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之肆 鄉村生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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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人的生活
    晨光東至,窗前漸漸明朗,不覺中又一個黎明到來了。或讀或寫了一夜,稍感疲憊,便離開書房,去院子裏施展一下拳腳,再將院門打開,提上幾桶水一邊澆菜一邊和大虎說會兒話。各種各樣的鳥兒在歌唱,晨光中透著音韻,遠處的公路上則隱隱傳來卡車輪胎低沉的摩擦聲,像樂隊中的貝司,專司低音與節奏。待一切絮絮叨叨地忙完,腹中開始咕咕叫喚,遂鎖了院門,牽上小九,慢跑出村。
    慢跑這個習慣是最近養成的。朋友的建議,我覺得有益便聽從了,起初幾天有些胸悶氣躁,後來倒也平和了,慢跑中見小九一路歡呼跳躍,金毛飛揚,真是愜意。
    村口路邊有一早點小攤,三兩張小桌,一輛小推車,便是全部的家當,油條大餅外帶餛燉麵條,價錢極便宜,兩塊錢可吃三根油條外加一碗餛飩。我便將小九拴在車前,手持大餅,餛飩下麵,吃相粗魯不堪。鄰座或為精瘦民工,或為早起遛彎兒的鄉村老頭,彼此致笑,或淡然問候,隻是從來不見單車少女,讓我引為憾事。早點攤主是夫婦二人,均三十餘歲,丈夫矮且瘦,時常穿一件白色跨欄背心,再套一褡褳,胸前大口袋中裝零錢若幹,褡褳也是白色的,襯得一身赭石色的皮肉愈發精幹。我留心過他,五官倒是齊整,隻是從來不笑,總是麵目嚴肅地招呼我,兄弟,吃點啥?我說照舊,他便照辦。他的妻子是一平常女子,個子平常長相平常衣著也是平常,往人群中一丟就會消失的主兒。她從來不管待客,隻顧剁麵熬湯,悶頭做事,不多言一聲半句。丈夫收錢擦桌,妻子開鍋下麵,夫婦二人配合默契,生意倒也穩定,我每天都去,三張小桌倒常是兩桌有客。
    這樣的買賣顯然僅是糊口而已,下雨刮風自然就停了,微薄小利,日積月累,也不過是城中大款的九牛一毛。我偶爾會想,他們知道路易·威登嗎?他們知道雅詩蘭黛嗎?他們知道酷奇、阿瑪尼嗎?想必不知道。一個小包那麽醜還要價好幾萬,搶錢啊。奧運會舉國歡騰,世界千變萬化,他們照舊是神情篤定,推著小車來來去去,丈夫收錢擦桌,妻子開鍋下麵,日子也就水一般地淌過了。
    有一日我無意間見那丈夫右手臂上竟有刺青一枚,手工拙劣,一頭飛鷹刻得歪歪斜斜,我再看他的眼神就變了——年輕時想必也大街小巷中廝混過吧?再留意那妻子,發梢末端竟隱有挑染之跡,火燒紅的顏色,應該是前幾年由衷愛美的影子吧?那怎麽今日淪落到這步田地呢?
    不好相問。兩人照舊神情淡然地下麵收錢,擦桌推車,晨光中至,八九點回,就像一道定時定點的風景。若有一日他們忽然不幹這等營生,眾吃家不過是過條馬路尋別家就是了。人間處處都在上演這樣的戲劇,隻不過像我這種讀書人矯情滋事,將它寫下來。無所謂悲,也所謂喜,這就是生活。他人的生活。
    付過早點錢,我告別這對夫婦,與小九往家走。這些日子準點出門,必遇二景。一景為兩名五旬婦人,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膀大腰圓,盤頭珠鏈,目不四顧,都身著睡衣拖鞋,睡衣或為黃或為藍,都是豔色,拖鞋也是極品,粉紅涼拖令人遐思,隻是兩人麵目嚴肅,貌似苦大仇深,身前兩條可卡,一條京巴,身後竟還跟著一條成年德牧,兩人手中各執一根木棍,逆風而行。初次遇見時,我赫然站住,心神恍惚,等兩婦人呼啦啦走遠了才敢動身——一時間,竟以為江南七怪中的柯鎮惡路過此地,驚為天人。
    回過神來,才知此地不是牛家莊,我也不是那惡賊子楊康。
    進村後,再遇第二景,則有趣得多。一名六旬婦人牽一個四五歲的孫兒必在此時出來遛彎兒,也必定與我相遇。那婦人衣著樸素,眉眼謹慎,應該是一輩子擔心怕事的主兒,可那孫兒卻天性調皮,活潑好動,留一瓦蓋頭,每次見我必擠眉弄眼。初次遇見時,我怕小九驚嚇到他,便呼住小九沿邊路走,誰知那男孩竟記住了小九的名字。第二天再遇見時,我還未及出聲,那孩子遠遠地便大呼,老九、老九!這次輪到小九赫然站住心思恍惚了,幾次回頭看我,似喚它,又不似喚它。我哈哈大笑,尋思小九必在琢磨,怎麽,怎麽我竟老了嗎?
    那孩子膽大,第三天再見小九時,便敢上來擁它,個子隻比小九高一點,就小手小腳一起上,捏著小九的臉左右扯乎,還不時拍打小九的頭,隻差沒騎到小九的背上了。我見小九大尾巴左右甩得極歡,就知道沒事,它最愛和孩子玩,我便在一旁袖手抽煙,微笑觀望。隻可憐了那老嫗,一臉驚恐,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才好,不敢叫怕驚著小九,可又不能不叫,見小孫孫與這龐然惡犬這麽親近,害怕出事。我見她神色可憐之極,便喝住了小九,站到一旁,她這才一把搶過孫兒來,狠狠地看我一眼,說了一句:你這狗忒大了,得拴,還是拴著點好!我衝小九使了個鬼臉,也不回答她,轉身就往家跑了,跑過一個彎,遠遠地還聽見那孩子在奶奶的訓斥下快活地叫著:老九,老九。
    又跟鄰家大虎打了個招呼,開門,配配照舊以翻滾式歡迎我們回家,小九迎上前去,必定和它在院中追逐一會兒,我進房洗臉刷牙,點上蚊香,拉上窗簾,準備就此沉沉睡去。想起此前發生的一切,微微一笑,我知道到了明日,一切必將再來。
    循環往複,是這平凡生活的真諦。人們不願有驚喜,也不願有意外。平淡,平淡就好。或許這就是真正的曆史,這就是真正的生活。
    大虎和小虎的悲喜劇
    暴雨是昨日傍晚到來的。傾盆而瀉還伴隨著閃電霹靂,不到六點天就完全黑了下來,簡直一副龍王出遊的架勢,真是暴戾的天氣!屋裏我窩在沙發上看書,小九和配配在旁邊相互撫弄嬉戲,原本一派祥和之氣,可院外的大虎、小虎卻不斷發出嗚咽之聲,悠長而淒慘,伴著驚雷與陣雨,時不時地傳進來,小九豎起耳朵聽著,一副戚戚與共的樣子。
    我知道,又一輪人間悲劇上演了。
    大虎和小虎都是正宗的德國牧羊犬,據說它們的母親是被人從附近機場偷出來的,一條正宗軍犬,可血統如此優秀的兩條德牧卻有著讓人不忍聽聞的故事。
    它們的主人是租住在旁邊的一個水電安裝隊。安裝工人大多來自農村,他們養狗的方式簡單而粗暴:用一根粗大的鐵鏈將狗拴在院門口,一個臉盆裏隨意丟點麵條或饅頭,盆裏水是渾濁的,時常還斷水。小虎被拴在院子裏,大虎則直接被拴在門口一輛廢棄的麵包車下。大虎和小虎其實是我給它們取的名字,那些安裝工人們管它們要麽叫“喂”,要麽叫“哎”,要麽什麽都不叫。日複一日,汙垢與屎尿混合在一起,它們匍匐在驕陽下的塵土裏,扭曲著,卻仍舊忠誠地履行著看家護院的職責。
    德國牧羊犬是極其聰明的一個犬種,智商甚至超過了金毛。我每天出入,它們便熟悉了我,我趁安裝工人不注意,每天都會喂它們一點狗糧或清水。回避那些人是因為我害怕會尷尬,害怕我的行為會讓他們覺得不舒服。我知道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自己表達愛的方式。我能做的,隻是在尊重的基礎上做一點事。
    大虎和小虎就這樣悄悄和我好上了。它們極瘦,皮毛粗糙、極硬,甚至有些星星點點的泛白。這都是營養不良的表現。我曾經很委婉地向安裝工人提出應該對它們更好一些,比如每個月洗個澡,隨時給它們準備幹淨的水,以及一個像模像樣的窩。他們對此一笑了之。他們會說,這些看門狗就是這樣的,它們蠢,沒有小九那麽聰明。我努力想說服他們,卻總是力不從心。因為我知道,我們作為人的處境都有問題,怎能在對待狗的問題上一再地矯情呢?
    小虎來得早,大虎是後來的。它在原主人的家裏長到五六個月大,被主人牽過來送給他們做看門狗,理由是家裏養不了了。主人親手將它拴在這輛廢棄的麵包車下,然後甩手離去了。大虎咆哮過,也掙紮過,有好幾天茶飯不思。
    我每天中午起床後,都會和它默默地待上一會兒。它順從地趴在地上,任我輕輕地撫摩它的鼻翼、額頭,眼神裏流淌出哀怨的情緒。有時,我和小九在院外踢球玩時,它會興奮地叫,那根粗大的鐵鏈被它扯得嘩嘩直響。
    小虎偶爾在傍晚被鬆開鐵鏈跑上一會兒,大虎則不被允許。因為它曾經在唯一一次被釋放時,偷偷跑回了原來的主人家。那兒離這邊差不多有兩三裏路,途中有公路,有橋,還有七彎八拐的小道,可是它準確地找了回去。那條隻走過一遍的路被它牢牢地記住了,它在安裝工人鬆開鐵鏈的那一瞬間義無反顧地迅猛離去了,它匍匐在驕陽下的塵土中的那些日子裏,是否一直都在心裏回溯著回家的路呢?
    可是,它原來的主人在驚訝了一會兒後,又給它套上鐵鏈,送了回來。
    那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我曾見過一次。當時那些安裝工人無論喂給大虎什麽,大虎都不吃。於是原來的主人被找了過來,他隻是悻悻地看了一眼,然後走了。他出現時大虎從車底下一下鑽了出來,狂喜地想向他跳去,可他衣著整潔地遠遠站著,戴著墨鏡,絲毫不在意那根鐵鏈生硬地拉回了一條狗對他的信任與忠誠。
    大虎似乎消沉了。原來的主人走後,它開始吃一些東西。但它再不能被鬆開了。它被牢牢地固定在方圓兩平方米不到的空間內,吃喝拉撒全在這裏。太陽實在熱烈時,它便躲在那輛廢棄的麵包車底,吐著舌頭,焦慮而崩潰地看著眼前的世界。在我和小九娛樂時,它低沉地看著,小九偶爾靠近它時,它開始狂吠。
    蒼蠅在屎尿上飛舞,每一根毛發都布滿汙垢和塵土,渾濁肮髒的飲水,不到兩平方米的地盤,日複一日的悲劇,這就是血統優秀的兩條德牧的處境。
    我每天偷偷給它們喂吃的,偷偷給它們換水,有時還清理糞便。它們逐漸鍛煉了我內心的忍受力,提高了我對悲慘的適應能力,它們甚至促使我開始思考一些似乎玄而又玄的問題——自然與生命,道德與本能,尊嚴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