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誰和誰的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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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男人乖乖聽話女王進化論!
    她曾經那樣擔憂,怕他出事,怕他不能平安歸來,怕再也見不到他,怕到不顧一切,什麽都不考慮,隻想立刻飛到最靠近他的地方去。
    意外的失去,意外的得到,才有驚心的歡喜。
    離開機場之後成誌東坐在車裏一直沉默。工廠設在市郊,大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身邊的人匯報情況說得起勁,他卻不說話,車廂裏麵氣氛壓抑。
    “成總,這裏政府與叛軍的衝突升級,我們已經接到軍方警告,所有外籍員工都要暫時撤離,集中到有政府保護的區域去,可是如果那些外籍專家走了,廠裏就要停工,這季度的訂單肯定趕不及發貨,損失會很大。”
    菲律賓天氣炎熱,接近中午,道路上行人很少,走來走去的大部分都是荷槍實彈,穿著迷彩服的軍人。
    這個國家的局勢一向不穩定,他也有心理準備,但突然嚴重到這個地步,的確猝不及防。接過當地報紙和軍方通告仔細看,成誌東眉頭緊皺,公開聲明要綁架外國人質威脅政府,這已經不算叛軍與政府的糾紛,快趕上國際恐怖分子了。
    是很麻煩,更火大的是,居然趕在這個時候威脅政府,他瞪著那份通告暗咬牙。
    車速很快,開出市區以後就有軍方在路上設了巡查哨,看到他們遠遠地招手,示意車停下檢查。
    路障邊站著全付武裝的軍人,當地員工下車與他們交談,軍人們的眼光不停往車裏掃過來,最後有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上前敲窗,開口是英語,“先生,請下車出示護照。”
    車裏還有菲律賓當地的工廠負責人,聞言一把抓住他,“成總,我下去說。”
    “不用。”他幹脆地長身推門,一步就跨了下去。
    走出家門葉齊眉深吸氣,葉爸爸在旁邊笑著安慰,“你媽媽就那樣,別放在心上。”
    “我知道。”跟著爸爸往外走,家裏的車就停在門前院子裏,看著老爸神氣地坐上去,她笑得牙齒微露,“爸爸,喜歡嗎?”
    葉爸爸退休以後才圓了自己的駕駛夢,興高采烈地參加了估計是這輩子最後的一次考試,拿到本本還沒多久,獎勵就是女兒送的這輛車。這時聽到女兒提問,立刻把著方向盤猛點頭,“怎麽不喜歡,上次還開著你媽一起去陽澄湖吃螃蟹,可惜你忙,沒能一起去。”
    她知道,媽媽一回家就打電話給自己,一邊喘一邊說這輩子再也不坐這老頭子開的車了,路上足足四五個小時,清晨起身下午才吃到螃蟹,拖拉機都到了,還不如直接徒步去。
    “爸爸,要不要我開?”一邊回想一邊笑,車子還沒發動,葉齊眉伸手按住方向盤。
    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女兒心裏想什麽,葉爸爸抱著控製權死也不放,“不行,爸爸一定要親自送你。”
    不再堅持,綁好安全帶,看著爸爸慢慢轉出院子,已經晚了,熟悉的安靜小路平順鋪開,小時候總是坐在爸爸的二十八寸黑色大自行車後座出門,她童年個子矮小,每次都要被舉得高高的才能坐上去,前進的時候隻能看到爸爸的背影,寬寬的背,抱起來很暖和。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她特別敏感,就連這點小小回憶都讓自己心裏皺皺的,有點不適應,她扯了扯安全帶,輕聲說,“謝謝爸爸。”
    “謝爸爸?你再大都是爸爸的寶寶,謝什麽。”葉爸爸嗬嗬笑。
    感覺複雜不安,手掌貼在小腹上,葉齊眉側過身子,額頭抵著爸爸的肩膀低聲開口,“不行,要謝的,謝謝爸爸。”
    女兒從小獨立,大了就更少撒嬌,不知道她的心思,隻當她是因為今天被老媽訓受了打擊,葉爸爸立刻放慢速度,一邊安慰一邊享受久違的寶貝撒嬌,一臉樂嗬嗬,“好啦,無論如何爸爸都力挺你,放心吧,媽媽那裏回去我跟她好好說說。”
    到家已經很晚了,洗完澡她立在鏡前看得仔細。小腹還是很平坦,完全不能想象裏麵已經有一條小生命。感覺很奇妙,她雙手把浴衣前端拉高,側身想象自己可能變成的模樣,然後自己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笑完把浴衣小心係好,屋裏冷氣清涼,她赤腳拖著鞋走出浴室,不自覺地打了個噴嚏。
    伸手把冷氣調高,葉齊眉臉上的笑容變成歎息,躺在床上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摸電話,想了一下還是放下,翻了個身閉眼睛。
    有些事情急不來,他既然沒有打給她,一定也是在苦思冥想吧。
    又翻了一個身,她在黑暗中眼睛睜大,為什麽沒有打給她?想什麽要花那麽久?
    手機屏幕被自己按亮,枕邊晶亮的一團光,然後漸漸淡下去,直至完全黑暗。第一次為了一個電話而煩惱,清醒過來自己已經重複按亮了它很多次,有點唾棄自己的表現,葉齊眉賭氣地關了它,最後翻了一個身,用力閉上眼睛睡了。
    身體懶懶的,一旦睡著就睡得很沉,第二天一早她是被助理的電話驚醒的。
    “葉律師,今天開庭,當事人已經到了,打了好幾個電話來問,打你的手機也沒開,我隻好打到你家,沒出事吧?”
    驚跳起來,拿著話筒抬頭看鍾,天哪,她居然一睡睡到這個點,難道免疫係統還會影響生物鍾?
    飛車趕過去還來得及,葉齊眉一邊跳下床一邊抓著話筒語速飛快,“把材料都帶上到法院等我,我馬上就到。”
    打仗似的把自己弄整齊,她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跑,打開手機的時候一連串的短信鈴聲,都是電信傳來的未接電話提醒。
    沒空多看,她跳進車子就發動,開出小區大門的時候利落迅速,保安們對她和她的車一向印象深刻,老遠就按開了隔離杆,習慣性地笑著舉手打招呼,可還來不及出聲,隔著窗隱約看到她一點頭,紅色的volvo加速前行,轉眼就消失在眼前。
    再怎麽狼狽,葉齊眉還是在下車前整理了一下儀容,撐起最冷靜的姿態走進法庭。一行有一行的要領,庭上如戰場,氣勢最重要。
    習慣了她的權威,身邊沒有一個人對她在最後一分鍾出現的匆忙提出質疑。可是自己知道,全身力氣都已經用來維持表麵平靜,短短一段走廊她走得心髒狂跳,腳下都是軟的。
    程序枯燥,一切按部就班,出示證據,宣讀訴詞,她向來準備充分,本該駕輕就熟,可這一次感覺完全不同,心跳一直都緩不下來,胸悶氣短,從來沒有覺得在庭上的時間會那麽難熬而漫長。
    法官跟她很熟,最後宣判完畢還忍不住問候了一聲,“葉律師,你是不是不舒服?臉色很難看。”
    沒時間多說,她搖頭,還有很多文件需要雙方當事人一起簽署,她率先往外走。
    法院外烈日逼人,空氣都熱得似乎膠著起來,乍地從清冷的大廳中走出來,皮膚上感覺粘膩。
    男方帶著自己的律師走過來,對著她的當事人眼神憤恨,仿佛在看仇敵,“怎麽這種表情?你要的都拿到了還裝痛苦,做戲做全套,這裏又不是大劇院,不要惹人笑了。”
    她的當事人是個容貌清瘦的婦人,聽完判決之後一直沒有說話,隻是低頭斂容往外走,這時聽到前夫的話倒抬起頭來,神色一凜,“先生,請你注意自己說話的態度,現在開始,我已經沒有義務再忍受你的任何侮辱了。”
    男方聞言怒目而視,眼看就要當場情緒失控。夫妻到了這個時候,往往連陌生人都不如,習慣了這樣的情景,若是平時,葉齊眉連眼皮都不會抬一下。但這時渾身乏力,隻想早些解決所有事情回去休息,一步跨上前,她抬手阻止他開口,“先生,判決已經下來了,那些文件簽字以後,你們再見麵的機會我想不會太多,何必呢?”
    那男人是個私營業主,自己開了個貿易公司,平時習慣了呼喝,剛剛痛失大筆財產,這時正心裏火起,看到她上前眼睛都紅了,一手揮過來,聲音恨恨,“你這個女人少得意,以後上街記著給我小心點。”
    頭暈,她退了一步,差點跌倒。助理上來大聲,“幹什麽你!”
    抓著助理的肩膀站穩身子,葉齊眉頓了一下才開口,“小玫,把他剛才說的話記下來。”然後指著站在一邊的當事人和男方律師,還有一個身穿製服,剛好經過的法院工作人員說話,“你,你,還有這位先生,剛才我受到人身威脅,保留控告這個男人的權力,你們都是人證。”
    啊——?沒想到她這麽狠,剛才還暴跳叫囂的男方呆若木雞。
    終於一切結束之後葉齊眉已經連喘氣都覺得吃力,一早忙到下午都沒吃過東西,暫時沒力氣做任何事,她靠在椅子裏長吐氣。
    手機被丟在桌上,靜悄悄的沒動靜。伸手取過來看,很多的提醒,您有未接電話,但都是自己助理在早晨打來的,那時她還沒有開機。
    原來是有點賭氣的,現在卻開始擔心。
    成誌東,你怎麽了?
    這個男人一向幹脆直爽,外表雖然中國,但內裏完全美式,表達感情直截了當,有什麽不爽也第一時間讓她知道,便於互相溝通,共同解決。見多了粘膩曲折太極推手般的中國式感情,他的性格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值得珍惜。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第一時間告知他有了孩子,也想過他可能會吃驚,措手不及,不知如何麵對,為此苦思冥想,但絕不包括人間蒸發。
    不再耽擱,她拿起手機就撥,沒有熟悉的接通鈴聲,那邊連聲音都沒有。
    吃驚地看了一眼手機,又壞了?不是全新的嗎?
    按斷隨手撥了下一個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助理小玫聲音奇怪,“葉律師,我就在外麵啊,為什麽打手機?”
    沒壞啊——葉齊眉開始硬掰,“哦,現在沒什麽事,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好啊好啊。”難得葉律師開口主動要求一起進餐,那頭雀躍。
    港式茶餐廳從早到晚的人聲鼎沸,在牆角的火車廂軟座裏坐下,小玫手指點著玻璃下壓著的點菜單一路劃撥,“蝦仁雲吞好不好?哎呀,好久沒吃雙皮奶了,要不再叫個甜點?”
    基本不挑食,葉齊眉沒有任何意見。雖然今天沒什麽胃口,但是現在不一樣,不想吃也要吃。
    餐廳裏懸掛著許多液晶電視,和所有餐廳中的一樣,不停地自顧自明滅閃亮,根本沒人注意。人聲嘈雜,服務生端著盤子一路小跑,上菜的時候大聲問,“哪桌的菠蘿包?啊,您的杏仁豆腐馬上來。”
    終於決定要點些什麽,小玫招手叫人,葉齊眉坐下就撥手機,不行,掛斷後微微皺眉細想,這時又拿起來再撥。
    很難得看到她這樣不安煩躁的樣子,小玫奇怪,“是誰?聯係不上嗎?”
    抬頭笑了一下,小玫背後就是懸在半空中的電視,一眼掃過,葉齊眉突然站起來。
    “葉律師?”今天葉律師的表現太反常了,小玫張口結舌。
    屏幕上正在放國際新聞,餐廳太吵,根本聽不清播報,但是短短一瞬的畫麵跳躍,下麵滾動的字幕還是很清楚。
    “據報道,菲律賓政治騷亂升級,首府馬尼拉市郊昨日當地時間下午五點左右,反政府武裝組織劫持外籍人質21名,據悉其中一名人質為華裔男子,我國政府嚴厲譴責該行為——”
    嘴唇麻了,手機還按在耳邊,再清醒過來自己已經立在那電視的下麵,仰頭瞪視著屏幕。
    四下都投來詫異的眼光,被她的表現嚇到,小玫一慌張,也站起來伸手去拉,“葉律師,到底怎麽了?”
    手指扣得緊,手機按在耳邊不知不覺太大力,麻木的痛,嘴唇抿成薄薄一線。她從小個性很強,也比平常孩子更能忍痛,突如其來的衝擊越是大,臉上越是不動聲色,七歲的時候出門,狂風將大門吹得猛合上,手指來不及縮回,被拍得形狀都變了。那樣的劇痛之下,她也隻是沉默地縮緊身子蹲下來,一聲不吭地等待疼痛過去。
    因為爸爸媽媽工作都忙,習慣了家裏隻有一個人,哭了也沒人會來安慰,不如不哭。後來年齡漸長,越來越覺得這樣處事的好處,真的,無論發生什麽事,驚天動地隻有招來好奇與觀望,絕對於事無補,還不如自己靜靜解決。
    心裏的聲音還很冷靜,慌什麽?菲律賓那麽大,外國人進出成千上萬,那個不一定是他,又不是寫小說拍電影,哪有那麽巧?有什麽好緊張的?但是這次不同以往,還來不及理清思緒,身體就率先做出可恥的反應,原來就徘徊不去的疲憊軟弱此時排山倒海,不安與焦慮來勢洶洶,想走回座位,但小腿微微顫抖,幾乎邁不開步子。
    “葉律師?”再問了一聲,小玫提高聲音。
    “你先吃吧,我有些緊急的事情要處理。”回神了,匆匆丟下一句話,葉齊眉抓起包往外走。
    到了車上她先鎮定了一下,然後翻找電話撥出去。
    “鍾鍾,我是齊眉。”
    鍾鍾是她的老同學,畢業後進了新聞署工作,接起她的電話聲音驚喜,“齊眉?我們心有靈犀啊,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周末同學聚會啊,吃完飯唱歌,這次不許中途溜走。”
    哪有功夫跟她說那些,葉齊眉句子簡練,“我有件事問你,是關於昨天菲律賓人質綁架事件的。”
    “啊?那個你也感興趣?你不當律師,改行到聯合國去啦?”大學裏的上下鋪,鍾鍾照老習慣逮著她就開玩笑。
    “鍾鍾,我沒時間開玩笑,被綁架的外國人當中是不是有個華裔男人?你告訴我他的名字。”
    “名字?你要知道這個幹什麽?”她口氣嚴肅,鍾鍾奇怪了,印象中葉齊眉從來都不是好奇心過剩的人,怎麽突然關心起國際大事來了。
    “你先告訴我。”心裏煩,葉齊眉抓著電話克製自己的情緒。
    “等下啊,我看看。”不開玩笑了,鍾鍾埋頭查。“沒有啊,名單還沒到,不過大部分都是遊客,還有個別是當地的外籍商人,哦哦,那個華裔是美籍的。”
    手一顫,車裏冷氣清涼,但掌心粘膩,這才驚覺自己渾身都是冷汗。坐在駕駛座上被冷風一吹,抖得厲害。
    打電話定機票,葉齊眉回家得車速很快,進門拉開抽屜取護照,簡單地整理了一下東西,然後提包往外走。樓下正遇上藺和,他表情詫異,“齊眉,你出差?”
    “不是,我有些私事要去菲律賓。”她步履匆匆。
    藺和拉住她阻止,“什麽事那麽著急?你昨天剛跌倒去過醫院,現在就要出國?太逞強了吧?”
    “藺和。”她直視過來,“謝謝關心,不過我現在趕時間。”
    “齊眉。”他不放手,換來她冷冷的一眼。
    她臉色煞白,感覺很不好,藺和先鬆手,然後放緩聲音,“你去機場嗎?我送你好不好?”
    “不用,我自己開車去。”葉齊眉繼續往前走。
    沒辦法阻止,他唯有立在原地看著她上車發動,紅色的volvo開出車道的時候車速並不是很快,和她剛才急匆匆的樣子截然相反。有點疑惑,他一直注目著,車身在快要開出門口的時候開始略略一頓,然後車頭傾斜,險險地擦著立柱轉了出去。
    心頭一驚,藺和快步往外奔,還沒有奔到大門口,就聽到街上一聲刺耳的刹車聲,然後是很多人的驚呼。
    還沒睜開眼睛就聽到身邊的交談聲,學姐的聲音有點氣極敗壞,“你明明知道她身體情況不好,還讓她一個人開車,現在才著急,著急也沒用了,後悔去吧。”
    旁邊沉默很久,才有人回答,居然是藺和,“李醫生,我隻希望齊眉沒有事,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現在怎麽樣?”
    估計是覺得他態度誠懇,李芸語氣稍微放緩了一點,“她還好,隻是流產以後身體比較虛弱,回去好好休養,這段時間她需要人照顧。”
    四肢沉重,眼皮也是,很倦,原本不覺得痛,隻是渴睡而已,也不想睜開眼睛解釋,但是聽到那兩個字,心髒上好像突然被堅韌的細絲纏繞,不知是誰在那一端扯著線頭死死用力,隨著跳動,一下一下地抽緊,心痛得喘不過氣來,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眼角滾燙,淚水已經掩不住地落下來。
    “齊眉?”身邊前後有人喚,然後藺和帶著些懇求的聲音,“李醫生,能不能讓我和她單獨待一會?”
    李芸歎氣,然後是腳步聲遠去。
    房裏安靜下來,“齊眉?”很低的聲音,眼前光線暗了,張開眼,看到他俯身下來,看著她眼神憐惜。
    腦子裏塞得滿滿的,仔細想,卻全都是空。
    一天而已,可她是幻想過的。
    那個麵包店,她隔著窄窄的人行道,看著那個烏黑直發的女孩子,笑著踮起腳親了她的媽媽。
    那個時候,她是幻想過的,幻想自己懷中也有個很小的孩子,香而且軟,因為是血脈相連,怎樣都會覺得是這世上最美的珍寶。
    還有坐在爸爸身邊,看著他慢慢轉出自家院子,跟她說話的時候一臉笑,很寵愛地叫她寶寶,說她長得再大都是爸爸的寶寶。
    那個時候,她也是幻想過的,幻想那個男人看到孩子笑起來的樣子,幻想孩子叫他爸爸的樣子,然後被舉得高高的咯咯笑,就象她小時候那樣圓滿和幸福。
    他說我想要的,我想你生下來,你沒有時間我來養。她不該懷疑他,他說得那麽懇切,聲音裏甚至帶著一點點哀求,她怎麽會懷疑他在苦思冥想,怎麽會懷疑他在逃避?
    原本也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不過是些幻想,可是現在,就連幻想都沒有了。
    太痛了,每次心跳都是折磨,整個胸腔裏空空如也。咬著牙齒勸自己,不要失控,要克製,沒什麽是不能過去的。小時候手指夾在門縫裏,抽出來的時候紫紅扭曲,那麽醜陋的樣子,也不是慢慢恢複,什麽都看不出來。
    可是不行,這次居然不行。麵前有人俯低身子,很溫柔地看著自己,手肘橫過自己的臉,一片濡濕,低低的嗚咽聲傳出來,她仰麵躺著,終於哭泣出聲。
    “沒事的,很快就會好了。”藺和聲音溫柔。
    “你不知道,你不懂。”她抽噎著,聲音模糊。
    齊眉——
    她整個人都落在自己身體的陰影裏,天色黯了,病房裏還沒有開燈,肘臂遮去了她大半張臉,淚水沿著臉頰的輪廓滾落下來,淡淡的暮色中晶瑩閃爍,心髒一陣陣地緊縮,最深處的某塊地方五味雜陳,痛楚難當。
    奔出小區的時候她的紅色volvo已經與另一輛迎麵而來的車歪斜地撞在一起,幸好她的車速不快,對方避讓也及時,並不是正麵撞擊,但是她暈倒在車中的樣子還是讓他魂飛魄散,現場一片混亂,將她抱出來的時候駕駛座上已經全都是血跡,仔細看又沒有傷口,沒有經驗,肇事司機嚇得腿都軟了,呆立在原地一聲不吭,他表麵勉強維持著冷靜,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可抱著她的雙手一直在抖,等到了醫院被告知是流產,沒有生命危險之後才把橫在喉嚨口的那口氣吐出來,憋得太久,喉嚨直到現在都像被砂紙擦過般劇痛。
    與成誌東這樣生活方式的男人在一起,再怎麽堅強的女人都會有感覺受不了的時刻,他早有預料,可無論如何預料不到的是,這時刻來得竟是那麽快,而且傷她傷得那麽深。
    成誌東,你看看你做了些什麽。齊眉一直是個冷靜美麗,公主一般的女子,現在卻在他麵前哭得像個孩子。
    雙手一伸,將她的手掌握在手中,“齊眉,不要哭,沒事的。”
    不對,她需要的不是這雙手,她要那個男人,她要成誌東,她要他在身邊。她很想對他說,這兩天她過得很辛苦,現在孩子沒有了,她又很傷心。
    可是他不在,她需要的時候,這個男人永遠都不在。
    說不出話來,她一直哭泣,藺和也沉默,在床邊緊緊握著她的手,一直都沒有鬆開。
    一下飛機就撥電話,但是那頭永遠沒有人接,到最後便是無法接通。
    成誌東身心俱疲,在菲律賓千鈞一發,死亡的味道還在鼻端徘徊,政府軍和叛軍就在麵前發生衝突。
    他走過無數國家,當然也去過最危險的地方,印尼暴亂之前他還去看過當地的工廠是否有收購價值,阿富汗結束之後,他也親眼目睹過街邊建築物上的累累彈痕,但那些都是在安全狀態之下,與這一次那麽近距離看到真槍實彈的武裝衝突場麵感受完全不同。
    打開車門就聽到槍聲響起,然後是麵前那軍官突然暴突的眼睛,以及頹然倒地的身體。第二顆子彈擦著身體射在車身上的時候,他震驚到幾乎動彈不得,場麵混亂不堪,耳邊甚至聽到自己員工的慘叫聲。被人一把按在車身下,槍聲不斷,叫囂聲夾雜其中,煙塵四起,最後大批的政府軍趕到的時候,兩邊都已經有了死傷。
    回到安全區域之後他立刻聯係了當地政府中相熟的官員,要求他們派軍隊保護工廠中來不及撤離的外籍員工,先護送他們回國,這樣危險的情況,什麽都是假的,人身安全最重要。
    安全區有通訊屏蔽,國際電話根本無法撥通和接入,聯係任何人都要通過軍方轉接,他一麵心急火燎,另一麵還在擔心她。
    安置完受傷的員工,處理當地工廠暫時停產的事情,忙完這些他已經兩天都沒有合眼。沒有時間考慮其他的事情,一旦可以抽身,丟下一切他就直飛中國。
    這次到機場坐的是當地軍方派出的車子,機場戒備森嚴,所有身穿製服的人都表情嚴肅,大批的外國人神色慌張地撤離,工廠當地負責人一直把他送到登機口,“成總,美國總部不是催您回去,為什麽還要回中國?”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美國那邊我會跟董事會說,不急。”幾天不眠不休,他早已熬紅了眼,簡單回答了一句,他轉身就走。
    這麽久沒有聯係,如果是平時倒可以解釋,但現在是他們的非常時期,實在不敢確定她的反應,成誌東撥第一個電話的時候心裏忐忑。
    結果是沒人接。
    齊眉,你生我氣嗎?我不是故意不聯係你的,別這樣好不好?
    再打她事務所電話,那個助理對他的聲音已經很熟悉,聽到他問立刻就回答,“葉律師這兩天病假,都沒有來上班,您打她手機聯係吧。”
    病假?心一沉,成誌東車開得飛快。飆到她樓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每次都是送她到樓下就走,從來都沒有去過她家,大樓筆直高聳,每一扇窗都是一摸一樣的,他竟連她究竟在哪一扇窗裏都不知道。
    心亂如麻,他拍門下車,靠在車門上深長呼吸。
    不要慌,齊眉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從來都是堅強冷靜又明白事理的女子,她答應過他,無論如何都等他回來再解決問題,她一言九鼎,她絕不會因為這樣的一個誤會就無理取鬧,就做出那樣讓他無法接受的事情來。
    可是她不接電話,她不在事務所,助理說她病假,就連她的車都無影無蹤。這熟悉無比的地方,現在陌生得可怕,就連他自己也是,從未有過的感覺,陌生得可怕。
    這麽久了,他已經將她當作自己世界的一部分,可現在她卻從自己的世界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解釋,這麽輕易,這麽讓他難以忍受!
    不想動彈,唯一執著的一個念頭就是他無論如何都要等到她,親眼見到她,親口問她到底怎麽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從陽光灼熱刺目一直立到暮色沉沉,腿漸漸麻木,有些重複經過這個地方的人已經開始對他偷偷投來疑惑不解的目光,但礙於他渾身散發著的陰霾氣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一輛車緩緩地駛過來,就在樓前停下,車門打開,一個男人與他雙目接觸,兩個人同時一凜。
    頓住腳步,藺和雙眼眯起。成誌東,你怎麽在這裏?夜色稀薄,樓前照明的燈已經打開,那個男人立在這樣複雜的光線裏,看不清表情,但是姿態依舊強硬逼人。
    脊骨反射性地挺起,成誌東遙遙望向他。
    收回目光,藺和不再看他,繼續自己手中的動作,緩緩打開另一側的後廂門,他伸手進去,好像要抱。
    雪白的手腕伸出來,推拒的姿勢,然後是闊腿褲下熟悉的細巧腳踝,在成誌東不敢相信的眼光中慢慢落地。
    一直在車上閉目養神,葉齊眉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側的波濤暗湧,忍著四肢無力的感覺走出車廂,晚風中有花香,麵前是熟悉的大樓,許許多多的窗後透出暈黃溫暖的光。深吸氣,她直起身子,仰頭掠了一下自己被吹亂的長發。
    不敢相信,成誌東往前走了一步,又頓住腳步。
    想出聲喚她,卻說不出話,腦子裏轟隆作響,意識中自己已經衝了過去,可腳下卻如同有千斤巨鎖,無論如何都邁不動。
    一下車藺和就伸手來扶,葉齊眉還是推開,側了側頭,說謝謝。眼角掃過,暮色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突兀地立在每天看慣的背景中,以為是幻影,她一時愣住。
    再注目,居然還在,居然不是因為自己這兩天大腦混亂而產生的幻覺,沒想到其他,葉齊眉第一個反應是心一鬆。
    誌東,原來你平安無事。
    想叫他,暗淡光線中高大的身影動了,幾步就走到麵前,聲音沙啞,“齊眉,你去哪裏了?”
    這口氣——滿腹的話湧到嘴邊,這時卻被他質問的語氣打斷,葉齊眉睜大眼睛望向他,因為身高不夠,姿態先弱了幾分,微仰著頭,像個因為震驚而不明狀況的孩子。
    沒有回答,有什麽陌生的東西在腦海中橫衝直撞,手一動便抓了上去,“你說話啊!”
    “成先生。”快要觸碰到她雙肩的手被隔空攔住,藺和聲音雖輕但異常堅定,“齊眉剛從醫院回來,請你小心。”
    “你讓開。”反手過去,成誌東聲音越來越大,“你去醫院做什麽?為什麽要和他在一起?還有孩子呢?齊眉,你說給我聽!”
    “成誌東。”壓低聲音吸氣,葉齊眉不敢相信地瞪著他。
    他的臉在夜色中如此陌生,雙眼裏都是血絲,腮邊還有青色的胡渣,眉頭糾結,下顎線條僵硬。
    這還是那個她所熟悉的男人嗎?那個與她肌膚相親,笑著叫她寶寶的男人;那個夜半摟著她把臉埋在她後背上磨蹭親吻的男人;那個在電話裏語氣微微帶著笑,對她說想念的男人到哪裏去了?
    她曾經那樣的擔憂,怕他出事,怕他不能平安歸來,怕再也見不到他,怕到不顧一切,什麽都沒有考慮,隻想立刻飛到最靠近他的地方去。
    意外的得到,意外的失去,才有忐忑的歡喜,就要經曆生和死,短短兩天,她過得筋疲力盡,更可悲的是,這所有的時刻他都不在身邊,麵對這一切的隻有她一個人,她獨自一個人!
    “齊眉!”一直都等不到回答,腦海中那陌生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尖銳,太陽穴突突地跳起,痛得椎心,神經緊繃,成誌東幾乎沒有吼起來。
    一直都沒有動彈,直直地看著他,葉齊眉的眼光漸漸冷下來。
    身體已經不痛了,可是內心深處那塊傷口仍舊血淋淋的,觸碰不得。
    太辛苦了,這一次她不想獨自承擔。她需要他,需要他回來,需要他安慰,需要他在自己身邊。
    可是她等到了什麽?沒有安慰,沒有擁抱,甚至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隻有質問。
    她需要的他,不是麵前這個。
    終於開口回答,葉齊眉聲音裏帶著微微的寒意,“沒有了,孩子,沒有了。”
    他眼底有風暴在聚集,驟雨前的墨色陰霾,雙手開始在她的肩膀上不自覺地用力,那麽大力,她幾乎能聽到自己骨骼吱吱作響的聲音,
    “葉齊眉,你再說一遍。”盛夏的傍晚,為什麽他感覺那麽冷?每個字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成誌東咬牙切齒。
    突然很想笑。她見過無數對反目成仇的夫妻,一直都不敢相信那些當事人偶爾描述甜蜜過往。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人癡迷相愛過,然後又對自己心愛的人恨之入骨,置之死地而後以,但現在麵前這個男人的表情,真的隻有用嗜血二字可以形容。
    原來是她錯了,那些都是真的,所有她曾經懷疑過的,全都是真的。
    他說葉齊眉,你再說一遍,他用那樣可怕的表情,讓她再說一遍。
    好,她遂他的心願。
    “成誌東,”艱難地抬起一隻手阻止身邊藺和欲上前拉開他的動作,她眉眼都冷淡下來,“你仔細聽好,你的小孩,已經沒有了。”
    不能動,也不能出聲,維持原狀已經用盡了所有力氣,表麵張力達到極限,他怕自己一旦失去控製後果就不堪設想。
    眼前一片血紅,心痛,失望,憤怒,還有明知有些東西已經不可挽回的恐懼,想怒吼,又想懇求,無數劇烈的掙紮,千頭萬緒糾結在一起,成誌東的大腦反而進入真空狀態。
    仍舊維持著仰頭的姿勢,肩膀上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傍晚的微弱光線轉瞬即逝,所有的一切都陷入黑暗裏,隱約黯淡。
    呼吸不暢,胸腔裏充滿了悶重的感覺,墜得難受,想說話,但隻有嘴唇動了一下。反而是自己的手先有了動作,伸直手臂去推緊緊抓著自己的男人。
    胸口被她的手掌按住,自己的手臂本能一緊,成誌東不顧一切地就要將她往懷裏帶。
    肩膀痛,葉齊眉忍不住哼了一聲。
    一直立在一邊的藺和終於再次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放開她,你這樣會弄傷齊眉。”
    這動作和句子仿佛幹燥導火索上突然出現的火苗,耳邊嗡地一聲,手一鬆,成誌東下一秒已經一拳揮了過去。
    “成誌東!”他鬆開手,支撐自己的力道驟失,葉齊眉沒有站穩,一個踉嗆差點跌倒在地。
    眼前的情景讓她瞠目結舌,成誌東出拳快而狠,藺和也是猝不及防,第一下就打在眉骨上,狼狽之餘全力架住他的手臂,兩個人都是怒目而視。
    “你憑什麽打人?鬆手。”他一臉狂怒,第一反應就是製止他再做出任何瘋狂的舉動,葉齊眉一步跨上前,伸手去拉。
    近了第一眼就看到藺和臉上的紅腫,觸目驚心,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沒事吧?”
    “沒事,齊眉,你讓開,小心弄傷。”
    她維護他,這個時候,她居然當著他的麵維護這個莫明其妙的男人。
    再多看一秒鍾都足夠讓他窒息,血紅了眼,成誌東猝然收手,轉身就走。
    巨大的拍門聲仿佛有無數回聲,輪胎急轉的尖銳摩擦,q7高大的車身轉瞬消失。
    “齊眉?”藺和低聲喚她。
    葉齊眉的臉與車身消失的方向完全相反,嘴唇抿得太緊,隻留下一條平直的細縫,臉色蒼白,在夜色中觸目驚心。
    “齊眉?”擔心起來,他又喚了一聲。
    “沒事,我們上樓吧。”她終於開口回答,聲音幽暗。
    當天晚上她在床上獨坐哭泣,空調很冷,室內一片冷清。一開始隻是啜泣,本能地用手掩住臉,這樣的自己,就算沒有一個人可以看到,她還是覺得羞恥。
    可是眼淚從指縫中不停地湧出來,啜泣漸漸變成無法克製的哽咽,窗簾沒有拉,月光淡而淒涼,突然任性起來,她把床上所有的東西都踢到地上,沒有了被褥和枕頭,平直的被單變得如同夜中大海般無邊寂寥,覺得冷,很想有人可以擁抱,她哭得雙眼紅腫,然後自己下床一樣一樣地把那些東西撿了回來。
    走到浴室用冷水洗臉,紮起頭發,轉身到廚房取出冰格加水放到冰箱冷凍室裏。打開廚房的燈,她獨自喝水,燈光是白色的,照得手腕慘白皮膚上隱約的青筋。
    明天記得把這個燈泡換成黃色的。
    在便條紙上寫下這句話,她隨手將它壓在冰箱貼下,然後回房睡覺。
    第二天早上她用加了冰塊的水拍打臉頰,除了眼底略有些黑青,鏡中的自己已經完全恢複原樣。
    開門看到藺和與貝貝已經等在門口,望著她一個微笑,一個伸頭蹭了過來。
    “齊眉,我就知道你一回來就會急著上班,送你?”
    低頭看表,自己的車還在修理廠,打車是可以的,不過鄰居的一片好意。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貝貝也一起嗎?路上給你買牛肉貝果吃?”
    嗚汪,貝貝叫得充滿喜悅。
    她也微微笑了,隻是眼裏沒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