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後位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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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亥時,皇後富察琅嬅薨於德州,年三十六。
    皇上始終靜默,少有言語,嫻貴妃一直陪伴在側。皇後薨逝,青雀舫上亂哄哄一片,許多事需要料理。許是因著皇後薨後,隻屬純貴妃身份最高,子嗣最多,又許是因著皇後薨前,聽見了她們私下說嘴的那番話,心中懼怕難熬,因而在皇上還未吩咐之時,純貴妃便已去青雀舫幫著照看了。白蕊姬本就與皇後不是一路,加之身子不虞,更是不願理會外麵的各種瑣事,便隻窩在自己船上不出去。隻是聽著外麵雜亂的悲戚哭嚎,嘴邊慢慢漾出一絲笑意。
    不多時,傳來素心殉主的消息,隨後蓮心被皇上急慌慌召去。皇上與蓮心密談了許久,蓮心才從禦船上下來,緊接著毓瑚匆忙入內,從袖中摸出一枚燒藍溜金蜂點翠繡球珠花,攤開右手,平伸在皇上跟前。
    那珠花上,分明沾了一絲血痕!
    皇上的身體微微一震,原本空茫的目光驟然縮成一根銳利的銀針。他的聲音喑啞低澀,“這是朕賞給純貴妃的!哪兒來的?”
    毓瑚到底年長,見慣了禦前風雷,便道,“方才奴婢去瞧素心的屍身,想要善後處置,結果在素心攥緊的手心裏,發現了這個。”她看一眼皇上的神色,不動聲色道,“素心至死緊緊攥在手裏,想是要緊的東西,奴婢不敢驚動旁人,便悄悄取了出來。”
    皇上的神色似是寒霜凍凝,“你做得極好。”他側一側臉,毓瑚懂得,將那珠花放在皇上身後的黃花梨長桌上。她正要離去,皇上冷冷道,“你也認得是純貴妃的東西,是不是?”
    毓瑚道,“去歲七夕,皇上特為各宮主位所製,說是不要隻用主位們素日最愛的花兒朵兒,另外擇了的。皇後娘娘用的是佛手花,嫻貴妃是真珠蘭,純貴妃是繡球,玫妃是玫瑰,愉嬪是薔薇,嘉貴人當時尚為嘉嬪,得的是梔子。每人六對,都用燒藍溜金蜂點翠鑲了南珠,作簪鬢之用。奴婢來見皇上前,特意又找內務府的人查問了一番,並無錯漏。”她微微遲疑,還是道,“除此之外,奴婢也未查到什麽,隻是光憑一朵珠花,做不得數的。”
    “一朵珠花,的確做不得數!”皇上口吻極淡,“眼下純貴妃在哪裏?”
    毓瑚順從地答,“奴婢從皇後娘娘的青雀舫過來,見純貴妃正忙著置辦喪儀之事呢。”
    “純貴妃倒厲害,朕還沒吩咐,她便自己上趕著去安置大行皇後的喪儀了!”
    毓瑚諾諾應著,賠笑道,“純貴妃年長,位分又尊,且膝下又有三個阿哥……”
    皇上忽地抿緊了唇,像是拚命壓抑著某種湧動的情緒,冷冷道,“是啊!純貴妃,倒是養著朕的大阿哥、三阿哥和六阿哥呢!”
    毓瑚哪裏敢接這樣的話,隻得屈膝道,“奴婢失言,奴婢沒有詆毀純貴妃的意思。”
    皇上擺了擺手,和言道,“毓瑚,你是從前和朕的……”他似乎意識到不對,立刻改口道,“你是和李太嬪一同進宮伺候的,年久穩重,又怎會失言?”
    毓瑚答應著,見皇上說罷,沉思著良久無言,便也福了福身告退。皇上隻盯著那枚帶血痕的珠花,眼底燃起一簇火苗,仿佛要將那珠花燒融殆盡。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起身,步至床榻邊,頹然倒下,“皇後,要是朕疑心錯了你……”他低喃,語意艱澀,“你別怪朕……”
    皇上念及皇後相伴多年,悲慟良久,命莊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恭奉皇太後禦舟緩程回京,自己則囑咐了嫻貴妃與純貴妃在德州料理主持皇後的喪事。
    三月十四,皇上親自護送大行皇後的梓宮到天津。本留守京中的皇長子永璜連夜策馬趕來迎駕。三月十六戌刻,皇後梓宮到京,於長春宮安奉。文武官員及內外命婦縞服跪迎。皇上輟朝九日,服縞二十七日;妃嬪、皇子、公主服白布孝服,皇子截發辮,皇子福晉剪發;滿漢文武大臣一律百日後才準剃頭;停止嫁娶作樂二十七日;國中所有軍民,男去冠纓,女去耳環。天下臣民一律為國母故世而服喪。
    這樣的喪儀,是大清入關以來前所未有的隆重,而這空前的隆重還不止於此。向來後妃及王大臣凡應賜諡者,皆由大學士酌擬合適字樣,奏請欽定。而皇帝根本不理會內閣,自行降旨定大行皇後諡號為“孝賢”。更曉諭禮部:“皇後富察氏,正位中宮一十三載。逮事皇考克盡孝誠,上奉聖母深蒙慈愛。覃寬仁以逮下,崇節儉以褆躬。追念懿規,良深痛悼。宜加稱諡,昭茂典於千秋;永著徽音,播遺芬於奕禩。從來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賦皇後挽詩。有聖慈深憶孝,宮壼盡稱賢之句。思惟孝賢二字之嘉名,實該皇後一生之淑德。應諡為孝賢皇後。”
    皇上鄭重以待,嫻貴妃與純貴妃在內宮之中更是絲毫不敢放鬆,帶領嬪妃宮人極盡哀儀。
    終於稍稍得空之時,白蕊姬與海蘭去往翊坤宮看望如懿。海蘭仔細端詳如懿連脂粉也遮不住的微微蒼白的麵色,關切道,“沒想到大行皇後過世,皇上對喪儀這麽上心,真是難得了,倒是辛苦了姐姐。”
    如懿半支著身子斜靠在錦綾緞桃葉紋軟枕上,翻看著內務府喪儀用度的賬簿,神色疲倦,“皇上這麽精心,是真對大行皇後動了悔意了。”
    海蘭笑道,“人走茶涼,再後悔又有什麽?”
    如懿搖搖頭,“皇上與大行皇後有過兩個嫡子,雖然素日有些隔閡,但情分到底不同些。如今人不在了,自然更念著她的好處了。”
    白蕊姬道,“再有什麽好處,也與咱們不相幹。倒是皇上看重姐姐,將喪儀之事交給了姐姐和純貴妃一並處置。隻是,純貴妃有三個皇子,這次大行皇後的喪儀,她可冒尖兒得很呢。”說罷冷哼一聲,“大行皇後未駕鶴之時,咱們私下裏說個閑話都怕成那個樣子,如今倒是膽子大起來了,生怕別人看低了她,成日裏上趕子去。”
    海蘭見惢心半跪在榻上伺候如懿捶著小腿,麵前的桌上還擱著一碗涼了的紅參茯苓湯,不覺歎氣道,“這幾日姐姐勞碌歸勞碌,有些正經的大事,也該思量起來了。”
    如懿輕輕揉著額頭,“我知道你說什麽。可皇後薨逝,皇上傷心不已,不是籌謀這個事的時候。”
    海蘭輕聲道,“姐姐不籌謀,可是如蕊姬妹妹所言,別人怕是已經動了這個心思了。”
    “這個心思,從大行皇後薨逝那一刻起,宮中就無人不動了。隻是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
    白蕊姬思忖一瞬道,“聽說大行皇後臨死前,曾舉薦純貴妃為繼後。如今純貴妃趁著這幾日領著嬪妃祭拜,格外示好籠絡,連嘉貴人也巴巴兒地跟著她呢。”
    如懿淡淡一笑,撩撥著耳朵上一串銀流蘇珍珠耳墜,“這是應該的。如今宮裏隻有我和她兩位貴妃,她位分尊榮,兒子也多,又有大行皇後臨死前的舉薦,難免會動心。”
    白蕊姬撥弄著海棠紋的護甲,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掌心,“以往嘉貴人也不與咱們一路,能靠著的大行皇後和高氏接連離世,她自己一人自是不成氣候,而純貴妃呢,雖是年長有子,隻是以往卻像個半透明人一般在這宮中,如今乍然有這些人巴結奉承著,自然是得意忘形,聽說連秀常在,魏答應也都整日像丫鬟一樣圍在身邊伺候著呢。”
    海蘭輕嗤,並不十分上心,“她所依靠的資本不過就是子嗣罷了,姐姐也有咱們的永琋與永琪。”
    如懿看她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生了幾分寥落,“永琋與永琪自然是好,可落在旁人眼裏,我到底是不能生養的女人。在這宮裏,孩子就是恩寵,就是依靠。我卻是沒有的。”
    海蘭有些發急,“除了大行皇後和慧賢皇貴妃,姐姐是潛邸裏出來的位分最高的人。在潛邸時姐姐是側福晉,蘇綠筠不過是格格。姐姐是滿軍旗出身,蘇綠筠是漢軍旗,這到底是不一樣的。而且您出身後族,您的兩位姑母都是先帝的皇後。”
    如懿平靜的麵容上多了一分憂色,“正因為如此,我才沒有擔當後位的資曆。所謂的家世其實略等於無。無子,無家世,僅僅是出身滿軍旗,這能算什麽。”
    海蘭沉默片刻,凝眉道,“可姐姐,難道你不想麽?不想再居於人下,不想再看旁人的臉色,不想再謹小慎微。你若成了六宮之主,往大了說你是國母,往小了說,六宮這些女人再想害你,也不敢明目張膽了。”
    如懿凝神須臾,素淡的容顏上閃過一絲淩厲之色,“想,可光靠想有什麽用?”
    海蘭微微露出幾分喜色,“那就好。隻要姐姐想,那咱們就是一心的。我與蕊姬定會全力支持姐姐。”
    如懿輕輕搖頭,“想歸想,如今卻不合適。你們不是不知道,大行皇後死後,皇上極為哀痛。大行皇後生前皇上對她並未怎樣,可死後皇上卻格外情深義重。不管這情深義重是表麵還是真心,都表示皇上暫且沒有這個想頭,咱們還是安靜些好。”
    白蕊姬拈著絹子一笑,身上銀白仙鶴長春素錦服的袖口便閃過一點柔軟的光澤,“咱們倒是想安靜,可嘉貴人那裏,如今卻是上躥下跳的,生怕旁人忘了她。也難怪,她雖有兒子卻年紀尚小,服侍皇上多年,如今卻犯錯失寵還隻是個貴人,又是玉氏來的,後位也是難指望的,此時若再不去攀著最有指望的純貴妃,隻怕這輩子都難翻身了。”
    如懿清冷道,“嘉貴人一向目中無人,從前也隻與高位走得近些,如今自然更要指著未來的皇後了。由著她去,有些賬,往後慢慢算便是!”
    說罷,幾人看了看時辰,也預備著更衣往長春宮中去守喪。幾人到了長春宮中,純貴妃已經領著命婦們按著班序站好,一切井井有條。一眾嬪妃命婦圍著純貴妃眾星捧月似的,純貴妃也格外地儀態萬方,恰如副後一般。嘉貴人陪在純貴妃身邊,臉上掛著奉承的笑意,謙恭無比,“幸好一切有純貴妃打點,才妥妥當當,沒什麽差池。若換了旁人,定是不成的。”
    其中一個命婦道,“貴人說得是。太後不也對純貴妃娘娘讚不絕口麽?且看三阿哥穩重有禮,一看便知是純貴妃娘娘教導有方。”
    嘉貴人笑道,“可不是麽?三阿哥是貴妃姐姐親生的,自然不必說,便是大阿哥,得貴妃姐姐撫養,也是教導得極能幹的呀!”
    秀常在道,“大阿哥是皇上長子,自然更要有所承擔些。也虧得純貴妃娘娘多年來悉心照顧呢。”
    白蕊姬如今已有五月身孕,瞥了她們一眼,懶怠理會,扶著明心的手,支著腰身,慢慢的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海蘭與如懿聽著她們嚶嚶嚦嚦地說話,也不過相視一笑。眾人向著大行皇後的靈位跪下行敬酒禮。如懿與綠筠並排跪著,綠筠敬完酒,低聲向如懿道,“方才年輕的嬪妃們不懂事,胡亂說話,妹妹可別吃心。”
    大行皇後薨逝前,純貴妃可一向都稱呼如懿為姐姐的,如今不過才這幾日,純貴妃便也適應了這般高高在上的感覺,將自己放在了更高於如懿的位置。如懿淡淡一笑,也不計較,隻順著她的話道,“怎會?姐姐過慮了。”
    蘇綠筠似笑非笑,“到底妹妹是大族出身,就是大氣識禮。大行皇後猝然薨逝,你我姐妹雖都為貴妃,隻是姐姐我到底年長些,膝下又有三子一女,自是該率先挑起這副擔子的,妹妹你說是不是?”她長長地噓一口氣,“隻是沒有自己的兒子,大行皇後走下來的地方,就別癡心指望著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大行皇後不也是因為這個羞愧而死的麽?”
    白蕊姬跪在如懿與純貴妃身後,聽見二人這般低聲言語,眼瞅著妃位以下的嬪禦們都退得遠了,不覺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慵懶笑道,“嫻貴妃好歹也還有臣妾的永琋和愉嬪的永琪作養子。更何況,就像純貴妃娘娘您說的,嫻貴妃還年輕,不比您年長,日後自然還是會有生養的。嘉貴人的八阿哥不也是三十三歲上才生的麽?”
    金玉妍與蘇綠筠都是康熙五十二年生的人,足足比如懿大了五歲。若要拿年紀來細論,她們自然是論不過如懿的。海蘭跟在如懿身後,笑得輕巧和婉,“其實細論起來,咱們的年紀都大過了嫻姐姐,隻不過嫻姐姐的位分比我與嘉貴人高,所以咱們都得稱呼一聲姐姐。宮裏嘛,總是先論位分,再論年紀的。便是蕊姬,我也合該喚一聲姐姐的。”海蘭本就是和聲細語的人,說得又在情理之中,純貴妃雖然不忿,但也不能駁嘴。
    正巧舒嬪敬香上前,聽得幾人言語,細巧的眉眼斜斜一飛,“其實嫻貴妃客氣了。論起在潛邸的位分,純貴妃是格格,嫻貴妃是側福晉,如今雖然都是貴妃了,但到底還是根基有別的。嫻貴妃由著純貴妃稱呼一聲妹妹,固然是年紀輕些的緣故,但到底位分擱在那兒呢。”
    純貴妃口齒本不及舒嬪伶俐,如今聽她掀起舊事來,隻得訕訕不語。還是一同出身潛邸的婉常在打圓場道,“純貴妃和嫻貴妃哪裏會計較這個。嬪妾記得剛進紫禁城那會兒,純貴妃的三阿哥突然要被抱去阿哥所養育,純貴妃傷心起來,連夜找的第一個人就是嫻貴妃呢。兩位貴妃這樣親近,一句半句的姐妹稱呼,算得了什麽呢?”
    綠筠臉上有複雜的神色一閃而過,隻是垂眸恍若不知。
    白蕊姬因著有孕,隻需來行禮上香,而無需跪拜守靈,行了禮,又說了這會子話,已覺疲憊,便道,“姐妹們在吧,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歇了。”互相行禮後,便扶著明心的手慢慢的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