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冬夜溫泉物語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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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水太熱了,我喘著氣靠在池壁,長發自肩以下濕淋淋地搭著,方刈看著我一副快要虛脫的樣子,趕緊從香爐邊找出一把竹扇子替我扇風,冰涼的夜風穿破氤氳暖霧,我大口地呼吸著這久違的清涼,腦仁裏的混沌漿糊被注入了清水,漸漸的、漸漸的,我的神智終於慢慢清澈起來……
那些亂七八糟的小作文小畫兒絕對是騙人,我感覺我差點窒息了!
而且即使呼吸著清涼的新鮮空氣,還是覺得又軟又暈,果然我是不適合泡溫泉吧……
“咕嚕嚕——”
是……我的肚子在叫?
啊!我晚上沒吃飯啊!
披上衣服,坐上池邊,我向方刈投訴:“都怪你,我好餓!餓暈了要!”
其他人知道我們在後院泡溫泉都躲得遠遠的,生怕敏銳如方刈懷疑他們偷聽牆角,方刈給林渺打了語音,讓他送點吃的過來。
林渺很快送來了一碗什錦關東煮,原是張姨準備好的夜宵,問我們是否還有別的想吃,他去說一聲。
“我覺得這個就不錯。小憐有什麽別的想吃嗎?”
“唔……我先吃這個吧,不過這碗可能不夠咱倆吃啊,我晚上沒——!!!”
我慌忙捂住了嘴。
方刈輕聲一笑,對林渺說:“那就再送一碗過來吧。”
林渺應聲走了,方刈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葉憐小姐,你為什麽又不吃飯,第幾次了?”
“我……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我一不盯著你就胡來?”他的臉色越來越嚴肅了,“養成這種習慣,腸胃怎麽受得了?”
“我……”
不吃飯確實是我的錯,可隻是一頓沒吃而已,何況我真的吃不下啊!
“嗯?”方刈可能發現自己語氣太冷了,神色稍緩,低著聲問我:“小憐怎麽不吃飯,不開心嗎?”
“我害怕……”
低頭胡亂地絞著手指,肌膚在淡淡溫泉霧氣和庭燈之下泛著暖白色,我知道自己擁有許多女人求之不得的東西——但它們仍舊無法減輕我的恐懼。
因為恐懼,當然是來源於自己無法把控、不曾擁有的東西。
“我害怕……害怕你們和蕭家達成了暫時的平衡,不需要我了,你就不要我了。”
方刈一臉的無奈又好笑,“暫時的平衡不代表方家會給予你完全的自由,我費了那麽大精力把你養成這副討我喜歡的樣子——不,你本來就討我喜歡——又怎麽會不要你?”
“我,我不知道這些……我以為自己對你沒用了,你……也許你早晚就會……不需要我了。”
“我需要你。”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把一雙筷子塞在我手心,“不是餓了嗎,快吃吧。”
我默默從碗裏夾起一塊蟹籽魚包,咬了一口,很香。
“你怕我不要你,是怕我不喜歡你,還是怕自己活不下來啊?”
“你不喜歡我我不就活不下來了……”
他笑了,“那你這擔憂大可不必,就你討好林夕遙的本事,有的是人願意為你鞍前馬後。”
“可是他們都和你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他問,“他們也有的是錢,有的是勢力。”
“如果你和蕭家下了決心要對我做什麽,像林夕遙他攔得住嗎。”我覺得把這個話題鋪開了講出來是一件很悲傷的事,但又不得不與他闡明,“你還記得在聖誕晚會上我對你說的話嗎,我想知道世界的‘道理’。林夕遙之流也許可以教我駕馭俗世的邏輯和規則,但他們不可能告訴我紅塵之外的天地之道。”
方刈半垂著的眼眸好似被暖霧所染,漫上了什麽不一樣的情緒,“說到底……小憐最在乎的,好像並不是我。”
“我當然在乎你啊。”
“我說的是‘最’。你害怕的不是失去我,失去供養、保護你的人,你害怕的是失去得到道理的路。就像楚念用‘術’給所有人帶來自己最渴望的妄想世界,而你所看到的,是你自己以為的‘無何有之鄉’,不是我。”
“那你呢,你的妄想世界裏又是什麽……”
“她操縱不了我。”
林渺端來了第二碗關東煮,熱氣騰騰的,還伴有兩隻蒜蓉和辣椒醬碟子。
方刈把碟子放到我麵前,“要不要加點兒?”
我點點頭,把蒜蓉和辣椒醬分別撥了一半到碗裏,攪拌開,關東煮瞬間變成了麻辣燙。
“小憐,過於執著,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他慢慢將調料攪均勻,然後放下了筷子,任由它們在碗裏孤獨地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你一定也記得我當時對你說的,‘以有涯隨無涯’吧。我們很難真正地準確判斷出有涯和無涯的界限,因為我們都是自傲而充滿欲望的。你如此執著,反而會永遠到不了那個地方。”
“我知道……可是……”
“可是你控製不住。”他接過我的話,“因為你發現自己被方家控製,被蕭家玩弄,即使這一切並沒有給你帶來什麽實質性的傷害,甚至於在這個過程裏,得到了很多普通人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但你仍然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棋子,是一件物品。腦子裏覺醒的自我意識是不能接受‘自己’是‘物品’的,你為此感到恥辱,感到無力,所有自我意識帶來的想法通向的終點裏都沒有‘希望’二字,你知道自己無法反抗,除非達到那個境界。”
“嗯,沒錯。”話題變得很沉重,我也放下了筷子,“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是一個愚蠢的人的自己,討厭被人輕易擺弄命運的自己,甚至覺得想要去反抗的自己,也是無聊可笑而醜惡的,因為說到底……都是因為我放不下我的欲望。”
“能這樣想的你怎麽算蠢,被比自己更強的人擺弄命運不是可恥的事……”方刈歎了口氣,“算了,我知道哪怕我這樣對你說,你也認真聽進去了,潛意識裏還是無法改變。”
我自嘲地苦笑,“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用和你一起的快樂蒙蔽自己的無力感,隻有這樣我才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有意義的。你剛剛不是問我為什麽不吃飯嗎,不僅僅是因為我怕你從太爺那回來會再次拋棄我,我看著你心情不好,看著你煩躁沒胃口,我也不可能吃得下飯。”
方刈沒有接我的話,他坐到我身邊,從背後擁住了我,“對不起。”
“你有什麽對不起的啊,是我自己有執念,我放不下,解不開,你不要說對不起。”
“你的一切……至少絕大部分的煩惱都來源於我吧,不管是對我的感情,還是我對你做的所有事。但我卻沒有好好留意你的心情,明明我應該做,明明我能做到。”
“沒必要,那樣我沒準還覺得你煩人呢,婆婆媽媽的。”
“小憐,有句話我很久以前就想和你說,但我太自私了,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他頓了頓,“現在和你說了,你一定要記住,因為以後我未必再有勇氣對你說這句話。”
“什麽?”
“不要把我當做生命的意義,要把自己當做自己生命的意義。”
“……我辦不到。”
“那就要努力辦到。”
“把你當做生命的意義不好嗎?”
“不僅不好,還不對。”他語氣裏帶上了點說教的嚴肅,“生命是你的生命,你的生命的意義當然是你自己,不要為別人而活。不管是親人、愛人、朋友,或者別的什麽狗屁不通的價值觀,都不能成為你生命的意義。你要自己找到自己的意義,自己去踐行它。”
“這話好像你很久很久以前就對我說過,可我到現在還找不到。”
“會找到的。”他很堅定。
“那在我找到之前,我可以先把你當成我的意義嗎?”
方刈笑了,他用下巴蹭著我的腦袋,用臉頰蹭著我的頭發,溫柔深情,又帶了些許的無奈和憂傷,但我知道他一定是開心的。
“好。小憐對我真好。”他抱著我,要我夾一塊吃的喂給他,隨便什麽。
我喂了他一塊蝦滑,這個很好吃,是我剛才吃了覺得最好吃的。
我認真地對他說:“方刈,我真的喜歡你,在乎你,我自己知道,我自己能分辨得出來。”
“我知道。”他低頭在我肩膀蹭了蹭,“我知道,我……”
“怎麽了?”我聽著他低沉的聲音裏有重重的鼻音,猜想他是不是哭了,趕緊轉過身去。
哎呀,堂堂一位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貴公子,怎麽又哭了啊。
他被我發現後,努力擠出來一個笑容想糊弄我。
我拿浴衣的袖子想給他擦眼睛,他已經飛快地用自己的袖沿一把抹淨了為數不多的淚點,隻有眼眶紅紅的。
“哎呀,方刈哭起來好醜。”我一把抱住他,想逗他笑,又很心疼,於是越抱越緊,“太醜了,不許哭了。”
“小憐……”
“怎麽了嘛?”我聽他還在吸鼻涕,趕緊摸摸他的後背,溫聲細語地安慰:“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好心疼啊,平時那麽能耐,結果在我麵前哭了一次又一次,我……我都不知道怎麽辦,就在這裏幹心疼。”
“沒什麽,我知道你喜歡我,我隻是……隻是不敢相信自己有這種運氣,我好開心啊。”
“開心了那你哭什麽啊?喜極而泣?”
“可能是吧。”他鬆了抱住我的手,“小憐沒吃飽吧,你一邊吃,我一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