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之 貳 圍城,出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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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們再沒去過那裏。我們陷入了新的麻煩之中。年關到了,震天的爆竹響徹在城市中央。我和小九坐在窗前看煙花,煙花很美,城市很寂寞。
    小區深夜的聚會
    春天到來時,我和小九搬家了。我等待了近三年的期房終於建成,在這個偌大的城市,我們有了一席之地。盡管隻有六十多平米,盡管在無數樓宇的環抱之間,但那終歸是我的家。小小的,溫暖的家。
    想來每個在北京闖蕩的人,都期待有一扇屬於自己的門。如果心裏那扇門沒有開,到了一定年齡,便會期待有一扇物質的門。這幾乎是一定的。忘我的工作,目的便是換來一個小小的蝸居。三十歲後如再有“城燈萬千盞,何處是我家”的感受,人是會死的。
    然而這隻是人的悲哀。作為一條狗,它所理解的並非如此。短短半個月,小九將我新買的沙發從中間掏洞,直至底部打穿,形成完整的空氣對流,順便毀了我兩雙鞋,以及半本《現代漢語實用字典》。我期待它能自己學會上廁所,甚至為了它而專門將馬桶改造為蹲式,並一遍一遍耐心地教導它。然而它總是置之不理。
    有一天晚上我回來,它奇跡般地沒有出來歡迎。走近了看,才發現它正在聚精會神地啃一處牆角,水泥已經剝落,鋼筋裸露出來。我暴跳如雷,卻毫無辦法。它怎能理解這一切呢?這是你爹地的家啊。爹地我拚了老命才掙出個首付,每月還要吭哧吭哧地往裏丟錢,爹地容易嗎?你怎麽能這麽幹呢?
    我倆沉默著坐在落地玻璃前看天,彼此互不理會。夜色彌漫,二環路上車水馬龍。
    有一天子夜,我下樓去小區超市買方便麵,拐過一棟樓宇時,黑暗中聽見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像是某種巨大的動物。我停住了步伐,一動不敢動地站在那裏。呼吸聲越來越近,我不知不覺地將手中的方便麵舉過了頭頂。隨著嗖的一聲,一個巨大的家夥從一個灌木叢中飛了出來,路燈下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條大型的雪橇犬。好家夥,足足有七八十斤,這個小區裏會有這麽大的狗嗎?我心中一驚,難道他們就不怕打狗隊上門嗎?那雪橇犬看都沒看我,一個呼哨便從我身邊跑了過去。我定了定神,剛準備往前走,隻見後麵又跑來了兩個家夥,這次是人,染著紅的黃的頭發,瘦得一身排骨,褲子就快鬆垮到了襠部,皮帶上掛著大鐵鏈子,跑起來叮當作響。他們一邊喊著“霸王、霸王”,一邊跌跌撞撞地朝樓宇後麵跑去。
    進電梯時,我帶著疑問和看電梯的女人攀談起來,才知道這個小區竟然是別有洞天。每晚十二點後,養狗的人會紛紛下樓,占據小區裏最大的花園,都是一些白天不能見光的大狗,隻能晚上出來遛。我問那女人,難道他們就不怕被抓嗎?女人說,他們有辦法呢。有大狗的人家組織起來,不是有打狗隊嘛,他們就成立了護狗隊,還湊錢買了對講機,在小區的幾個入口派人放哨,一有人說抓狗的來了,就立即對講聯係,都商量好了的,誰來了都抓不住。
    哦——,我帶著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上了樓。第二天就報名參加了護狗隊。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那晚我帶著小九看見了五條哈士奇,三條金毛,兩條古牧,一條黑背,甚至還有一條大白熊。天啊,我簡直無法想象,如此擁擠的小區裏竟然潛伏著這麽多條大狗。當然,還有條名叫霸王的雪橇。
    我頭天晚上看見的那一幕第二天再次上演了。又是子夜,兩個排骨哥繞著小區瘋狂地追逐著霸王,而霸王則玩了命似的奔跑。終於跑累了,才安心被人拴著狗鏈帶了過來。這時它真正的主人才出場。那是一個光頭、刺青、肌肉累累的家夥,穿著一件緊身背心,脖子上戴著一根我想足有一斤半重的大粗金鏈子,叼著煙趿拉著拖拉板就來了。這小區裏竟然還有黑社會?我和小九同時一愣,歪著頭注視著這位大哥。大哥從馬仔手上接過狗鏈來,拍打了兩下狗額頭,這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身材窈窕、脂粉氣十米之內令人腎上腺素激增的女人,上前摟著霸王一陣狂親,然後大哥牽著霸王,摟著他的馬子,帶著他的兩個馬仔打道回府了。
    前後不過十分鍾的時間,卻真是一出大戲。
    而其他的遛狗人呢?一個個都是寶貝、寶貝地叫著,抄著手看著狗狗們衝向草坪一陣狂奔。我作為一個新來的成員,忙不迭地和人打招呼。這時一個女人問我,你家狗多少錢買的?小九歪著頭看她,我在黑暗中愣了一下,啊這個——是一個朋友送的。我家露西花了我八千多呢。女人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道。露西?是啊,你看。一頭大型貴婦被噴成彩帶的樣子,正在奮力地嗅著一條斑點犬的肛門。露西!露西!不準做這麽下流的動作!女人搖啊搖地去了。
    你這狗失格啊兄弟,多少錢買的?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男人衝我說道。失格?失什麽格?我訕訕地望著他。旁邊人聚攏了上來。耳朵的位置不對,體型偏大,金毛的標準體型應該比這小,牙長得也不齊,嘴型偏長。你都注意到它的牙了?我心裏不由得嘀咕著。來,我給你看看我們家威廉。威廉,過來!狗群中一條颯爽英姿的金毛跑了過來。別說,人家還真是漂亮,跑動中渾身毛發飄逸,寬臉型,大腦袋,一看就是一條價值不菲的金毛。
    威廉花了我小一萬。它爸爸是楓葉係的名犬,也就是魅力太子。外祖父是楓葉係的黃金武士,媽媽是日本排名第一的黃金格格。都是從加拿大那邊過來的冠軍犬,有血統證的,這個你可以上網去查。你看這牙,再看這毛色,威廉!趴下!翻身!對,你再看這腹部的毛色,它是漸變的,你再看這四隻腳,多粗壯,多有力啊!
    我也隻好蹲了下來,就著路燈看正四仰八叉的威廉。旁邊的人不時地發出嘖嘖的稱讚聲。威廉轉動得更起勁了,嘴裏還不時地哈氣。
    哎,那你幫我看看我們家老王怎麽樣?一個穿著吊帶裝的女人死命地扯著一條幾個月大的金毛湊了過來。
    男人蹲下身子,掰開那金毛的牙口仔細看了看,又捏著尾巴讓它擺了幾個造型,才站了起來,義不容辭地說,失格。你多少錢買的?
    不可能吧,我花了三千五呢。
    被騙了,哪家店買的?找它麻煩去。
    被稱作老王的那條金毛極不耐煩地咬著主人手上的鏈子,一副隨時發力奔跑的樣子。我摸了摸它的頭,它立即伸出了鮮紅的小舌頭來舔我,隨後竟將我的指頭當作奶瓶一樣使勁嘬了起來。
    哎,哥們,你那狗多少錢買的?男人終於朝向了我,我仰視著他,路燈下的身影真是龐大,陰影中隻有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後來,小九不再加入它們的隊伍,而是和我默默地走到小區一角,在一棟還沒建好的樓前有一塊小小的空地,我們在那裏玩丟球的遊戲。我懶得聽他們廢話。而老王呢?則和它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這主要是由那個女人造成的。那女人也是新來的,聽說她老公是一個搞建築的包工頭,發了點財,就將她從老家接了出來,買了這裏的房子。男人老不著家,為了解悶,她便養了這條狗。男人叫老王,她便管這條狗也叫老王。那個老王如她的意,這個老王便有好日子過。那個老王要是讓她難受了,這個老王便也凶多吉少。或許是因為那晚那男人說她家老王失格,我家小九也失格,她便不由自主地將我們視作了一夥兒。不過她還時常帶著老王和他們轉,要回家了,才帶著老王到我的角落裏來和小九玩上一會兒,和我也聊兩句,一副天涯淪落人的樣子。
    我家老王挺好的,怎麽就失格了。你別聽他的。哎,我告訴你啊,你可別跟別人說,我看那男的純粹是為了泡那個女的才這麽說的。
    哪個女的?
    就是露西她媽呀。你看她一天到晚穿得跟個花蝴蝶似的,出來遛狗還撲那麽多粉,大胳膊露著,也不知道半夜露給誰看。哎,我還告訴你,那個凱文他爸也想泡她呢,兩人明爭暗鬥的。還有公主她媽和辣椒他爸也老是眉來眼去的,我看他們遲早要搞上了。
    我撓了撓腦袋,看了看她。小九正和老王在草坪上飛奔。
    哎,我說的可都是真的。不信拉倒。
    這哪裏是遛狗啊?分明就是外遇集散地以及社交大本營嘛。我心裏嘀咕著,目送著老王他媽搖啊搖地去了。
    日複一日,就這麽著過去了一兩個月。不知道老王他媽是否在那邊也說了一些關於小九他爸的壞話,總之,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下了班就回家看書寫字,夜深了便帶小九去小區角落裏丟球。小九才不管自己失格不失格呢,照舊跑得歡,跳得高,每頓飯都吃得飽飽的。偶爾帶小九穿過他們以及它們時,我和小九均目不斜視,徑直走過。偶爾老王上來打個招呼,小九也是小心翼翼地叼著它的寶貝球,惟恐被人搶了去。
    雨中的放肆
    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北京一連下了幾天的雨,伴隨著閃電驚雷,好像整個城市被人裝進了垃圾桶裏搖來晃去。小九整日趴在落地玻璃窗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們像是被城市的某種疾病感染了。我不想出門,電話也打得少。對著電腦,對著牆壁,天亮了,天又黑了。
    從窗前望去,城市很大,一望無際,每條路上都有足夠的車,我們叫它車河,每扇門都緊鎖著,窗後拉著窗簾,時常,我能看見對麵的眼神。電視開著,永遠的背景音。門鈴響,送外賣的人。我望著送外賣的男人,心想,是不是隻有他們才是運動的,才是辛苦的。他們可以敲開每扇門,遞給人們那些必需品,然後大門關閉,一切照舊。整個城市遲早都會有宅著的一天,相信我,一定會的。
    工作缺乏激情。如果不是必要,辦公室應該被省略。其實我們並不需要那裏。苦笑著離開電腦椅,像離開一雙緊密拉扯的手。我必須下樓走走,無論多大的雨,無論多強的風。是不是要帶上小九呢?我很猶豫。窗外是傍晚,盡管雨水依舊淅瀝,可未必就不會有警察,或是路人。我心一橫,牽著小九便出門了。小九幾乎是蹦跳著鑽進了狗鏈。因是白天,怕嚇著旁人,便不走電梯走樓梯。它三步一層,幾乎想飛下去。
    到了樓前,雨水仍然潑灑不停,風將樹葉刮得嘩嘩作響。路上倒是沒什麽人,隻見一輛輛私家車下班回來,個個都練就了見縫插針的本事,還有倒車絕技,一副身手利落的樣子,下了車匆忙用公文包擋住頭,逃也似的在雨裏消失了,仿佛這雨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