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之 貳 圍城,出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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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下的樂園以及罪惡感
    當時針轉到子夜零點時,我和小九就出門了。在夜色的掩護下,我倆興高采烈地奔赴河邊。那其實是一條幹涸的河。河裏沒多少水。如果你離它太近,或許還會覺得氣味頗令人不快。但對我和小九來說,這就足夠了。
    我們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好去。
    河床上不能去,路燈下也不能停留。我們便隻好在那傾斜的河壩上奔跑。我一直擔心它會跑偏,最後變成趙本山《賣拐》中的某個人物那樣。但小九還是很爭氣,它學會了在傾斜的河壩上跑s型。它真有創意。
    它喜歡叼樹枝,叼磚頭。每每叼在嘴上,便朝我狂奔過來,放到我麵前,以熱烈的眼神期待地望我,讓我丟給它玩。我丟出去後,它會立即再撿回來,我隻好再次丟將出去,周而複始。有時我丟得不好,會丟到河裏,它往往一個箭步衝到河邊,停住,回頭望我,怎麽辦、怎麽辦啊?我向它攤開雙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它便惶惶地在河邊焦急地踱著步子,幾次試探,終究還是不敢下水(那時它還不知道自己超強的水性,等它明白,是一年後的事情了)。
    但兩分鍾後,它便會找到另外一塊石頭興奮地叼來給我。每每看到它一如既往的眼神,我不由得感歎:小九啊,你知不知道現在的形勢啊。
    有一次我為了讓它體驗一下寬闊的草地,深夜開車將它帶往附近的一處高檔小區,因為那個小區外麵有一大片同樣高檔的草坪。車一開到,還沒來得及停穩,小九就從座位上噌地一下起來了,趴在窗戶上看,興奮得不行,我剛將車門打開,它便一個箭步躥了出去,將鼻子深深地埋在草地上,到處嗅著。我知道那是一個氣味的世界,一個我無法領會的世界。作為一條狗,它可以聞到一把裝飾精美的刀鞘上真牛皮所散發出的一切味道,甚至包括那頭牛臨死時掉下大顆眼淚時的悲傷心境。它們就是這麽超人。無論多麽完美的檢測工具,目前仍然無法代替狗的鼻子。在嗅覺上它們是完美的。
    我凝視著它在那片草地上瘋了似的奔跑,時而一個急刹車,時而又狂放地追逐,究竟是什麽讓它如此快活?又究竟有什麽樣的味道在它的四周環繞?我無法知道。我隻知道我們不能待的時間太長,長了會有危險。我密切地注意周圍的形勢,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我必須第一時間帶小九撤離。
    那幾乎是不容置疑的。
    盡管如此,那個地方我們仍然隻去了三次。第三次時我們遇見了警察。當時剛下車沒多久,小九正在那塊草地上飛奔,我抬頭遠遠地看見一輛警車打著燈朝這個方向開了過來。我連忙丟下剛點燃的煙,小聲叫了一聲小九,小九抬頭一愣,我衝它招了招手,它飛速地朝我跑了過來,我帶著它迅速繞過一個彎,趴在了一處灌木叢後麵。小九趴在我身下,仍舊抬頭興奮地看我,嘴裏不斷哈氣,似乎以為我們在玩一個新遊戲。警車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壓低了嗓門,衝小九說,不許叫!你要叫了你就死定了啊。它似懂非懂地望著我,我緊張地撫摩著它的額頭,希望它能冷靜。
    狗是可以感受到某些氣場的。我堅信事實就是如此。警車在離我們不到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兩個警察下車來看了看,其中一個警察叼著煙還對著草坪撒了一泡尿。隨後,他們攀談了幾句,離開了。我知道金毛是不喜歡叫的,我幾乎沒聽見過小九張口吼叫,但我仍然擔心那一刻小九會興奮過度叫出聲來,我的心髒完全提到了嗓子眼。我擔心它完全不知道當時麵臨的是什麽。
    但是上天保佑,小九自始至終都沒吭一聲。它應該感受到了我的擔心。它察覺到了氣場中某些微妙的變化,和我同時目送警車離去。然後我們匆忙上車,逃離了那個高檔小區,以後再也沒去過。
    之後每次見到警車,我做一個手勢,小九就會趴下,無論何時何地。日積月累之後,它和我都已經習慣了。它會認為這是一個好玩的遊戲嗎?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遵紀守法那麽多年,終於產生了一點小小的罪惡感。從前我也曾害怕過警察,那是因為他們要求檢查暫住證。現在我仍然害怕警察,卻是因為小九。
    我覺得這兩者其實並無差別。
    將我送到收容遣送站,或者是昌平某地,我或許還能打幾個電話,找到一些辦法。但如果將小九送到某個莫名的地方,那它將麵臨怎樣的局麵?我不得而知。我能理解一個城市的確不能容忍太多的狗,一個城市也的確不能接受遍地狗屎的情況。可城市並沒有取締狗的買賣,城市也從來不曾宣傳或是教導所有養狗人應該如何如何。這裏的養狗政策是標準的一刀切,高過三十五厘米的就得驅逐出市區。這不禁讓我想起日本導演今村昌平的電影《楢山節考》,一到七十就得上山等死,管你身子骨結不結實。盡管在城市中養狗的確需要相當的耐心和細心,然而,在對狗的宣傳以及品種的管製上,是否還需要有人去做點什麽呢?
    我堅持每晚十二點以後才出來遛狗,小九在小區裏每一次方便我都會收拾幹淨,不到舉目四望人煙罕至的地方我從來不會鬆開狗鏈,小九也從來不叫,甚至從來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但我仍然需要帶著罪惡感生活,我似乎做錯了太多。
    我愛這個城市,這個城市是否也能稍稍愛一下我呢?
    自從和小九深夜出門後,我逐漸對李清照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更準確地說,是對李清照的詞產生了興趣。當然不是那首著名的《如夢令》:“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而是那首非常非常慘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傾斜的河壩就是我和小九子夜的樂園。當月亮穿過雲層時,你能看見一個年輕人和一條狗在河壩上歡快奔跑的樣子。他們不在乎河道裏那刺鼻的氣味,也不在乎那傾斜的角度足以磨平他們的鞋底。隻要有河壩,隻要有月光,就有了歡笑。
    雪地裏的真相
    然而,冬天來了。
    北京的冬天令人有一股想要冬眠的勁頭。灰沉沉的空氣中混雜著太多的尾氣與怒氣,白晝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人們縮著脖子在空氣中走,像要用盡渾身力氣,才能在這凝滯的生活中前行。每天都是疲憊的,每天,都是絞盡腦汁的。
    但小九不管這些。它仍舊熱情地歡迎著我,指針一轉到子夜零點,它就畢恭畢敬地坐在我麵前,嘴裏輕輕地哼唧著。有好幾次,它甚至主動將狗鏈叼在嘴裏,然後悄悄地靠近我。在我停筆的間隙,它湊上前來,用嘴拱我的手。
    但每當我對它說“不”時,原本興奮十足的它突然往地上一趴,像天塌下來一樣,兩眼無神地轉了轉,最後無奈地凝視在某一點上,不動了。
    每每這時,我便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心狠得不行,但想想這繁雜的一切,跌宕的人世,就又硬下心腸,視而不見了。小九啊,這茫茫人世你爹地我能全心托付的人都不曾有一個半個,人人即為刀俎,人人亦為魚肉,無非是點斟酌的關係,不到那份兒上便不要強求,到了那份兒上,也得看人家的意思。你要是真的識相,就應該知道夾起尾巴做狗,審時度勢,量力而行,不要癡心妄想。
    說完,它卻仍舊熱烈地望我,眼神顯示它像什麽都沒有聽到。照舊是安安靜靜地趴在我的腳畔,聚精會神地守著我,我稍有動靜,它便立即起身,一副隨時聽候召喚的樣子。
    在連續數晚匆匆下樓之後,有一天晚上下雪了。雪花是在子夜悄然落下的,我在窗前看了看雪,人忽地抖擻了起來,轉身對小九說了一聲,走!小九立即衝了起來,大尾巴拚命地甩著,繞著我一連轉了好幾個圈。我給它拴好狗鏈,我倆便興衝衝地下了樓。
    滿天的雪花讓子夜變得明亮了許多。小九有生以來還不曾見過雪,下樓後它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天空,又回頭看了看我,像在疑惑著什麽。隨後它就把這個問題拋在了腦後,一個箭步衝向了雪花,奮力地奔跑起來。
    那個夜晚我和小九走了很遠。路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沿著河邊走了一會兒後,拐過一道彎,就看見了一座鐵路橋。我和小九站在那裏數火車。因為離得近,火車便有著呼嘯的氣勢,小九一點也不怕,和我並肩站著,看那些明晃晃的窗戶從眼前一閃即過。
    我們能看見車窗內一些人的表情,他們想必也看見了我們。我們不是在扮演天使,但我懷疑人們確實會有這樣的錯覺。火車在漫天的雪花中呼嘯而過,人們觀望雪花的同時,突然看見窗前一個穿黑衣的年輕人和一條大狗陡然出現,又轉瞬消失。他們或許會有一點小小的意外和驚喜吧。
    能讓那木然的眼神倏忽間變得明亮,應該也是一種道德。我想。
    火車開過後,我和小九便沿著鐵路信步走去。沿線是一排剛栽種不久的樹苗,都不高,轉過彎後,一條寬闊的大路沿著丘陵鋪陳開來,上麵鋪成了銀白色,雪花不斷從暗藍色的蒼穹飄灑下來,小九和我迎著雪花並排走著,就像走在一個明亮的天國裏。
    在轉過一個丘陵時,我們意外地遇見了一個人和一條狗。一個穿著灰褐色大衣、雙手插在口袋裏的中年男人牽著一條哈士奇。他叼著煙,略顯驚訝地看著我。我同樣感到驚訝——原來在這個時候,有著這樣心情的人不僅是我和小九。我們彼此斟酌著似乎要打個招呼,或者說點什麽。可當我們還在選擇詞匯時,小九和那條哈士奇已經奔跑在了一起,彼此親熱地嗅聞著,追趕著,像遇見老朋友一般親切。我們的目光瞬間便被它們吸引了。我也掏出煙來點了一根。雪花無聲地落下,我們無聲地觀望。
    一直到最後,我們都沒有講話。他喊住了他的狗,拴上鏈子,迢迢地走了。小九追趕了一下,被我喝住,隻好立在那裏,專注地看著它的朋友遠去。一直到看不見了,才轉過身,朝我奔跑過來。
    從那天起,我以為我們找到了一個天堂,一個替代河壩的天堂。那是一個銀白色的世界,沒有人煙。隨後連續幾個晚上我和小九都出現在那裏。有時我們會遇見那個中年人。但我和那個人一直都沒有講話。如果第一次沒有說,後麵再說什麽似乎都不對了,我們已經錯過了話點兒。而小九和那條名叫多爾袞的哈士奇則成為了朋友。兩個男人每晚叼著煙看兩條狗在雪地裏奔跑,然後拴住各自的狗,頭也不回地道別。仿佛一個靜默的儀式。
    可雪融化了,真相暴露了出來。在一個傍晚,我心血來潮地帶著小九想去那裏走走。結果,我看見了一個巨大的垃圾場。夜間那一個個的丘陵,原來都是垃圾。雪變成了黑色,黑色的水浸泡在垃圾中,殘存的白色如同斑駁的白癜風,赫然立於麵前。小九同樣是興奮的,它隻需要奔跑,在各種氣味中徜徉。而我,知道天堂已經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