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
    仿佛一滴滾燙的金液墜入龜裂千年的枯河床！
    老僧渾身猛地一個巨震！攥著江延年手腕的枯爪痙攣般收緊又鬆開，那力道幾乎能將骨頭捏碎！他那張緊閉雙眼、因極度克製而扭曲的臉孔，刹那間凝固、定格，隨即以一種無法形容的幅度鬆弛、擴散開來。
    一聲極盡悠長、飽含無上沉醉的、發自肺腑深處的歎息：“噫——籲……” 從他微微張開的唇齒間溢出。那聲音喑啞破敗，卻帶著一種熔岩爆發後終於找到出口的、巨大的滿足感。
    “好茶……！真是好茶！”這聲低吼不再是心念，而是直接衝破了枯槁的喉嚨，帶著難以置信的狂熱。
    僅僅一滴。
    僅僅那微不可察的一滴茶汁，帶著杯壁殘存的溫熱，沾染了他的唇瓣。甚至算不上“嚐”，隻是那無法言喻的鮮醇氣息，混合著一絲實質的清潤，如同燎原的星星之火，猛地撲向他所有因“無味”而早已麻木枯死的味蕾！
    那股香！清、冽、鮮、活！比方才聞到的霸道香氣濃縮百倍！像一道裹挾著初春山林所有精華的閃電，劈開了他被檀香和寂寥封閉了數十年的感官囚籠！嫩葉的汁液、岩石的氣息、山泉的清泠、陽光曬過野花的甜韻……所有被遺忘的、屬於鮮活生命的滋味，在這一滴微涼的茶露融化開來的瞬間，洶湧澎湃地席卷了他的感知！
    “公子！這……這究竟是什麽茶？！” 老僧猛地抬起那張已經完全被震撼和貪婪占據的臉，渾濁的眼珠裏血絲賁張，灼熱得燙人，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老衲……老衲枯寂數十載，嚐遍世界名茶，自以為此心已無波無瀾！卻不知，世間竟有如此……如此神異之味！”
    “請……”江延年微微一笑，將手中杯盞放在老僧跟前。
    老僧幾乎是撲向那杯盞，雙手捧起，卻又不敢再飲，隻是癡癡地望著那翠綠中泛著神秘紫暈的茶湯，仿佛捧著的不是茶水，而是一掬跌落凡塵的仙露。茶香嫋嫋，鑽入鼻竅，直衝靈台，帶著春日山巔的冰雪氣息與百花吐蕊的蓬勃生機，讓他枯槁多年的五髒六腑都為之震顫、呻吟、瘋狂呐喊！
    “此茶名喚……”江延年的目光掠過老僧，看他正小心翼翼地捧著茶杯，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老僧心頭，“顧渚紫筍。”
    “顧渚紫筍？”老僧喃喃重複，像是在咀嚼一個失傳已久的神咒，渾濁的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精光，“這、這竟是傳說中的……大唐貢品？《茶經》有載……陸羽盛讚其為‘茶中第一’？！不……不！典籍晦澀，老衲隻道其神味早已湮滅於烽火長河！這、這斷然不可能！後世仿製皆徒有其形，何曾有這般奪魄攝魂之真韻？！”
    江延年唇角勾起一絲極淡、卻傲意隱現的弧度：“大師所言不虛，正是那傳說中的‘顧渚紫筍’。然大師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陸羽所尊固然是唐時鼎盛之‘紫筍’，而我手中這一罐，卻是承自大明朝成化年間——皇帝親指，令長興知縣每歲清明前攜僧祭山，以天地清露灌沃那顧渚山下、金沙泉旁最古老的十餘株母樹，七日祭典，方得一摘。其葉必選一槍一旗，芽色紫而根如筍，故得名‘紫筍’。此非尋常貢品，乃是貢中之貢，內府秘藏，尋常王公亦難得一啜！”
    他的話如同驚雷，炸響在老僧耳邊。成化秘貢！皇帝親指！七日祭山！內府秘藏！
    這每一個詞都帶著沉甸甸的曆史塵埃和無上榮光！老僧捧著杯盞的雙手劇烈顫抖，盞中茶湯晃漾，溢出些許，浸潤了他枯瘦的手指。他恍若未覺，仿佛那灼熱的茶湯便是燒熔他數十年沉靜心神的最後一把烈火！
    “難怪……難怪！”老僧嘶聲，喉頭滾動，“那股沛然莫禦的生機，那淩駕百卉的清冽，那足以滌蕩靈台塵埃的純粹……這不是人間之茶，這是……這是埋藏了數百載的歲月菁華！是曆代帝王、僧道所追尋的，那一點通神的靈芽！可……可它如何重現於世？你……？”
    老僧的目光死死鎖住江延年，那眼神已從貪婪的震顫變成了徹骨的驚疑，更深處甚至藏著一絲畏懼——能拿出此物的人，背後的真相，恐怕比他手中這杯茶更令人心神搖曳！
    江延年麵對那灼灼逼人的目光，神色依舊從容，唇邊那抹淺笑似有若無。他沒有直接回答老僧的詰問，而是不慌不忙地提起桌上那隻樸拙的八角紫砂壺，給自己和莊家斌斟了杯，茶香氤氳中，他才似笑非笑地緩聲開口：“坊間傳聞三井家主失蹤七十餘年，歸來後容貌竟如往昔。活物尚能如此，何況死物乎？”
    那老僧驀地站起，動作迅猛得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彈起，帶倒了他方才坐著的蒲團。那張刻滿風霜、原本因激動與貪婪而扭曲的臉，此刻血色瞬間褪盡，隻剩下一片駭然的慘白。他枯瘦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甚至握不穩那隻珍貴的茶盞，“當啷”一聲脆響，精致的瓷盞摔在冰冷的地麵上，裂成數片。琥珀色的茶湯潑濺開來，沾染了他素淨的僧鞋和灰色僧袍的下擺，但他渾然不覺。
    “你……你說什麽？！”他嘶啞的聲音拔高到了極致，如同撕裂的破帛，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靈魂深處的劇烈震蕩，方才那點深藏的畏懼瞬間如海嘯般淹沒了整個意識。
    “你是誰……你到底……是怎麽知道的？！”老僧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逼問，聲音帶著破碎的、幾近絕望的嘶鳴。心中的恐懼徹底炸開，名為理智的東西在崩塌。能洞悉這樣深埋於時間的絕密之人，其分量，已經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土肥原大師，”江延年端起自己麵前的茶盞，輕輕撇去浮沫，眼神平靜地投向幾乎站立不穩的老僧，那平靜之下卻蘊藏著洞穿一切的冷冽鋒芒。“你們九菊一派暗中幽禁三井高雄，妄圖解密他青春不老之術。如此蠅營狗苟，豈能瞞得住眾人？況且……”他語氣陡然變得如同千年寒冰，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敲打在土肥原次郎那顆驚駭欲裂的心髒上，“真以為這世間，便無人知曉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