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嬿婉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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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二十五,孝賢皇後梓宮奉移景山觀德殿暫安。皇上率六宮嬪妃、親王福晉、宗室大臣同往,並親自祭酒。
    皇上居中,嬪妃以如懿為首,跪於左列,依次至答應。諸皇子跪於右列,以永璜為首,自四阿哥永琋以下,皆由乳母陪伴在側。皇帝哀慟之至,親自臨棺誦讀刑部尚書汪由敦所寫的祭文:“……尚憶宮廷相對之日,適當慧賢定諡之初,後忽哽咽以陳詞,朕為欷籲而悚聽……在皇後貽芬圖史,洵乎克踐前言;乃朕今稽古典章,竟亦如酬夙諾。興懷及此,悲慟如何……”汪由敦是本朝出名的文人,下筆文詞委婉,感人至深,更兼皇帝臨表涕零,娓娓讀來,更是動人心腸。在場之人都含了悲痛之色,見皇上如此傷感,益發哀哀不止。一時間無人不涕淚縱橫。
    永璋原本尚有猶豫,卻見身前大阿哥身板挺得筆直,絲毫沒有啜泣時的顫動,回頭見永琪亦是呆呆跪著,眼中一點淚意也無,一時間下定決心,生生把含在眼裏的淚退了回去,朗聲道,“皇阿瑪請節哀,勿再哭泣傷身。”
    皇上正在傷心欲絕,聽得這一聲,驟然轉過頭去。他這一回頭,見永璋殊無悲痛之色,永璜亦是一點眼淚也無。皇上屏息片刻,兩眼如炬,“永璜,你為什麽對你的嫡母一滴眼淚都沒有?”
    永璜如何能說得出自己的苦衷,怔了片刻,隻得勉強擠出傷心神色,“兒臣想著皇阿瑪過於哀傷,兒臣還得替皇阿瑪操持著大行皇後的喪儀,不敢過於悲痛傷身,以免誤了差事。”
    皇上直直看向他,道,“是麽?”
    永璋磕了個頭,恭恭敬敬道,“是啊,皇阿瑪,大哥近來一直說,他在我們兄弟中為年長,要輔佐皇阿瑪,所以不敢過於哀痛,也一直鎮定自若地領著咱們兄弟為皇額娘居喪。”
    皇上淡漠道,“所以,你便是瞧著你大哥的樣子,連半滴眼淚都沒有,是麽?”
    永璋道,“皇阿瑪,皇額娘棄世多日來,皇阿瑪一直沉浸於悲痛之中,兒臣心疼不已,也覺得自己該保持些清醒與理智。但願皇阿瑪以龍體為念,切勿悲傷過度。”
    皇上漠然道,“好啊!你們這個時候倒是掛念起朕來。”皇帝臉色生硬如鐵,朝著兩位皇子狠狠扇了兩耳光,勃然大怒,“不孝之子!孝賢皇後是你們的嫡母,如今薨逝,你們卻不悲不痛,隻顧著圖謀不軌、內鬥相爭!朕如何會有你們這種不忠不孝的兒子!”
    眾人見此,忙口呼息怒,匐跪於地。純貴妃嚇得低呼一聲,趕緊膝行出列,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息怒!永璋都是為您著想,不敢過於哀哭,也怕您傷了龍體,並非不孝啊!”
    皇上的臉色冷得如數九寒冰,“純貴妃,你已經有永璋和永瑢了,朕把永璜交給你撫養,你倒真替朕教出好兒子來!”
    永璜與永璋嚇得麵無人色,拚命叩首不已,“皇阿瑪息怒!皇阿瑪恕罪!”
    如懿見永璜受責,看皇上的臉色便知是動了真怒。她膝行上前一步,正要勸解,卻發現自己的裙角被白蕊姬用膝蓋死死壓住。白蕊姬謙卑地低著頭,卻以眼神製止她再向前一步。如懿還是不能忍耐,喚道,“皇上……永璜和永璋也是為您的龍體思量,並非有心不孝……”
    皇上的鼻翼微微翕張,怒極道,“不是有心就如此!若是有心,豈不要弑父弑君!朕真是後悔,當初沒把永璜送到你身邊撫養,否則也不至如此!”皇上指著兩個渾身發抖的兒子道,“大阿哥永璜已二十歲,此次皇後大事,竟然毫不具人子之心!他必是認定皇後薨逝,弟兄之內以他居長,無嫡立長,日後除他之外無人能肩承社稷重器,才妄生覬覦之心。”
    永璜忙道,“兒臣絕無此心啊,還請皇阿瑪明鑒!”
    “你還敢說你無此心?這些治喪的日子,你難道沒有以長子自居,自命不凡?這些事情朕都看在眼裏,聽在耳裏!你如何配當朕的兒子?!”
    純貴妃哭求道,“皇上,即便是永璜有此想法,但是永璋也絕無圖謀不軌之心啊,永璋才十三歲,他什麽都不懂啊,皇上!”
    皇上怒道,一腳踢向純貴妃,“便是有你這樣的額娘,才會教出這麽荒唐的兒子!永璋處處與永璜爭鋒,討好親貴,謀奪太子之位!還有你,純貴妃,別以為朕不知道你什麽心思!朕今日就明白告訴你,永璜言行悖亂,永璋無人子之道,他們二人斷不可承繼朕的大統!”
    此話一出,永璜與永璋二人皆瞠目結舌,難以置信。眾妃心思各異。皇上又道,“便是永琋也比你們好些。”
    一時間,眾人的眼神皆落於白蕊姬身上,白蕊姬隻是低著頭,似未曾聽到一般,麵上毫無表情。
    純貴妃驚呼一聲,立時暈在了皇帝腳邊,不省人事。皇上毫不理會,猶自氣得渾身亂顫。他雙拳緊緊握住,卻無人看見,他緊握的袖中,死死握住的,正是那一日素心死時手中攥著的那枚燒藍溜金蜂點翠繡球珠花。
    這一場潑天大怒,徹底斷絕了永璜與永璋的太子之路,亦讓這些日子來躊躇滿誌的純貴妃氣痛纏身,臥床不起。皇上卻猶未息怒,連著懲罰了永璜和永璋的師傅與諳達,罰俸,杖責,並未有一絲平息之意。
    一時之間,滿宮之中人人自危,深恐被牽連,曾經門庭若市的鍾粹宮,驟然變得門可羅雀,無人探視。
    而皇上又聽白蕊姬與海蘭說起孝賢皇後臨死前舉薦純貴妃為後之事流傳後宮,更認定是純貴妃身邊的人有意泄露,於是將純貴妃身邊伺候過的宮人一一查檢,略有不順眼的便打發出宮。相反,如懿的翊坤宮和白蕊姬的永和宮卻異常熱鬧起來。因純貴妃抱病,喪儀的後續事宜都落在了如懿肩上。而引領諸阿哥舉喪之事,卻由年僅九歲的四阿哥永琋來擔當。眾人紛紛揣測,永璜和永璋被皇帝厭棄之後,永琋成了最可堪立的皇子。
    因為永琪的生母海蘭家世不顯又無寵,六阿哥永瑢的生母是受牽連的純貴妃,七阿哥永琮夭折,八阿哥永璿是嘉貴人所生,但嘉貴人卻是玉氏貢女,且位分不高。而白蕊姬自潛邸侍奉皇上以來,一直寵遇不斷,如今更是再度懷有子嗣,可見皇上聖眷隆重。且白蕊姬又是兵部侍郎的義女,也算是有母家可依靠。這樣看來,倒是白蕊姬更添了幾分踏上後位的可能。
    隻是外人說歸說,白蕊姬曆經兩世,卻是知道皇上自孝賢皇後薨逝後,對她的懷念有多久遠,何況皇上剛剛因為奪嫡之事處置了大阿哥和三阿哥,此時若是誰再攪進去,隻怕下場也不會好過他們。加之成日被前來拜訪的嬪妃擾得頭疼,便隻以胎動不適為由閉門謝客,除了如懿與海蘭,再不見任何人。
    魏嬿婉自冬日燕窩事件後,便始終未得傳召,如今恰逢孝賢皇後大喪,更是無出頭之日了,而如懿與白蕊姬這兩個極有可能登臨後位之人,素日並不與她親好,此時的魏嬿婉急切的如無頭蒼蠅般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是為了來日,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一一拜見。
    先至翊坤宮,眼見著愉嬪前腳離開,自己卻被擋在了門外,三寶言道,“娘娘已經歇息了,請魏答應改日再來吧。”
    魏嬿婉賠笑道,“我剛看愉嬪娘娘離開,貴妃娘娘這麽早就歇息了麽?”
    三寶笑道,“六宮瑣事繁雜,娘娘難免勞累,所以愉嬪娘娘也不便打擾,先行離開了。”
    魏嬿婉訕笑,“那也好,我不打擾貴妃娘娘養神。若娘娘醒來,還請通傳一聲,說我來請安過。”
    三寶笑得謙恭,“那是一定的,魏答應放心。”
    魏嬿婉攜了侍女春嬋的手離開,春嬋低聲道,“主兒別在意,嫻貴妃也不是光不見您,六宮的主兒們,她都避嫌呢。隻是玫妃娘娘素日張揚傲慢,本就處處不饒人,也不與您親好,如今更是對外稱自己胎動不適,需靜心安養,聽聞許多低位嬪妃去拜訪,連永和宮的門都沒敲開。主兒可還要去拜訪麽?”
    魏嬿婉歎道,“去吧,便是敲不開門,至少也能知道我去過了,也是份心意,若是不去,來日真有什麽的,豈不是更沒機會了。說到底,同樣都是奴才爬上來的,怎麽玫妃就那般命好,什麽好事都讓她占了去?憑著四阿哥這個貴子,如今已經是妃位了,這眼瞧著又要生了,連後位都約莫著能伸一腳。可我呢?跟在皇上身邊兩年了,還隻是個小小的答應。”
    春嬋安慰道,“主兒別灰心,待過了孝賢皇後的喪期,皇上定會重新傳召您的。何況,您還年輕,來日若生下一男半女,還怕沒有指望麽?”
    魏嬿婉聽著春嬋的話,心裏多少算是安慰些,這廂正轉身要往永和宮去,才走了幾步,卻見前頭煊煊赫赫一行人,簇擁著一個衣飾精麗的女子,一身橘燦色鳳穿牡丹雲羅長衣,襯著滿頭水玉珠翠,被落於紅牆之上陽光一照,幾乎要迷了人的眼睛。
    魏嬿婉一時看不清是誰,但見迷離繁麗一團,便知位分一定在自己之上,忙側身屈膝立於長街粉牆之下,低眉垂首,恭敬迎接。
    一行人在經過她時停駐下來,卻聽一把尖利的女聲帶了笑音道,“喲,我當是誰站在路邊候著呢,原來是魏答應。”
    魏嬿婉一聽聲音,心頭不覺一縮,便知道是金玉妍。她抬起眼,見麵前的女子嫵媚萬千,朝著她似笑非笑。她忙恭聲道,“嘉貴人萬福。”
    金玉妍擺了擺手,打了個哈欠道,“罷了。”
    跟在金玉妍身邊的麗心俏麗笑道,“看魏答應請安的身段語調,說是答應的樣子,可奴婢瞧著,怎麽還是從前伺候主兒時的身段口吻呢。”
    魏嬿婉最恨被人提起是金玉妍侍女的往事,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僅是刻在心上的羞辱,亦是她最不能提起的傷疤。此刻麗心以這樣戲謔的口吻提起,一點也不把她當作嬪妃看待,心下已然含刺。然而此時的她隻是一個無寵的答應,如何能鬥得過一個有子的貴人?隻是一味賠笑,“麗心姑娘說笑了。”
    麗心掩了絹子咯咯笑道,“魏答應說得對,奴婢是說笑。從前和魏答應一同伺候主兒的時候,咱們可不是這樣說笑的麽?”
    隨行的人一同笑了起來,魏嬿婉麵紅耳赤,隻得低下頭,麵頰上仿佛挨了一記耳光火辣辣的燒。
    金玉妍止了笑,看看她來的方向,便問,“剛去了翊坤宮?可見到嫻貴妃了?”
    魏嬿婉隻得道,“臣妾未進宮門,這個時候,嫻貴妃怕是午睡呢。”
    金玉妍笑吟吟道,“這話你也信?哄傻子罷了。這哪裏是午睡的時辰,分明是嫻貴妃多嫌了你,不願見你。”她的笑聲聽來尖銳地刮著耳膜,“之前你那麽巴結純貴妃,連替她去拂衣上的塵埃這等宮女的差事都搶著做,如今眼瞧著純貴妃沒指望了,又調轉頭去討好嫻貴妃,她能理你麽?換了本宮也看不上你那見風使舵的樣子!”複又打量著她纖纖如柳的身量,“話說你承寵的時候也不短了,怎麽一直沒有身孕呢?到底是沾染了嫻貴妃那種不會生兒育女的晦氣呢,還是自己本就福薄?熬了這幾年,卻還隻是個答應的位分,本宮看著都替你可憐。”
    有滾熱的淚一下灼痛了雙眼,魏嬿婉死死忍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在笑,“嘉貴人這樣的福氣,臣妾怕是不能高攀了。”
    金玉妍細長的眼眸悠然飛揚,笑容灼得燙人,“你自己明白就好。能伺候在皇上身邊已經是你的福氣了。別妄求太多,你不配!”說罷,輕嗤一聲,仿佛厭倦了戲弄老鼠的貓,揮手揚長而去。
    魏嬿婉身子一晃,春嬋趕緊扶住了,急切道,“主兒,您沒事吧?”嬿婉撐著她的手臂站直身子,望著金玉妍遠去的背影,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待到永和宮之時,卻是下人稟報,“我們娘娘奉旨去了養心殿,尚不知何時才能回宮,魏答應若是要等的話……”
    魏嬿婉忙道,“不必了,玫妃娘娘既不在,那我便不打擾了,勞煩公公待稍後娘娘回宮之時通稟一聲,就說我來給娘娘請安過了。”
    僵著笑臉走了許久,魏嬿婉終於麵色悲戚的哭了起來,她隻是想活得好些,旁人都可以做到,為什麽唯獨她不行?嫻貴妃也好,玫妃也罷,她不過想尋求一個庇護與依靠,隻是到哪裏都是閉門羹。反而越是這種窘迫的時候,越是有像嘉貴人這樣的人落井下石。魏嬿婉隻覺得這兩個時辰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為奴為婢時那般委屈難過。
    春嬋在一旁,正不知如何安慰才好,遠遠瞧見李玉帶著淩雲徹過來,魏嬿婉忙胡亂的擦幹了眼淚。
    淩雲徹向李玉道,“公公,我認識去緞庫的路,我自己去就可以。公公還是忙著差事去吧。”
    李玉微眯了雙眼,手籠在衣袖裏,笑道,“也好。淩侍衛,皇上記得你救了孝賢皇後的事,一定要賞你十匹貢緞再作嘉許。你前途無量啊!”二人拱手而別。
    魏嬿婉轉過臉,知道方才的窘迫都已經落進了他的眼裏,越發覺得難堪,恨不能鑽進宮牆的縫隙裏才好。魏嬿婉微微橫了一眼,春嬋知趣地退開幾步。淩雲徹掏出懷中的手帕遞給她,“擦一擦吧。”
    魏嬿婉將手中的絹子狠狠扔開,抬起繡著白色曉春素花紋樣的袖口用力擦了擦滑落到下巴上的淚珠,別過臉道,“我情願是皇上看見,也不要是你看見。”
    淩雲徹默然片刻,“皇上看見是憐惜動情,微臣看見,不過是故人傷情。”
    魏嬿婉哧地一笑,眼裏卻不由自主冒了幾分朦朧的淚氣,“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我們是故人。”
    淩雲徹低聲道,“魏答應要努力忘記的,微臣也會努力忘記。”
    魏嬿婉的眼中閃過一絲清亮的明色,“雲徹哥哥,要努力忘記的,終究是最難忘記的。是不是?”有一瞬的怔忡,連嬿婉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問出這樣的話來。身為宮妃的日子裏,她無時無刻不驕傲地提醒著自己,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君王的女人。她一直不屑提起過往,克製著想起自己所不屑的時光裏的人,譬如,淩雲徹。
    而分隔這些年後,這是她第一次,又換回舊日的稱呼,叫他“雲徹哥哥”,一如從前。
    淩雲徹看著她,眼底有一絲難掩的憐惜,“嬿婉,這就是你千辛萬苦求得的路麽?”
    魏嬿婉的眼底湧出晶瑩的淚水,“這條路固然不好走,也未必見得比從前的路難走許多。我會自己想盡辦法,把這條路變得好走一些。”
    淩雲徹盡量冷漠了語氣,卻仍有一絲難掩的溫情,“這樣與人爭,與人鬥。嬿婉,我隻是覺得你太辛苦。”
    “所有的路要往前走,都一樣辛苦。”魏嬿婉的語氣低柔如悄然綻放的花瓣,“有你這句關懷,我已經很足夠。”
    她欠身,緩步離去,一如當年滿心歡喜的答應了皇上願意侍奉在側,而阻斷了自己所有退路。