在黃銅小簋之中,一人一份,放在桌角。
    這店正常招待客人的規矩裏,是要求美貌女侍應生或者帥氣男侍應生親手給客人喂飯菜的,不過楚念和我對這樣過分周到的服務一萬個拒絕,方刈和蕭明煊也不想閑雜人等把他們的聊天聽去,於是除了上菜撤盤,不會有侍應生進來,倒是令人放鬆得多。
    我知道菜還沒上齊,但我那隻黃銅小簋裏的飯,已經,吃完了。
    支著腦袋等待新菜,我無意間瞥到楚念的小食案,她居然也……吃完了。
    我此刻更加覺得她就像是另一個我,我失去了二十幾年的記憶,她呢?
    她……什麽都記得。
    我不知道自己的一些愛好和習慣是否從小養成,哪怕失去了記憶也改變不了潛意識裏的慣性,隻當是普通的偏好。
    她呢?
    她什麽都記得。
    所有的欺騙、利用、無奈的憤慨、無用的選擇,她一定全都記得。
    方刈對我的欺騙和偶爾對我人性的利用已經是我心中一道很淡卻很難抹掉的陰影,可方刈已經足夠好了,對於一個棋手與棋子的關係來說,他已經好得仿佛是普度眾生的菩薩。
    那麽楚念呢,楚念記憶裏那一次次、一層層的欺騙,記憶裏那些在他人手中被翻雲覆雨的人性,她記憶裏那和朋友永遠不相同的世界……我不敢想象。
    我不敢想象,其他人眉間心上的安穩、熟悉,於她而言全都是無計相回避的恥辱記憶。我想淡然如她應該已經不太會感受到“恥辱”了,但……
    我忍不住又把目光落在了她臉上。
    她發現我在看她,竟然又對我笑了笑。
    我忽然覺得有點難過。
    心中好像有什麽道路被打通了,是無可奈何的“愁”。
    方刈和蕭明煊後來喝起酒來,楚念吃飽之後端了一杯酒,又坐在了窗前。
    蕭明煊在她離開座位時扭頭望過她一眼,沒有說話,楚念也沒有說話。他覺得她隻是一個工具,而她覺得他隻是一個“需要”吧。
    “你剛剛一直看我,想和我說什麽嗎?”楚念微微晃著酒杯,見我湊過來,淡淡地問了一句。
    我發現自己在她麵前變得十分口拙。像林夕遙這種俗世裏的富貴公子我自是有一百套理論和他爭個臉紅耳赤,可楚念像方刈一樣飄然世外,又比睥睨天下的方刈多出許多“不得已”,偏偏她自己沒帶多少怨忿,令我這樣的俗人覺得,無論說什麽話,都是她能輕易算到卻懶得計較的可愛小段子。
    看我不說話,楚念繼續說:“你身體裏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麽,但既然不是尋常之物,想必你與我都是相似的人。”
    我小小地“嗯”了一聲。
    “言多必失,慮多必擾,人這一輩子做好自己就足夠,相信這些爛道理你也懂。”她抿了酒,“不得不說,方家主不僅長得帥,還挺深情的。”
    我不知她怎麽就說到方刈身上,耳朵唰地熱了。
    她不再說話了,喝光了小水晶杯裏的酒,又回去倒了一杯。第二杯酒時,她一開始如常小口抿著,抿掉了三分一後,忽然仰頭把剩下的一大口直接灌進了喉嚨。
    酒澀得她皺了眼鼻,她把酒杯甩在席子,腦袋靠在玻璃窗上,長發微亂,粉唇輕啟,好像月夜裏一朵泛著高冷而妖豔的光的曼珠沙華,“好久沒喝酒了……”
    曼珠沙華花開二種,白色是聖潔之天堂花,紅色是黑暗之地獄花,我不知道哪個才是她,好像——所有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